第七章 十八层石牢

没有谁知道城关石牢到底有多少层。

这是一座地下石牢。

石牢打自建康城建成的时候就有,深不可测,江湖上的人比狠,都是吐一口唾沫:“老子坐过城关石牢第十层!”

坐的层数越深,罪行越重。

似张翠娥这般坐到第十二层,便已经到了寻常人的极限,因为她被认定杀了内监总管冯时。

百姓们都说城关石牢最深处关着妖魔鬼怪,已经不是人间世界了,下去十二层以下的人,从来就没见出来过。

张翠娥当时一层一层被狱卒押下去,只觉得一层比一层逼仄矮小,到她的牢房,她甚至坐不直,只能像狗一样爬进爬出。

然而过了十二层再往下,忽然又豁然开朗,一层比一层开阔。

张翠娥看到了,那都是大人物,一个顶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那些三公九卿,那些元帅将军,或许从不曾手沾鲜血,却能让天下人熙熙攘攘,贵贱生死操控在股掌之中。

石牢通往各层牢房的,只有一条极狭窄、近乎垂直的阶梯,仅容一人通行。石头缝里置着油灯,没有风都在不停地摇晃,越往底层晃得越厉害,那是阴风。

杨燈带了三名亲卫,随同张翠娥和李柔风来这石牢。他命两人戍守在石牢外,另一名与他一同下去。虽然人少,但张翠娥一路细心观望,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杨燈本来就艺高人胆大,这石牢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他有恃无恐。也更难怪,数百年来,都没人听说过这座石牢有人越狱成功。

走到第十五层的时候,开始隐隐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似风声似水声,又似万马奔腾,张翠娥问:“这是何声音?”

杨燈从石墙中取了支火把,点燃了燎往头顶的石壁,张翠娥这才看见石壁上有两尊石刻神像,头生两角,凶神恶煞,手执桃木剑和苇索,当是把守鬼门的神荼和郁垒。

“阴世的声音?”

随行的狱卒道:“再往下,就不是人间了。”

李柔风扶着潮湿的石壁,微微皱眉。

一行人再往下走,轰鸣声越来越大,到第十七层的时候,杨燈停了下来,命亲兵带张翠娥和李柔风下去。

李柔风拉住张翠娥,向她摇了摇头,在她手心里写“维摩在此”四个字,张翠娥登时明白他的意思,向杨燈道:“杨将军,恐怕你随我下去,会更安全一些。”

杨燈道:“底下便是水牢。”

张翠娥道:“我们已进鬼门,将军倘若独处,便是没水,也恐遭遇不测。有我在身边,将军无论在何处都不用怕的。”

杨燈离张翠娥有五级阶梯远,便觉得阴气蚀骨,往下走了两步,果真感觉又好了些,便又下两步,紧跟在张翠娥身后。

一行人又下一层,灯影幢幢处,已经能看到一片乌漆墨黑的水域,水域不大,周不过数丈。水域之中,影影绰绰有一个人,以粗重铁链悬吊,胸以下都淹没在水中。

张翠娥一双看尽世间皮相的眼睛锐利如刀,便是石牢底层灯光晦暗,凭着那水面之上披星带棱的肩骨,便知晓了此人的身份。

城关石牢当是挖到此处,便遇到了水,于是再也无法往更深处去。站在水边,轰鸣之声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好似四面八方都有阴兵结阵奔走,万马呼啸奔腾。

那人衣衫褴褛,发如枯草,头颅垂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人,一双挂着铁链的手已经瘦得见骨。

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条悬空的粗大铁链,铁链底下,却是空的。

张翠娥向李柔风瞥去一眼,只见他站在杨燈身后,脸色平淡,并未有什么反应。

所幸他看不见。

她再细看去,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却在重重铁链中紧握成拳,是绝不屈服之态。

张翠娥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萧焉。

在这个水牢中被关了十个月,从人中龙凤到阶下囚的萧焉,失去了一切,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长子死在眼前的澂王萧焉——依然铁骨铮铮。

张翠娥移不开落在那一双手上的目光,心中百味杂陈。

杨燈道:“如何?”

张翠娥细长的双眸冷冽下来,抬起眼道:“可解。”

她道:“李柔风,要化解萧维摩身上的怨气,需要你我二人合力,你可准备好了?”

