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2 第二根刺 第一章 爱情是长刺的,太美的东西都伤人。

许诺的内疚在接到阿公的电话时缓解了些。

电话那头,老人依旧嘘寒问暖,许诺嗯嗯应着,眼圈红了,她恨自己,为什么要伤害一个爱她的人?当晚,许诺站在二十六层的落地窗前,看外面繁华的世界,她在日记里写到——我来到一座孤城,这里没有我爱的人。

她的爸妈都在这里,可一个眼里只有她弟弟,一个满心要复仇。

到了白城,许诺才知道,妈妈变化有多大,她完全从一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变成别人口中的女强人。她代理了个化妆品品牌,每天就是化好妆,开着车去跑业务,见客户,忙得连影子都见不着。

许诺到白城一个月,没吃过她做的一顿饭,没见过她按时回家,回家也是深夜,一身烟酒味。许诺关着灯,坐在地板上,听着音乐慢慢等,看到她的车驶进小区,就爬上床,装作睡了。许诺本可以为妈妈点一盏灯,让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可许诺没有,许诺也不知为何自己变得如此冷酷。

整个高中,许诺就这样度过。

许诺和兰清秋住在一起,也没变得多亲密。兰清秋太忙了,许诺也是一回到家,就关在卧室里写作业,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反而陌生得像路人。两人似乎都想改变这样的状况,但没什么效果,到最后竟也习惯这样冷淡互不打扰的相处模式。

而许淮安,住在相邻的小区。在白城三年,许诺从没有告诉过他,也没找过他,倒是经常看到他开着车载他儿子出去玩。许淮安给阿公打过电话,阿公说许诺在白城了,但他也没主动找过许诺。

许诺想,就像她习惯了没有爸爸,许淮安也习惯了没有女儿。就算是至亲,有一天也会习惯没有彼此。何况她恨他,恨他把妈妈变成陌生的模样,恨他毁了她对爱情的所有幻想。

高考过后,许诺在家等成绩。

她计划好了,要报考老家的F大,虽比不上白城的大学,但离小春城近,离小春城近,就离阿公近。许诺想,她的爸爸不像爸爸,妈妈不像妈妈,只有阿公是她的亲人,她要离他近点儿,她爱他,也只爱他。

等成绩的那两个星期,时间突然多起来。

许诺就去电影院看电影,一待就是一整天,一场接一场地看。

她喜欢电影院黑暗的环境,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关心谁,让她觉得安全。有时候困了,她坐在椅子上睡过去。屏幕的故事继续,里面的悲欢离合从未停止,唯有这个十八岁的少女,仿佛与世界无关,她的开放与凋零,都是一个人的事。

兰清秋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她叫许诺给她送合同。

兰清秋很急,许诺只得放下看了一半的电影,给兰清秋送过去。

虽知是应酬,但服务员推开门,许诺还是呆愣住了。包厢烟雾缭绕,兰清秋就坐在一堆男人中间,光彩照人的脸被熏得有几分模糊。

饭局设在沉香阁,白城挺有名的饭店,装修得很古典,刚才许诺走来,传统家具加江南园林式草木的点缀,只觉得整个饭店古色古香,清静幽雅,打开门,却像走进盘丝洞,缭绕的烟酒味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包厢里的人也听到动静,看过来。

兰清秋浅笑嫣然:“这是我女儿,给我送合同。”

“叔叔好。”许诺礼貌地打招呼,只想把合同递过去,就赶紧出去。

他们却很热情:“兰总的女儿长得真漂亮,既然来了,就坐会儿。”

都是生意伙伴,兰清秋推托不过,倒了杯果汁:“来,阿诺,给叔叔们敬一杯。”

许诺坐在她身边,一屋子大多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夹着烟,眼神总有几分猥琐。中间如众星捧月般坐着一个男孩儿,十七八岁,一袭西装革履,衬得他特别清爽干净。

觥筹交错,他却毫无影响,闭着眼养神。他长得颇为俊俏,皮肤白净剔透,有极好看的眉,晕染般的黑,鼻梁高挺,三庭五眼都恰到好处,拿刀刻出来似的,嘴角自然上扬,睡时也带着几分笑意,高挺的鼻子皱起来又有些稚气。

