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番外二:郁琛夏翊(上)

夏翊第一次遇见郁琛的时,是他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冰凉的枪管抵在他的太阳穴让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可即便如此,还是可以感受到自胸腔传来的剧烈疼痛,估计肋骨刚被打断了。

毒辣的阳光如烈火一般炙烤在他身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头发滴落,滑过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

干裂的唇尝到一股咸湿的气味,他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汗水,只知道这次自己凶多吉少,眼镜早已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已被打碎,如今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辨清几个壮硕的轮廓,仔细想想看不清也好,或许心头的恐惧感会减轻一些。

他从小生活在一个条件优渥锦衣玉食的大家族,而他更是整个家族的宠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所以如今才会天真到看了几部电视剧,读了几部小说后便异想天开热血沸腾地想要做无国界医生救死扶伤,而他和三个同学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这个洲最贫困穷苦的地方,那里战乱不断,瘟疫肆虐,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趁着暑假的时间去那里大施拳脚,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几个愣头青刚出发不久便遭遇了持枪劫匪,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出去了,可对方显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起初他和几个同学还试图用英语跟对方沟通寻求自救,不是都说他们国家的人在这里吃得开吗?比如说披着国旗就可以横行那种,可换来的却是对方叽里咕噜说话声中的一通毒打,原来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自知在劫难逃,他开始反省自己前半生,或许是过得太富足优渥了,所以才会如此天真,父母送自己出国留学时,曾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呆在医学院读书,结果自己偏偏异想天开要当什么无国籍医生,却不知远方不只有诗和梦想,还有四伏的危机。

“滴滴滴”

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透过近一千度近视的裸眼循声望过去,只看到一辆车的轮廓朝他们的方向而来,至于是什么车,则完全看不清楚。

哪怕是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内心的英雄主义还是勃然而生,想要挥手大声用英语告诉那开车人快逃,可他明显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在太阳下曝晒许

久,又处于高度惊恐的状态下,嗓子早已干涸,发不出丁点儿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车越来越近。

“吱呀~”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在距离他们极近的地方停下。

因为实在是太近,哪怕还被冰冷的枪管抵着,跌坐在地上的夏翊不由得缩了缩腿,迎着烈日仰头看向那辆高大的车,这才认出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这车的确是很适合这里,夏翊脑海里突然这样的想法。

车门打开,一双身着男士皮靴的腿迈出来,几步之后走到他们面前。

夏翊深呼吸一口气,想要抬眼看来人,可稍微一动,胸腔传来的疼痛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继续埋头当鸵鸟。

男人的出现似乎也惹恼先前那几人,他们骂骂咧咧地将枪管对准那男人,夏翊心底暗自唏嘘,看来又多一个不知死活来送命的。

一道磁性的男音响起,倒是和先前那些男人的语言有些相似,不知为何,夏翊的心头慕地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伴随着那群匪徒的声音越来越小,火苗也越烧越旺。

他不知道那男人跟这群劫匪说了什么,但却看到先前还凶神恶煞的劫匪突然对他放柔了语气,甚至连手里的枪都收进了腰间。

“还不快走,愣着干嘛?”

男人的英语发音很纯正,几个灰头土脸跪坐在地上愣头青面面相觑,还有些没回神,直到男人抬脚轻轻踹踹夏翊身后那同学,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般忍者身体的剧痛连滚带爬扶持着起身。

甚至连道谢都忘了,佝偻着身形转身就跑,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生怕这帮劫匪后悔。

夏翊近千度近视,在地上摸索许久,终于找到摔碎的眼镜戴上,却发现眼前密密麻麻全是蜘蛛网,比没戴也好不了多少。

这一耽搁,想要跑时已经晚了,刚抬脚下一秒,腰间就被抵上了硬物,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不敢冒险,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耳边又是男人与那帮劫匪“叽里咕噜”的对话声,夏翊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还是本能地往男人身边挪了挪,在此刻,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依稀可以嗅到对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水味若隐若现,让他七上八下忐忑的心暂时安稳。

片刻过后,男人轻笑一声,胳膊一伸便搭上了夏翊的肩头。

模糊不清的视线让夏翊本就没有安全感,男人猝不及防的动作让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躲。