张翠娥的声音又哑又刺耳,在这四面八方的轰鸣声中却有奇特的穿透力,尤其那“李柔风”三个字,咬得极其清晰。

死寂的水面,死尸一般的囚徒,一片死气沉沉之中,那一双紧握成拳的手忽然一颤。

那双手陡然一颤,是在“李柔风”三个字之后。

张翠娥手中突然捏了把汗,便是不回头,她都能感受到背后杨燈对萧焉犀利的注视。杨燈此人胆大心细,“雷神将军”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她、李柔风和萧焉倘若有什么小动作,绝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她下这石牢来,最为担心的莫过于萧焉经历过如此长久的非人折磨之后乍见李柔风,难免真情流露,所以她才早早出言提醒,为的就是让萧焉明白此时的状况。

然而,他还是受不得“李柔风”那三个字。

张翠娥生怕萧焉会抬起头来看李柔风,他却真就艰难地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枯发遮面,看不清面孔,唯发丝中的一双眼睛竟极明亮、极透彻。张翠娥心跳如擂鼓,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掩饰过去,却听萧焉声音极沉地说:“杨燈,你还想对我的维摩孩儿,做些什么?”

他语声虚弱,但那等迫人而来的王者之气,仍无半分削减。倘若前面站的不是杨燈,只怕也会被慑住。

但张翠娥知道,他还是在看李柔风。

李柔风道了一声:“好了。”在杨燈面前,他从来不带澂州口音。

他很平静,是令张翠娥意外的平静。

杨燈没有回应萧焉的问话,负着双手望向张翠娥道:“何解?”

张翠娥道:“眼下有两个办法。头一个彻底些,找到维摩的尸骨,将其超度;第二个,便是用符咒暂时压制亡魂,然后另寻他法。”

那狱卒道:“不瞒您说,娘娘,十五层以下犯人的尸身,全是超度完绑上石头,抛进这个水牢的。此水深不可测,水底奇冷,尸体经久不腐,却也捞不起来。捞尸的人绑着绳子下去,被拉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死了。”

张翠娥正在思忖,杨燈忽然冷声道:“既然所有犯人都是先超度再抛尸,为何萧维摩还会化作厉鬼?”

狱卒忽地浑身颤抖,双腿一软跪倒在杨燈面前:“请将军恕罪!那日并非小人值班,据说兄弟们以为萧维摩已经死了,去给他解开铁链时,他却留了最后一口气,自己沉了水!”他抓着杨燈的衣角哭诉道,“兄弟们使着几个死囚去捞,死囚全死了也没能捞起来啊将军!”

张翠娥闻言心中怅然,萧维摩,好一个萧维摩。子且如此,况其父乎?

杨燈吩咐亲兵拿来绳索,绑死在狱卒身上,不顾他的死命求饶,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萧焉乱发间的目光冷寒非常。

狱卒下水的地方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地面上的绳索一点一点变短,忽地,绳索飞动,一圈圈剧烈减少!亲兵一看不妙,飞快地将绳索缠绕在一旁的石桩上,这才止住了坠势。过了许久,水面一动不动,杨燈使了个眼色,亲兵将绳索往上拉,拉到最后,狱卒出水,已浑身死白,面孔上现出诡异的微笑。

拉上来的已经是一具死尸。

杨燈目光悚然地看向张翠娥。张翠娥二指夹紧了一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文。

“我试试。”一直沉默在侧的李柔风忽然开口说道。

杨燈挑起两条乌眉,脸上现出复杂神情,像是把李柔风看作救命稻草,却又夹杂着忌惮,还有其他一些莫测的神色。

萧焉头顶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听见他恶毒地说:“杀了你,维摩会杀了你。”

李柔风沉默地脱掉外衫,张翠娥将衣衫接在了手里。

杨燈吩咐亲兵:“把绳子给他系上。”

李柔风摇头:“不必了。”他向前一步,一下子便直直地落进了水里。

杨燈看着漾动不息的水面,紧皱着眉问道:“他还能起来?”

张翠娥手心中亦沁着汗,但她声音平淡道:“当日在秦淮河中……将军难道不知道他的水性吗?”

杨燈问:“水鬼为何不缠他?”

张翠娥道:“他能见阴阳。”

杨燈凝眉望向水面,负着双手,不再询问。

张翠娥目光从水面上扫向萧焉,只见萧焉乱发中的眼眸亦死死地盯着水面。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将军,此人泡在水中这么久,怎么还没死?”