挺帅的,饶是冷清如许诺,也多看了一眼。

她真佩服他,竟然睡得着,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她也明白,不能搅黄了妈妈的生意,她站起来,就要敬酒,有人压下她的杯子。

“兰总,喝果汁太见外了吧。”

“瞧吴总说的,喝酒咱们就行,我女儿还是学生呢。”兰清秋笑道。

那个吴总却不依不饶:“学生怎么了?更应当多练练,出来见见世面。”

其他人点头附和,看戏般地等着她们。许诺僵硬地站着,手里还拿着杯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兰清秋掩唇,轻轻拍了拍吴总的手背:“够了,你们这帮坏人,欺负我还不够,还欺负我女儿啊。”

她说这话,身段放得很软,妍姿妖艳,带着许诺从未见过的娇媚。许诺愣住了,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这是她的妈妈吗?是那个倔强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妈妈吗?她都快认不出了,妈妈竟变成这样。

吴总很受用,却不打算放过:“一杯酒而已,瞧兰总这话说的。”

话题又绕到许诺身上,吴总似乎跟这杯酒杠上了,许诺不敬就不罢休,也不让兰清秋替。

兰清秋看着场面有些僵,有些歉意地说:“要不阿诺,你……”

她真要自己陪酒?

许诺不可置信地望向兰清秋,许诺没说话,就清明如水地盯着母亲,直到她难堪地躲开。许诺有些失望,她真的认不出妈妈了,这样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为了取悦客户,连女儿都可以牺牲吗?

吴总已倒好酒,塞到许诺手里:“小姑娘,喝一杯呗。”

席间的人都看着兰家母女,眼睁睁等着,好像许诺不喝,这生意就没法谈了,气氛都静了几分。

那个一直闭目养神的男孩儿也不知何时醒来,视线落在许诺身上。他有一双桃花眼,眼梢向上翘,看人总有几分多情,一脸的兴致勃勃。

许诺没动,又看了妈妈一眼,眼神很冷,却带着微弱的求救信号,可兰清秋没说话。

许诺想笑,心里有些苦涩,不就是一杯酒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小学时别人推她一下,她摔破嘴角,妈妈直接闹到校长室,她那时那么疼她。

许诺就要举起酒杯,有人阻止她:“哎,别,酒多难喝。”

是那个男孩儿,他站起来,走到许诺身边,把杯子拿过去,哥俩儿好地搂着吴总:“吴叔,喝酒不是咱们男人的事吗?我帮她喝。”

男孩儿一饮而尽,杯子反扣:“可不准再欺负兰姨了,对吧,爸?”

他问席间的一个中年人,那是个看起来很寻常的男人,但似乎很有分量。他一点头,大家都笑着把这事敷衍过去了,男孩儿又说了几句,跟男人撒娇:“爸,我和你们玩不到一块儿,先撤了。”

说罢,他朝许诺招手:“走,我带你去玩儿,在这儿会被他们带坏的。”

许诺早就不想待了,跟着他出去,兰清秋在后面喊着什么,她咬咬牙,没有回头。

两人走出包厢,看得出男孩儿对这里很熟悉,坐了电梯,到顶层的天台。

天台也别有洞天,布置成大大小小的玻璃花房,每间花房种的花也不一样,里面放着张木质的小圆桌,倒是个清净聊天的地方。男孩儿领着她到一间开满白玫瑰的花房,拉开椅子:“坐这儿吧,我叫莫铖,你呢?”

“许诺。”

“许、诺。”莫铖重复一遍,惊讶道,“好巧,我们名字加起来念就是‘承诺’。”

他笑了起来:“这算缘分吗?”

缘分?许诺对上莫铖的眼睛,很亮,落了桃花似的婉转多情,可轻轻一笑,又眉眼弯弯,温暖可爱。她点头:“算吧,刚才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挺浑蛋的。”

这次许诺也笑了,可脑中闪过妈妈,笑容一滞,有些迟疑地问:“应酬都这样?”