“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男人微微侧头,故作亲昵地俯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中文?夏翊微微一怔,也站着彻底不再动,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近,他可以感觉到对方唇齿间拂到自己耳根的热气,有些痒,鼻间弥漫着更加浓郁的香水气息,但却并没有让本有洁癖的夏翊感到不舒服,反而本能地挨近他。

对方是中国人,是他的同胞,刚刚他刚救了自己的几个同学,不可能不管他,像是遭遇海难在浪潮里沉沉浮浮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一块浮木般,夏翊紧紧钻柱他的袖口,不给对方丢下自己的机会。

他抬起头,隔着破碎的镜片依稀可以看到那人的眉眼和轮廓,的确是东方人的长相,这让他的心又安定了几分。

还未等夏翊开口说话,他的下巴就被撩了起来,下一秒,那眉眼更加清晰地贴近他,嘴唇上传来温柔的触感,辗转流连,让他被烈日暴晒许久本就当即的大脑彻底缺氧,炸开了烟花。

夏翊想要伸出胳膊推拒,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被禁锢在对方的怀里,男人的手臂很是有力,让本就虚弱的他根本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一阵嘘声和欢呼声,让夏翊更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恍然,胸腔传来一阵钝痛,不止是视线,就连意识都彻底模糊,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有些硬的床铺里,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鼻尖弥漫着潮湿的霉气,脑袋里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有些恍然。

这是哪里?自己怎么会在这地方?

“你醒了?”

一道男音在房间里响起,让夏翊本能地瑟缩,赶忙伸手往旁边摸索。

“噼啪……”

清脆的破碎音响起,很是刺耳。

“明知道自己是瞎子,就别乱动了。”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便是“笃笃”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夏翊从**翻

身坐起来,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视线搜寻片刻,终于定格在那朝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形轮廓上。

“我只是近视,不是瞎子。”

“嗤~”

男人已经走到他的近点,轻嗤一声,把眼镜戴在夏翊的脸上,先前破碎的眼镜此刻竟然完好无损,也许是度数有些低,看得并不是特别清晰。

趁此间隙,夏翊抬手,狠狠地朝着那人的脸颊甩去,不过转瞬却被捉住,扭着自己的胳膊反压在身后。

“放开我!”

“小屁孩儿,你搁这儿给我玩大尾巴狼呢?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听起来很不正经。

“滚!谁求你救了!明明是你趁人之危!”

想到昏迷前发生的事,夏翊觉得自己的嘴唇又有些热,恼羞成怒地反驳道。

虽然刚醒来有些失忆,但听到男人低沉磁性的中文,记忆还是彻底回笼,顿时感觉受到了羞辱,活了二十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学校,他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从小学起便一直是第一名,中学更是连连跳级,其他人十八岁正在备战高考,而他却已经完成了自己本科医学院的学业得到了国外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向来是天之骄子的他,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受这种气。

“呵。”

男人松开他的手腕,抱着胳膊戏谑地看着他。

“如果不是我亲你那一下,你现在或许已经被他们带回去当压寨夫人了。”

“你……胡说!”

夏翊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信不信由你!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要休息,你明天自己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男人收起脸上的笑,冷冰冰地撂下几句话,转身回到墙角,合衣躺在了一堆杂草上。

夏翊还想要开口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蜷缩着膝盖缩在床铺的一角。

说是床铺,其实就是几根简单的木板拼凑在一起,怪不得之前一直觉得硌得慌。

此刻他已经没了睡意,抬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荒废的

小屋,屋顶一半的砖瓦都消失不见,墙壁黒黒的,看起来这儿像是经历过炮火的洗礼,之前自己感受到的昏暗的光亮便是头顶天幕莹白的月光。

出发前,夏翊已经在网上做过功课,知道这是战乱国家,各种纷争是很平常的事情,他也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成想今天却被吓破了胆,就连此刻也有些瑟缩,生怕又一颗炮弹会在睡梦中砸过来。

“喂,你睡了吗?”

他看向墙角的那团黑影,与自己的木板床想比,他索性是以天为被地为庐。

迟迟未等来回应,夏翊以为他是真睡了,不料黑夜里两个字却淡淡飘了过来。

“睡了。”

虽然是明显的拒绝,但夏翊的心头却止不住激动。

“你也是中国人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很危险的!”

“呵,小屁孩儿如果知道这里危险的话,也不会来了。”

“我不是小屁孩!”