萧焉忽地向她瞥来一眼,张翠娥知道,这是萧焉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杨燈呵地冷笑一声:“吴王不想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他指着水面道,“也不是一直泡着,每到辰时,水位降低,人便会露出水面,戌时又涨回来。如此周而复始,令人痛不欲生。”

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突然晃动得厉害。

张翠娥紧闭嘴唇,同杨燈一起紧紧盯着漆黑的水面。她希望是李柔风上来了,活着的、会说话的李柔风。她的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

然而只有萧焉才知道,李柔风此刻在水下,已经在他身周徘徊巡游了许久,李柔风在找他。

李柔风看不见了。萧焉忽然心中大恸。李氏三子服毒自尽,一门皆亡,这个消息传到他帐中时,已经四面楚歌,他那一刻知道他不能死,他不能做垓下霸王,活下去才有雪恨的希望。

但这个李柔风,还是之前那个李柔风吗?之前的李柔风,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声音,都不再似过去那般玉石一样纯粹。

一只冰凉的手终于摸了过来,先是触到他的膝盖,随即顺着他的腿,摸到了他**的双足。

然后,李柔风为他穿上了一双鞋,他瞬间觉得温柔而舒缓。

萧焉蓦地心痛如刀绞。

那是十年前了。兰溪边上他初次和李柔风相见,李柔风尚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喝多了果酒,沉睡不醒。李氏长子与次子在朝中颇有名望,萧焉无意中听说还有个第三子,便向李氏父母求贤。李氏父母道,此子生性怠惰,不是为官之材。

萧焉自是不信,遂派人去请。但数请不至,还被侍从告知,李三公子在榻上不起,还将双履踢出窗外,称无鞋不能行走,拒不赴请。

萧焉听了侍从之言,心道此子好生浪**无礼!澂王声名远播,还从未吃过这种钉子,他愠怒之下,破天荒亲自走了一趟。

少年懒于榻上,醉醺醺地向他笑,也不起身,手撑着腮唤了他一声:“殿下。”

萧焉登时就没了怒气,脱了那一双出门时新换的王履,亲手给他穿上。萧焉穿着白袜站在地上,向少年伸手:“下来。”

一晃十年过去,李柔风竟还记得。

哗啦一声,李柔风浮出水面,萧焉看见亲兵和张翠娥同时向他伸出手,李柔风抓住了张翠娥的手。

萧焉目光一凛,他自是不知,李柔风只看得见张翠娥。

李柔风赤着双足,背上负着维摩骨瘦如柴的尸身,虽有肿胀,却还是生前相貌,在冰寒水底并未腐败。

张翠娥道:“给我背着。”她是阳魃,阳魃负尸,自是比阴间人稳当。

李柔风道:“走吧。”

张翠娥默然,城关石牢每层都有狱卒把守,此时又有杨燈和亲兵在侧,想要救出萧焉,比登天还难。

杨燈却没有动,目光像铁索一般锁紧李柔风。李柔风向前走了一步,张翠娥感觉到杨燈目光中的危险时,杨燈手中利刃已经出鞘。

他一刀将李柔风刺了个对穿,冰冷的血从背后的刀尖上滴下来。谁都没有看到,萧焉眼中的目光几欲疯狂。

“果然是个阴间人?”

阴间人。

这三个字,寻常百姓知道的不多。似杨燈这种日日在战场上厮杀、位高权重之人,对这三个字却不陌生。

但他没见过真正活着的阴间人。

不止一次听说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战场上,夜间有尸体醒转过来,但每每他去看时,那些阴间人已经被将士剁成了蠕动的尸块。

他印象中的阴间人,是蛆虫与蚯蚓一样的低等生物。

于是他又得知世间还有阳魃这种人,毕竟没有阳魃的阴间人,就好比夜间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烟消云散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刀锋上血流不止的李柔风,惊叹于竟然有如此品相完好的阴间人。倘若不是能见阴阳、手脚腐烂、下水牢救人而不死等线索汇聚在一起,他绝对看不出这竟然是一具死而不化的尸身。

毕竟这乱世,人的死相大多难看。

李柔风那一双暗淡的眼中迸出怨毒之色,萧焉忽然微微仰首,紧闭上了双眼。杨燈拔刀的时候,习惯性地扭动了一下刀尖。李柔风痛到险些气绝,刀尖离开身体,他便玉山倾颓,跌倒在张翠娥怀里。

张翠娥身躯单薄,负着维摩的尸身,又得支撑住比她高大许多的李柔风。她双目血红,以瘦削双肩抵着李柔风,并二指极力点住他的丹田。她仰着头,在伏在她颈边的李柔风耳边极低声地命道:“不许尸变,绝不许尸变!”他若尸变了,一切便都乱了,不忍耐,就算此时杀了杨燈,又救得出萧焉吗?

