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陪我喝一杯吧(沟通)
身后一个低哑暗沉的声音响起:
“陪我喝一杯吧。”
宁咎抬头,便对上了那双略显疲惫的双眼,想起他上午的情形开口:
“你现在最好别喝酒。”
“不多喝。”
大战在即,阎云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两杯酒不会有什么问题,宁咎顿了一下还是走回去坐了下来。
他没有让人上北境的烧刀子,只是上了温和的酒水,和米酒差不多。
酒放在了小炉子上温着,阎云舟抬手给宁咎倒了一杯,因为之前的事儿两人之间还有些尴尬,宁咎根本就没将这儿的酒放在眼里,直接一杯干了进去,全当是缓解一下气氛。
别的不说,就说阎云舟后天便要出征的事儿,两个人也是将要分别,宁咎也不可能自欺欺人地说他真的不担心,他之前坚持要跟着阎云舟出征,最重要的原因也还是不放心他的身体。
阎云舟手捏着杯子,眉眼微垂,上午之后其实他也想了很多,宁咎描述的那个世界和现在有太多的不同,比他们这里要先进要和平,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
他其实感受到了宁咎身上的那股疏离的倦怠感,这样的倦怠感让他害怕,让他有一种宁咎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
他对自己应该很失望吧,以至于能说出上午那样他们并不合适的话。
阎云舟喝掉了杯中酒,顿了片刻有些试探地问出声:
“能和我说说你们那里两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吗?”
宁咎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小心,有一丝心酸,半晌他低头笑了一下: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什么样子的都有,我在那里没有谈过,所以没有什么切身的经历可谈。”
阎云舟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宁咎却看出来了他想问什么,他转过了身,正对着阎云舟,这样云里雾里的对谁都不好,他决定说清楚:
“你带兵打仗遇到过孤立无援的时候吗?”
阎云舟点头:
“你会如何做?”
男人的声音不大,却坚韧有力:
“既无援军便只能拼杀到底,与天争命。”
宁咎淡笑了一下,敬了他一杯酒:
“那若是孤身入泥潭,跳又跳不出,沉又沉不下,该如何?”
阎云舟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暗色:
“在这里你很不开心是不是?”
所以他认为在他的身边是泥潭吗?宁咎微微摇头,晃了晃杯子里的酒:
“不,到了这个时代我有过不甘心,有过愤慨,但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也找到了我在这里的价值,同样的治病救人,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我们一直如初见的那样,你是赏识我的王爷,我是能帮你治病的大夫,有你的信任我可以在军营中施展所学,我们互惠互利,会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局面。
但是结果就是我拒绝不了你对我的吸引力,拒绝不了你的感情,也控制不住我对你的好感,我们成为了另一种关系,一种在我们那里叫做情侣的关系。
所以我开始想要感情上的对等,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仰仗于你,我们的目的若是一致我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但是若我们的意见不一致,那么我将毫无反抗的余地。
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可明明我也做了那么多。”
宁咎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都不激烈,平和淡然,娓娓道来,却是声声句句都砸在了阎云舟的心口上。
他忽然意识到上午宁咎问他的那个问题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如果我坚持随军出征,你会怎么样?”
他当时的沉默和回答,无疑是击碎了宁咎心中最后一丝期待。
是啊,宁咎孤身一人到了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好像永远都在为了别人。
他救了他,救了那么多的将士,一个人做药到深夜,彻夜埋头在伤兵营中救治伤员,他以为在他这里可以得到尊重,但是他却成为了那个伤害他最深的人。
阎云舟忽然有些语塞,他甚至觉得现在一切的言语都太过苍白,瞬间明白了宁咎为什么觉得他们不合适。
这么长时间他知道宁咎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从不低头,从他的言语中他也知道他在从前的世界多么的优秀。
“好像对不起这几个字挺没用的。”
阎云舟说完便有些沉默,一如这屋里的气氛一样,方才他那一句“我的身后空无一人”,让他深深感觉到了那种窒息的无力感。
宁咎什么都没有说,他不是那种软弱的人,说出这些也不是想要阎云舟的道歉,但是有些事儿说出来就是要比憋在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也举起了杯子和阎云舟碰了一下,两个人一饮而尽。
阎云舟抬手给两个人都倒上了酒,宁咎抬眼:
“你再一杯就别喝了。”
阎云舟的笑意有些微苦开口:
“这顿酒先欠着,等此战结束,我陪你好好喝一顿。”
这一句话忽然让宁咎的心里敞亮了一瞬,无奈,憋屈,甚至那种窒息感都淡去了两分。
他和阎云舟遥遥一敬,两人都干了杯中酒,宁咎微微点头示意,阎云舟抬手给他满上。
阎云舟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他看着宁咎一杯接一杯,沉默了很久才出声:
“我第一次上战场是我15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父兄还在,因为家训的关系,我对那真正的战场甚至是期待的。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我站在战场上,震耳欲聋的鼓声响在我的耳边,铁蹄踏的我脚下的那片土地好像都在跟着振动。
滚滚黄沙飞扬而起直迷眼睛,我的身边不断有长枪短剑攻过来,刀刀致命,我自以为练得纯熟无比的枪法却只能疲于招架。
没有了在演武场上的点到为止,一着不慎丢的就是性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手中的长枪越来越沉,直到再也躲不开劈头过来的长戟。
我以为那一次逃不掉了,但是下一刻那挥舞着长戟的人的头颅就被我父王砍掉了,鲜血喷在了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了那个无头尸首在我眼前。”
宁咎手里还握着酒杯,血腥残酷的战场仿佛如一幅画卷随着阎云舟的声音铺展在了他的眼前。
他知道阎云舟这些话是为了和他解释他不愿意让他跟去战场的理由,他沉默没有出声。
阎云舟微微低头看向了酒杯又看了一眼宁咎:
“我能再喝一杯吗?”