要女人风姿摇曳,像万花丛中笑的交际花。

莫铖愣了下,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他斟酌着开口:“酒桌上就是这样,什么人都有,你妈也不容易,你不要想太多……”

许诺心不在焉地点头,其实就一杯酒,兰清秋也没做错什么,但她就是没法接受。

来白城这几年,也没少听过兰清秋的风言风语,说她为了拿到合同,什么都肯做,但许诺从不相信,可今天……许诺明白,她没资格责怪妈妈,可妈妈明明不用走到这地步。她不是拜金的人,她可以过平淡的生活,她们也可以不住大房子。有时候,许诺宁愿回小春城,就算过去的妈妈,市井小气,连一点儿进口零食都要锁起来,但让她觉得温暖。

她不说话,莫铖等了会儿,忍不住叫她:“阿诺啊。”

这是她的小名,只有极亲的人才会这样叫她。可莫铖叫来,却也很自然,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许诺反应过来,抬头发现莫铖左耳戴着耳钻,很别致,不是简单的男式耳钻,也不像耳环,而是一个环镶着钻,倒挺像戒指。许诺隐约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指了指耳钻:“你这耳钻挺特别的,像戒指。”

“是吗?”莫铖眼睛一亮,“这是我妈的婚戒,她去世得早,就给我留了这个。”

许诺歉意地笑笑,莫铖说没有关系。

两人又聊了会儿,莫铖也是高考生,两人还是同龄,不过许诺情绪低落,很快就向他告别。

莫铖有些不舍,但也没说什么,弯腰从旁边盛开的花丛折了朵白玫瑰递到许诺面前,笑着说:“初次见面,阿诺,很幸运认识你。”

许诺怔住了,他不会不懂吧,玫瑰可是象征爱情的花。

她忍不住看他,莫铖看着她,眼神清澈明亮,光明磊落的样子,若不接,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她正要接,莫铖又想到什么,把手缩回去:“等等。”

“小心刺到手。”他小心地把花枝上的刺拔掉,垂着双眸一脸认真。

许诺心一动,他可真细心,她看着他的动作说:“其实用玫瑰来形容爱情挺对的。”

“为什么?”

“爱情是长刺的。”许诺轻声说。

莫铖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把花递给她:“长刺也动人。”

许诺闻言一笑,接过花,就下楼去了,丝毫没注意男孩儿眼睛长了线似的盯着她。

直到她进了电梯,莫铖才熟练地点了根烟,倚着栏杆慢慢等,等到她从底楼出来,汇入人来人往的人流。

人那么多,可他还是一眼就找到她的背影,倔强的,清冷的,就像长刺的白玫瑰。

他在心里轻轻念了一声,阿诺……

当晚,许诺回到家里,兰清秋难得地早早回了家。

一回来,兰清秋就问:“阿诺,你跟莫铖去哪儿了?我跟你说,莫铖是环城实业莫总的儿子,你要和他多走动,懂吗?”

许诺听着,大多就是要多走动,别闹脾气的话。

她望着装潢气派的房子,很大。这是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可她们住的房子比小春城的还大,但在许诺眼里,却一点儿也比不上阿公的老厝。

许诺平静地望着母亲:“妈,你为什么来白城?”

是为了许淮安吗?那个你跪下来求他还是决然离开的男人吗?到现在,你还想着他?

离婚六年了,你手机号码从没换过,可他打过一次吗?你这么拼命,可他会多看你一眼吗?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兰清秋的唠叨戛然而止,房子静得可怕。

许诺仿佛能听到妈妈的心在流血的声音,她伤心道:“妈,我们回去吧。”

许诺再怎么和兰清秋不合,她也是妈妈,爸爸不心疼她,她心疼妈妈。

兰清秋沉默了好久,说:“阿诺,你别管了,我会让你过得很好的。”

许诺的心沉下去,她不想说什么了,就算她说破嘴皮子,妈妈也不会听,她们都学不会放下。

许诺握紧拳头,冷冷道:“那以后你别叫我去那种场合,我不像你,不懂陪酒。”

兰清秋的脸色倏地变了,咬着唇,气得发抖。

许诺没看妈妈,从妈妈身边经过,她不想伤害妈妈,只是她控制不住,这样的妈妈让她失望,她真是恨透了陷在泥坑的感觉!

许诺趴在**,把脸埋到棉被里,直到手摸到什么硬硬的东西,是莫铖送的白玫瑰。

许诺起身,找了个花瓶插着,对着低垂的白玫瑰发呆。

她想起莫铖的话,那人爱花,会爱上它身上的刺吗?

不会吧,太美的东西都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