身上人的乌发仍在化霜,她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恳求道:“李柔风,别逼我用定尸咒,那个咒我才学了一半,可不知怎么解除。”

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李柔风,手指拼命去堵死他背后的血洞。冰凉的血黏住她的五指,她觉得一生中鲜有如此难过的时刻。伤不在她自己身上,她也知道他不会死,却难过得浑身发抖。

因为她知道冰冷的李柔风此刻的心境。

怀中人牙齿间的咯咯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李柔风缓缓睁开眼睛,浓密而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杨燈紧握刀柄的手指稍稍松懈,他才发现方才太过警觉,手指已经发僵。他刚刚也被吓到了一下,亲眼所见阴间人的异样,才知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惹的,难怪有经验的老将,都会命令兵士在见到阴间人的第一时间立即将他们剁成碎块。

更何况还是有阳魃在身边的阴间人。

杨燈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一对极其罕见的阳魃和阴间人。眼见李柔风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头发也由白转黑,杨燈的兴致越发浓厚。

杨燈提衣坐在石阶上,刀尖一下一下磕着坚硬的石头,在十八层的阴暗水牢里迸出细小火花。

“抱鸡娘娘——”他刻意拉长了这四个字的音,也拉出浓浓的揶揄,“嫁个阴间人,夜夜拥尸风流快活,是一种什么感觉?”

生死悬于一线,张翠娥不再把杨燈放在眼里,横竖便是磕头求饶,也不过落得狱卒那个下场。她扶着李柔风慢慢站直,挡在他面前,托一托背上维摩的尸身,哑着嗓子冷笑:“杨将军,不如你也找个阴间人,夜夜风流快活。”

杨燈向来以逗张翠娥为乐,见她耍泼,竟也不以为忤,摇头道:“不似你有这般恶癖。”

他向前倾身,忽地抓住张翠娥的一只手,张翠娥吓了一跳,挣扎间,却见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左臂的一条长长伤疤上,自然,无甚疗效。

杨燈失望地放开张翠娥,确信阳魃只是对阴间人来说,有着断续愈合的奇效。

“可惜了,可惜了。”杨燈惋惜,目光又移动到了李柔风这个阴间人身上。李柔风伸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张翠娥方才被杨燈抓住的手腕,握在手中。

张翠娥心中难受,却从他手中抽出手来,道:“我没事。”

水牢中空气潮湿,充斥着浓浓的霉味和石头的腥味。此刻人皆静默,唯有无尽的轰鸣声,以及目光与目光之间的纵横交锋。李柔风就像一个无知的猎物,被锋利视线交织成的大网所拘囿。

张翠娥紧盯着杨燈的眼睛,只见他的双目一点一点地变得冷酷,再到泛出嗜血的红光。

乱世之中,人们对频频出现的阴间人都极为忌惮,从来都是除之而后快。官府担心阴间人作祟,亦向来是赶尽杀绝的态度。

杨燈会杀了他们吗?

张翠娥紧咬着牙关,又后退一步,像是想要挡住杨燈那要刺穿李柔风的目光。

然而无济于事。钢刀在石阶上划出锵锵的声音,杨燈魁梧的身躯站了起来。

“把张翠娥带出去。”他命令亲兵,仍注视着李柔风,右手拿刀,刀背一下一下击打在左手手心上。

看来他是想留下阳魃,杀了这个阴间人。

亲兵的手掌落在张翠娥肩上,张翠娥猛地一挣,哑着嗓子用她最大的声音喊道:“将军,他对你有用!”

杨燈呵了一声:“除了与你联手,趁我不备取我性命,还能有何用处?”

“他是阴间人,阴间人能为阳世人逆天改命!”

“哦?”

张翠娥道:“将军难道忘了之前的两次死里逃生吗?我本事再大,至多也只能够泄露天机,但改命这种事,只有逆天地大道的阴间人才能做到!”

她恳求杨燈:“将军,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杨燈又眯了眯眼,脸上似笑非笑,却有一种冷酷的狡诈:“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维摩的尸身已经捞出来,我的死劫已经过了,只要留你这个阳魃在身边有备无患即可。”他傲慢地负着双手,“本将军位极人臣,命已经够好,何须再改?”

“将军。”

李柔风忽然又开了口,声音凉沁沁的并不见多大,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包括阴暗水面上的萧焉的。

“将军为吴王出生入死,却忽然被削了兵权。吴王让将军在家休养,究竟是出于人主的关心,还是对将军功高震主的忌惮?”

杨燈那把钢刀哐啷一声猛然又出鞘:“我对吴王忠心耿耿,你这小人竟敢挑拨离间!”

他的疾言厉色并未吓到李柔风,但闻李柔风又道:“将军为吴王早日灭了大魏而殚精竭虑,吴王却只知道吃喝玩乐;将军之兵将何其精锐,不用来讨伐昏庸之君,却要为吴王整夜在酒坊嬉戏誓死戍卫——将军真觉得自己命好?”