宁咎沉默了一下还是抬手给他满上了。
阎云舟甚至有些珍惜地看着眼前的酒,半天才出声:
“煜安,擅自为你做决定是我的不对,是我自以为是,我再一次向你道歉,以后我会将我的想法出说来,让你做选择好吗?
如果,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现在在一起让你觉得很不顺心的话,我,我愿意尊重你,但是我不想放弃,永远都不会放弃。”
一贯杀伐果决的人声音却第一次这样犹豫,他能感受到宁咎的情绪在压抑,也能感觉到那种孤身一人的无奈,憋屈。
所以他不想再勉强他了,他愿意做出改变,愿意退回到安全线的后面,愿意等到宁咎还愿意接受他的时候。
宁咎的手指握紧了杯子,指尖都在发白,阎云舟的话也让他理智的思考了一下。
阎云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不想让他经历他从前在沙场上经历的一切,如果易地而处,他是不是也会和阎云舟做出同样的决定?
他低估了战场的凶残,或者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阎云舟愿意和他坦白他的想法是他能看到的诚意,是他在对他从前擅自帮他做决定的事道歉,除了这件事儿其实阎云舟并没有什么错。
身份,阶级是原罪,却是这个世界无法绕开的大环境和前提,甚至不以阎云舟的意志为转移,宁咎闭了一下眼睛,忽然笑了出来。
将路走到死胡同里面实在不是他的风格,难道他宁咎要因为一个门不当户不对就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吗?
这似乎更懦弱了一些,他抬手拿起酒杯和阎云舟碰了一下: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我是不是太懦弱了?将身份,等级给我带来的窒息加在了你身上?”
宁咎有些自嘲出声,阎云舟的眉眼舒展了一分,眼中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欣赏,声音肯定:
“你如果懦弱,那恐怕没有坚强的人了,同样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比你做的更好,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医者。
没有你不知道要有多少重伤的将士送命,其实你身后不是空无一人,你的身后有你救过的将士,有那些将士的父母妻儿,他们会感谢曾经遇到了你。”
阎云舟没有夸大其词,他见过那些男人死在战场上的孤寡妇孺过的贫苦的日子,知道那些人因为没有了儿子,丈夫,父亲,日子会有多难过,而宁咎不知道救了多少个这样的家庭。
宁咎的眼中忽然有些热,好像眼前闪过了伤兵营中那一个个看着自己感激的目光,那些重伤下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神,好像是他一叶障目了。
在这个时代永远不会有他所谓的公平,他不是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公主,强求时代,阶级的扭转,只会让他走到死胡同中而已。
阎云舟的属下永远不可能将他放在第一位,而他存在的意义也不是与阎云舟争夺那些属下心中第一的位置。
换句话说,阎云舟能够成为那些人誓死追随的人,凭借的也不是那焰亲王的名头。
阎云舟凭着他的本事有一群人誓死追随,他宁咎也一样会成为很多人心中无可替代的那个人,这两者或许本身也并不冲突。
他举起了杯子,笑了一下:
“沟通的必要性我终于在今晚感受到了。”
阎云舟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手指捏住了杯子,直到宁咎说了一句:
“我们再试试吧。”
一句话将让阎云舟心都像是放下了一般,宁咎抬手碰了一下他的酒杯:
“只此一杯不能再多了。”
“好。”
阎云舟饮尽了杯中酒。
宁咎一个人坐在一旁又倒了一杯,喝了这么多他才开始有些微醺的感觉,阎云舟看着他问了一声:
“你现在还想和我一同出征吗?我尊重你的选择。”
阎云舟还没有忘记这一次争执的主要分歧,宁咎摇了摇头:
“我开始想去大部分原因是不放心你,怕你等不到战争结束就直接到阎王那去报道了。
不过现在看来我去了反而是个拖累,该交代杨生的我都交代了,一路上你听杨生的话,真的受伤了他处理不了立刻派人回来告诉我。”
阎云舟点头,宁咎一个人又喝了半壶的酒才算是放下杯子。
阎云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那,不用到青羊那老东西那去了吧?”
宁咎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么半天你就想着这个事儿吗?”
阎云舟丝毫都没有避讳地开口:
“早年我哥如果被我嫂子赶到厢房去住,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搬不回去的。”
宁咎闻言愣了一下,所以他的关注点在这里吗?