他的声音清软中带着一丝柔腻,杨燈听了,却呼吸一窒。

两人又被关回小院。张翠娥一睡便又是一整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昏暗中只见李柔风坐在床头。

她整个人都睡松了,又酸又软,又累又饿,一动也不想动。她不想看到李柔风,看到闹心,便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李柔风却端了杯水过来:“娘娘,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张翠娥道:“不想吃。”

李柔风的手在**摸索,摸到她的手,把杯子搁进她的手心里。

张翠娥手指也不握,双目愣愣地看着帐顶,道:“凉的。”

李柔风道:“不凉,我刚刚温过。”

她长发凌乱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确实渴了,喝了一口,顿时清醒了些:“姜枣红糖?”

李柔风点点头,摸了个枕头垫在她腰后,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去热一下饭菜。”

张翠娥捂住小腹,垂眸喝茶,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看见他扶着门框跨过门槛出去,身长如玉,却被这夜色缭绕得格外孤清。

她觉得胸口疼,疼得慌。

不多时,李柔风端了菜进来,在**搁一张小桌,递筷子给她吃。他点起床边的油灯,床边这一小片便被照出一方温暖明亮的天地。

两菜一汤,还有一碗麦饭,张翠娥刚来月事,没什么胃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夹菜吃着。

李柔风侧耳,听她吃得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瘦,是因为吃得太少。”

张翠娥停了一下筷子,想开口未开口,低头继续吃。

李柔风说:“我小时候,喜欢像这样在**吃东西。我爹娘不许,我就装病,就能在**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爹娘都以为我体弱多病,后来才知是我惫懒。”

张翠娥默然听着,慢慢吃饭,仍不言语。

李柔风问:“你小时候,最喜欢在哪里吃饭?”

张翠娥不应他。李柔风说:“我娘说,我二哥小时候最喜欢在马桶上吃果子,直到后来做官,才被二嫂给改过来。”

张翠娥放下筷子:“李柔风,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吃饭?”

李柔风不作声了,摸到桌上的筷子,又搁到她的手心里,把手指给她合上。

张翠娥又懒洋洋地吃几口,过了会儿,李柔风又道:“我大哥他……”

“燋龙温池。”

李柔风讶然地啊了一声。

“我最喜欢在燋龙温池吃饭。”

李柔风知晓,燋龙温池是大魏朝廷的一个浴池,浴池极其奢靡华丽,池中有铜龙,夏日贮冰,水温幽凉,冬日烧炭,满室温暖如春。这个皇家浴池专供大魏朝廷的文武百官在各种礼仪前沐浴,但张翠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张翠娥道:“那年冬天很冷,我走到温池外就快冻死掉,醒来后就在温池里,他们让我给贵人们搓澡。那里面特别暖和,我第一次吃上热乎饭,就在那里待了两年。”

她的语调轻松了许多:“那两年吃饭最开心,不用发愁。”她哦了一声,想起什么,道,“世宗皇帝长得实在是又肥又白,比冯时胖多了。”她淡淡道,“看着让人很想吃猪肉。”

李柔风听得发愣,半晌接了一句:“那你后来为何离开了?”

“后来越长越像个女孩,就走了。”

“然后便来了澂州?”

“没有,我本想去往儋耳

,听说那是极热之地,对我这种阳魃有好处。路过兰溪,我便停了下来,后来便去了澂州。”

李柔风道:“为何在兰溪停了下来?”

“因为——”一个“你”字卡在了嘴里,张翠娥突然扬眉,见他脸上并无分毫疑惑之色,知晓他心中有谱,不过是明知故问。她忽地羞怒,重重搁下筷子,“不吃了!”

李柔风向那团金焰伸手,冰凉而修长的手指先是触到她的鼻梁,她往后避了避,他便顺着她的鼻尖向下,摸到了她的嘴唇,用拇指指尖拭去她嘴角的些许油腻,又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道:“那喝点汤吧。”

张翠娥怔了怔,道:“李柔风,你不用这样。我做什么是因为我想做,并不需要你报答。”

李柔风慢慢地把汤碗推到她面前,道:“你不是我,怎知我是在报答?”

张翠娥不是痴傻之人,但她不敢去细想这话背后的意思,只当没听见。她拿起汤碗,屏气喝汤。汤中有黄芪,性温而滋补,却有浓郁的药味。她将这碗汤喝尽,药味一直苦到了心里。

李柔风去洗碗的时候,抱鸡娘娘穿好衣衫,梳好头发走了出去。她未戴铃铛,但身上有血腥气,阴间人嗅觉敏锐,不回头便知她来了。

他用清水冲洗碗筷,道:“娘娘,更深露重,多穿些衣裳。”

“你不想他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李柔风默然地把碗盘的水沥干,摸索着整齐地放进碗橱中。他用清水和胰子洗干净手,用布巾擦干,方道:“娘娘,今夜和我一起回趟家吧。”

张翠娥过去总觉得李柔风心思重,可是与他一同走在月下时,她却想明白,她不喜欢他心思重,只是因为他没有把心思都用在她身上。倘若他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就算他的心思比天还大、比海还深,她又岂会有半点不高兴?