饭后,阎云舟叫人进来送水,宁咎这会儿身上有些酒意,便让阎云舟先去洗了,随后他才过去洗了澡。
方才喝酒喝的很热,他身上都是汗,便没忍住将头发也给洗了。
阎云舟见他洗了头发便拿了布巾,宁咎自然地坐到了他的身前,闭上眼睛,任由身后的人帮他擦着头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
“出去打仗的时候不要多想什么。”
阎云舟的动作顿了一下,心下暖融一片,他知道宁咎是不放心他:
“我知道,下一次你若是有什么觉得我做的不好的地方,或者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我说的。
我母亲和我父亲也有拌嘴争吵的时候,我们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要分开。”
他知道宁咎的情绪其实一直很稳定,今天上午若不是情绪被逼到了绝处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有诸多不同,但是他愿意将那些阻碍一一踏平,也要留宁咎在他身边。
宁咎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好。”
这一晚比前一晚两个人睡的都要踏实的多。
第二天一早李寒的军报还有来自京城的密信便传了过来,战争已经打响,再也没有昨晚的温情脉脉了。
一大早阎云舟便去了前厅,这一次宁咎没有避嫌,他是个医生,但是不代表他只会治病救人。
李彦和洛月离已经到了,洛月离将一封密信递给他,脸色有些不好:
“朝廷点兵三十万,着吕良老将军领兵。”
宁咎看着洛月离和阎云舟的表情问了一句:
“这位将军如何?”
阎云舟开口:
“吕良是一位曾随先帝征战的老将,颇有经验,这一次朝廷派的倒不是孬种,不过吕良更擅长守城战,此番朝廷派他来消灭叛军倒是也并非全是他所长。”
李彦指了指那军报上的两个参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漳州参将和陆洲参将一直都有龃龉,这俩人在一起未必能共事,这三十万大军听起来十分的骇人,但是未必肯通力配合,我们倒是还有空子可以钻。”
阎云舟走到了沙盘边:
“金盘山以西有三城,平洲算是一城,如今已经在我们的手中,除平洲之外还有漳州,余川两城,占据这三座城就能有金盘山这座天然屏障,所以这两城必然也是吕良率先要守的两城。”
宁咎看着沙盘图,理解了所谓古代的兵家必争的之地,这两个地方就是这样的兵家必争地,他们想要得到,朝廷就决不能失去。
李彦听懂了阎云舟的意思:
“所以,我们反而不要先攻击这两座城是吗?”
阎云舟点了点头:
“没错,城要靠人来守,吕良本就善守,我们人数不占优势,能拿下平洲是占了天时,这样的机会吕良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
但是吕良接到的旨意却不是守城,他接到的是剿灭反贼的旨意。
所以只要我们不去攻城,吕良就必定会带兵出城攻击我们,那么没有了城墙的遮挡,我们才能发挥优势。”
事实是阎云舟根本都没有等到第二天便要点兵出征了,李彦和阎云舟同行,而幽州的守卫交给了洛月离。
分别总是非常的突然,宁咎目送阎云舟出了府,看着那个一身银甲的背影,他有些庆幸昨天晚上说开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他没办法接受阎云舟心事重重地出征。
阎云舟回头,和宁咎四目相对,阎云舟上前一把将宁咎扣在了怀里,冰凉的盔甲浸染着凉意:
“在幽州等我回来。”
宁咎手同样搂住了他:
“路上听杨生的话,如果受了伤立刻找人通知我,别瞒着。”
“我知道。”
另一边李彦看着宁咎和阎云舟相拥的画面心中有些酸,他看向了身边的人鼓起勇气开口:
“老师,我们也抱一下吧?”
洛月离看着他期期艾艾的眼神有些无奈,这是羡慕人家了?
不过他们这关系也不一样啊,不过看着李彦那眼馋的样子,他还是习惯性地妥协了,张开了手臂:
“老师,一切保重。”
“该保重的是你,我在后方能有什么事儿?”
现在谁都没有预料到,幽州会面临怎样的危机,李彦似乎还放心一样地点了点头。
阎云舟跨上了马,身后的将士黑压压的一片,他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宁咎的方向之后转头,乌泱泱的部队开拔。
四月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那远离之人最后一丝残留的味道,宁咎转身回城,幽州城内仅留了八千兵勇。
宁咎这一次拒绝了阎云舟将暗玄留下的决定,暗玄是他的暗卫,有他在阎云舟的安全总是更有保障一些。
宁咎一个人踏在了回城的青石板上,抬起头看着那黑色的旗帜,不知道这一次出征的胜败几何,他从未想过,原来他也会卷入这波澜壮阔的历史中。
洛月离叫住了他,两个人一同回了王府,宁咎问了一句:
“洛大人,八千兵勇若是遇到强敌可守的住?”
洛月离沉默了一下:
“苦战也要守住。”
宁咎明白了话中的意思,他也知道八千已经是极限了,北境几座边城留了守将,除去阎云舟带走的十二万大军,最多也只能给幽州留下八千兵勇。
伤兵营中除了重伤的几乎都走了,空****的宁咎还有些不习惯,他坐到了伤兵营的门口,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上面赫然是TNT的合成路径,他想要试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