说到底,她还是自私的。

路上,她又想起李柔风在石牢里同杨燈说的那番话。李柔风过去在萧焉身边,虽然看似优游其身以没其世,难道又真正剥离这个乱世了吗?他们这些门阀士族的子弟,看似日日吃佃客而无所事事,但在家国倾亡之际,骨子里终究有她这种人所没有的一种东西,便是以天下为己任。

她轻叹一声,快步追上他。李柔风似是觉察到他走得快了,便放慢了步子。

他问:“娘娘,你冷吗?”她摇头,李柔风又说,“娘娘,我看不见。”她便说:“不冷。”

他又问:“娘娘,你肚子疼吗?”

张翠娥说:“不疼。”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我还是背你走吧,你给我指路。”

张翠娥趴在他的背上,他的确走得很快。走了许久,张翠娥摸摸他的额头,问:“李柔风,你累吗?”

他叹了一声,道:“娘娘,阴间人不坏不灭,你在我身边,我便是行万里路,也不会累的啊。”

张翠娥便什么也不想,闭着眼睛,抱紧了他的脖颈。

张翠娥去浮屠祠提了一坛骨灰。

没见着阿春,她在佛堂中提着灯笼绕了一圈,果然发现阿春蜷缩在未完成的大佛肚子里睡觉,白白胖胖的一团,宁静安详,看起来就像佛孕育的一个胎儿。或许是因为没有阳魃在身边,浮屠祠的佛气又太稀薄,她需要在佛身中睡眠,以修复自己损耗的肉身。

呵,那李柔风日后可怎么办呢?爱干净、挑剔、因为怕吵而宁可不睡觉的李柔风,总不能让他也缩在佛肚子里睡觉吧。

张翠娥一路走一路发愁。

回到宅院,厅前庭中灯烛高烧,照得地面亮光光的。小丁宝拿了小刷子和湿布巾,正和李柔风合力,将石础一侧的几块铺地残碑擦洗干净,小黄狗蹲在一旁,不停地摇着尾巴。

张翠娥将骨灰坛递过去,李柔风将骨灰均匀地倒在残碑上,用软刷抹匀,然后再用蒲扇把多余的骨灰扇走。

大片绿莹莹的字迹呈现在他眼前,对面并排蹲着的四个小鬼被扇起来的骨灰糊了一脸。

四个小鬼齐刷刷地说:“真讨厌。”

张翠娥问:“这上面记载了城关石牢的事情?”

李柔风细细地看石碑上残损严重的字迹,看到不清楚处,便以手指一点点去触摸:“上一次看得比较潦草,但我记得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许和石牢有关。”

张翠娥对小丁宝说:“小丁宝,今夜我们走后,你就去浮屠祠找阿春姐姐避一避,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很危险。”

小丁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那大郎君它们怎么办?”

张翠娥道:“任你处置。”

小丁宝忽地眼圈一红:“娘娘和柔风哥哥以后不打算回来了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娘娘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会死吗?”

张翠娥摸了摸小丁宝毛茸茸的小脑瓜,没有说话,举着灯去照残碑上的刻字。刻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她一个都不认识。

“不想娘娘死,也不想柔风哥哥死。”小孩子说话没有忌讳,小丁宝低了头,掰自己的脚趾头,黯然道,“我还以为我有新家了。”

李柔风忽地抬头道:“一定会回来的,你别信她。”他对小丁宝说,“你藏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小丁宝望着李柔风,用力地点了点头,噔噔噔跑到李柔风身边,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和他的耳朵,悄声道:“三郎哥哥,我信你,你要保护好娘娘。”

李柔风道:“好。”

小丁宝便开心地跑回房间去收拾他的小包裹。

张翠娥拎着灯笼,直起腰身,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私心话儿,不是你儿子,胜似你儿子。”

李柔风低着头继续分辨残碑上的字,抿着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张翠娥责怪道:“笑什么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李柔风道:“娘娘,‘死生亦大矣’。”

《兰亭集序》一篇,在张翠娥心中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这五个字,他分明就是用的十年前他在兰溪边念的那个腔调,她一听便有些发痴。

她想,他是在揶揄她呢,还是在拿她取笑呢,还是在调戏她呢?他把“永和九年”的砖嵌进去,只怕整个院子里的砖都被他看过了,她那点心思在他心中早已昭然若揭,她在他面前似被剥了个干净,羞怒难抑。她生气,却又生不出气来,他同她说这句话的腔调和神情,自有天然一股风流,让她牙痒痒,让她心痒痒,让她肠子痒痒没法挠。他盯着残碑,头也没抬,分明又是极认真的。他似经意,又似不经意,总之就是让她恨,却又狠不下心。

她到底明白了萧焉为何看重他。李柔风心中有种静谧,大事来了他和所有人一样急,可事情真来了,他竟是倜傥的,莫可摧折的。

李柔风,李柔风……她在心中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念了千遍万遍,赤着脚在院子里走了千遍万遍,只觉得这是兰溪边的一段孽缘,她终究得认了;死生爱恨,浃髓沦肌,她得认了。她盘腿坐回残碑边上,哑着嗓子道:“我一个字也不识得,你与我念念碑上写了什么。”

李柔风道:“娘娘,你有没有想过,建康城又叫石头城,最初建城的石头都是从何处来的?”

张翠娥愣了一下,道:“从未想过。”她问,“你知道吗?”

李柔风道:“我亦不知。”

张翠娥被噎了一下,正要骂他,却闻他道:“这种事情,我若不知,恐怕也没几个人知晓。”

张翠娥笼着双手,扯着嘴角刻薄冷嘲:“你尽懂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柔风一抬眼,那烈烈火焰噌噌上蹿,好似浮光跃金。

他心中触动,想去碰碰她,却不想与她分享这火焰的秘密。他敛了眉眼,道:“这座古碑上记载,建康城外,有一座地下硐天,初时建城,石料全从其中采来。我看碑文中描述的硐天位置,和城关石牢所去不远。”

张翠娥细眉一凛:“你的意思是……通过采石硐天,从地下救人?”

李柔风点点头:“直接从城关石牢中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另辟蹊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张翠娥道:“从采石硐天挖地道过去吗?我看那水牢四周全是巨石,要凿开石头,哪里来得及?”

李柔风道:“娘娘,我们在水牢中听到的那种声音,哪里是什么阴世的声音?阴世的声音,不是这个样子。”他笃定道,“那是采石硐天中的风声水声。”

张翠娥依然记得,把他从鬼市带回来的第一天清晨,他告诉她,无须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尸臭,因为半个时辰后会起东南风,赶在冯时回来前把尸气吹散。

他生性惫懒,无意仕途,却喜欢钻研这些东西。

李柔风道:“娘娘,你可记得杨燈说,水牢中的水,每至辰时退去,戌时涨回?我当时在水底探过,水牢底下有水道与外界相通,倘若从硐天下到地底,或许能探得分明。”

张翠娥默然,半晌,她慢慢道:“那水很深。”

李柔风道:“我是阴间人。”

张翠娥抬起细长的眉望着他,那一瞬间,她忽然自暴自弃地想,他变成阴间人,根本不是因为她对他的执念,而是他对萧焉的执念。

李柔风极有耐心,夜中潜回杨府的小院之后,一连五天都没有轻举妄动。张翠娥都等得心浮气躁,他仍是不疾不徐,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该晒太阳便晒太阳。张翠娥夜中辗转难眠,爬起来,见李柔风用浮屠祠里带回来的骨灰泡了水,蘸着骨灰水在灰墙上写字。

他见张翠娥过来,问:“怎么起来了?”

张翠娥道:“睡不着。”

他便叫张翠娥过去,把笔递给她,“我教你写字。”

张翠娥不接,气道:“萧练儿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眼看着就剩一口气了,你当真不着急吗?只我一个人着急?”

练儿是萧焉的小字,张翠娥火大,便毫不恭敬地直呼他萧练儿。李柔风笑了笑,摸到她的手把笔硬塞进她手里,又帮她把五指握紧,道:“娘娘,写字静心清火,我教你。”

他说话又慢又柔,张翠娥心头像被香胰子擦了擦,软腻香滑。她无奈,在他冰凉的手中握紧了笔,嘴上却不屑道:“字谁不会写,用得着你教?”

他便握着张翠娥的手指,帮她纠正拿笔的姿势,轻重缓急、结构章法,都与她细细提点:“娘娘字写得好看,日后画符书咒,鬼神见着都开心些。”

张翠娥借着灯光看墙上水渍,朴拙险峻,潇洒古淡,显见从古碑碑刻中新受了不少启发,心想他在这般危难时刻,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但他不急,她心中躁动也减去许多。

他开始教她写句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张翠娥一看到这种不知所云的句子,便开始头大,只觉得字字都相似,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什么东西?”

“《尚书·大禹谟》,这两句说的是人心变动不居,难以琢磨;而道心幽微深远,捉摸不定。”

舜的治国之道,张翠娥没兴趣听,写完接下来的“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八个字,只觉得头眼昏花,困意扑面而来。

李柔风听她打了个哈欠,问:“现在想睡了吗?”

张翠娥点头。

李柔风扶她到床边,待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道:“不怪你想睡,我每次精神好的时候,只要翻开《尚书·大禹谟》,一转眼就能睡着。”

张翠娥躺在**笑出声来,他要哄她睡觉,竟绕这么大一圈子。她的脸靠着他凉沁沁的手,道:“三皇五帝都被你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

李柔风说:“不怕他们,我有阳魃。”

张翠娥笑得更开心了,抓着他的手道:“李柔风,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李柔风用手背贴贴她温暖细柔的脸颊,温声道:“不闹了,睡吧。”

他靠坐在床头,一直陪到张翠娥完全入睡,那簇火苗好似燕草碧丝,细细摇曳。他望着依然漆黑一片的阴间世,缓缓长叹一声,眉头紧皱。

咕咕——咕咕咕——

四更天,窗外忽地又响起夜鸮的低鸣。

李柔风走到窗边,抬臂将那只灰白色的大鸟引下来。夜鸮腿上仍有一枚蜡丸,李柔风捻开来,见其中布帛上写:已寻得采石硐天,三郎真乃神人也。如三郎所言,只派出一二精兵去寻,未敢打草惊蛇。

李柔风凝眉静思,须臾,拿出备好的布帛和骨灰朱砂,写道:探明水路,预备接应,择日救人,务求一举成事。

他将布帛绑回夜鸮腿上,扬手将这猛禽送入了夜空。

这些时日,杨燈命人超度了维摩的亡魂之后,便频繁来小院看张翠娥和李柔风二人。他向吴王上书称身体已经彻底康复,请求恢复职权,吴王委婉拒绝,称他年来奔波劳苦,当再休养些时日。

与此同时,却有御史上书弹劾杨燈及其旧部,称杨燈日前在城中屠杀残余澂匪,虽然有功,却是在没有兵符的情况下调用旧部,而他的那些旧部,不见兵符而任他差遣,这是置人主于何地?

吴王重重斥责了这些御史,然而朝中暗流汹涌,种种侧目、剑拔弩张的警觉,皆是针对杨燈。

杨燈闭门不出,闲来便到小院观察阳魃和阴间人,把他们当新鲜物看。张翠娥甚是厌恶杨燈这种目光,但还是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回答“阴间人能不吃东西吗”“阴间人是否需要呼吸”“阴间人尸变有多厉害”“没有阳魃阴间人能撑多久”之类的问题。陪了杨燈两天,张翠娥便称病在白日里睡觉,让李柔风自己去应付杨燈。李柔风在应对大人物这种事情上,到底比她聪明许多。

夜中,夜鸮仍然频频飞来。李柔风并不避着张翠娥,一来二去,张翠娥也看惯了那只眼珠子大、眼仁儿小、面目凶恶的大鸟。

有天晚上李柔风在夜鸮腿上绑好了布帛,张翠娥围了只老鼠,拍晕了放在李柔风的右手里让他喂给夜鸮吃,李柔风摸了摸手中那还带着温度的软物,当即惊得把右手中的老鼠和左手上的夜鸮一并摔在了地上,整个人吓得直跳三尺远,看呆了张翠娥。

夜鸮毛厚,拍拍翅膀跳起来,抓着老鼠便飞走了。

李柔风破天荒一整夜没有和张翠娥说话,张翠娥颇为抱歉。

又过一两日,杨燈秘密向吴王进言,恳请尽快杀死萧焉,同时整肃大军,准备讨伐日薄西山的大魏。

吴王命杨燈去往大慈恩寺,参加四部无遮大会,聆听佛音,修身养性。

杨燈回到府中,一刀斩断了府中那棵百年的歪脖子老树。

次日,杨燈赴大慈恩寺。当日日暮时分,张翠娥和李柔风翻出杨府,疾行至一条隐蔽巷子,只见其中有一黑一白两匹健壮大马,其中一匹见着张翠娥便举蹄扬鬃,正是她的那匹大黑马。

马上有衣物、干粮、地图、照身帖等物,张翠娥和李柔风简单换装易容,拿着伪造的照身帖,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一前一后出了建康城。

采石硐天的入口,便在那愁云惨淡天低树,雾霭沉沉失来路的苍茫旷野上。

最后一线暮光在浓云中隐去,夜色降临,李柔风眼前骤然现出大片闪烁着磷光的荒野,古老的鬼魂纷纷从地底爬上来,拎着石镐,在这无尽的荒野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