夏翊有些羞恼地反驳道,不得不承认,从小学到如今的研究生,他的确是班级里年纪最小的那个,而且因为从小被家族上上下下宠着,借着学习需要补充营养为由,什么好吃的都往他嘴里塞,成功地将他的身形给塞得圆润起来,自己稍微瘦一点,全家上下就如临大敌,仿佛遭遇了什么灾难一般,让他不敢再轻易提减肥这事。

好不容易挨到出国,本以为减肥大业可以提上日程,可各种汉堡热狗面包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胖胖的身形加上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让学校的导师和同学都以为他是中学生。

而想要当无国籍医生也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孩,能够独当一面,却不料刚迈出一步,就遭遇了挫折。

“是么?”

男人也不和他争辩,淡淡地说道。

夏翊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男人的方向,似乎这样可以让他跌宕起伏的心脏安定一些。

“我叫夏翊,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半晌,却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夏翊撇撇嘴,小声嘟囔。

“没礼貌。”

“如果你还不睡觉再唠叨,我就又亲你了,那样看起来比较奏效。”

男人翻了个身,声音又变成了戏谑的吊儿郎当。

“你!”

夏翊被气得怒火中烧,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这不要脸的人付诸于实践,他活了二十年,最擅长的事便是学习,其他的难题都有家人和朋友帮自己解决,哪儿见过这男人一样没皮没脸的登徒子,不要脸!没节操!

他不敢再说话,只敢在心里咒骂念叨,在**辗转反侧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

……

“艹!”

郁琛重重地踢了踢爆掉的轮胎,咒骂了一句。

这前轮一看就是被锋利的器械给划破的,而且这人还挺狠,两个前轮都报废了,连备胎都无用武之地。

早知道他昨天就不该多管闲事了,现在自己早已到了下一个城市,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还捡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屁孩儿。

想到这儿,郁琛烦躁地瞪了眼站得不近不远看他的夏翊,与他的眼睛对上,那人似乎往后退了两步,垂头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那眼镜还是昨天自己帮他修好的,他旅行包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副镜框断裂的眼镜,不料正正好好可以替换那小子碎掉的镜片,也不知是自己倒霉,还是那人运气好。

日头越升越高,长时间呆在这里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虽然昨天那帮人自己狐假虎威糊弄了过去,但如果有新的劫匪来,则会更加麻烦,就算没有劫匪,在烈日下曝晒几小时,也迟早会脱水。

“你要吃吗?”

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到他面前,掌心还躺着一个小面包。

郁琛一抬眼,就对上了那人细长黑亮的眸子,明明是圆圆的娃娃脸,可眼眸却是桃花眼,实在是有些违和。

他肚子里憋着气,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喂,你的车怎么办?”

“你要到哪里去?”

“你吃点东西吧,补充一下体力。”

身后的夏翊不远不近地跟上来,像一只呱噪的八哥一样迭声说道。

郁琛忍无可忍,顿住脚步,刚一转身,身后那人疾步追赶的人刹车不及,直挺挺地撞上来。

“唔~”

比他矮一个头的夏翊揉着通红的鼻尖抬头,眼底水光潋滟,郁琛已

经在喉头的斥责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冷着声音警告道。

“如果想跟我一起离开,就给我把嘴闭上!”

“哦~”

夏翊揉着撞痛的鼻子,闷声闷气地答应道,眼眶有些温热,心底泛酸。

哪怕是昨天被枪口抵着,他也一滴泪没掉,可此刻,心底的委屈像是顷刻间决堤一般,感觉自己二十年没受过的委屈这两天都受遍了,想要躲进无人的角落大哭一场。

“我再说最后一句话好不好?”

“说!”

郁琛向来没什么耐性,何况是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更没有任何的同理心。

夏翊抬眼看看他,抽了抽鼻子。

“你能不能走慢一点,我受伤了喘不上气,跟不上你。”

空气里静寂了许久,夏翊知道自己很麻烦,这坏脾气的男人对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丢下的打算,那男人冷着脸转过身去,空气里飘来冰冷的两个字。

“麻烦!”

之后,夏翊继续亦步亦趋跟着那男人,好像也不怎么费力了。

……

当远远见到城市的轮廓时,隐忍了三天的夏翊终于蹲在地上,大声哭嚎起来。

之所以说三天,全然是他自己的推断,手机早已被那群劫匪抢走了,而那男人的手机也为了救他们留给了劫匪,只能凭借日出日落来感受时间的流逝。

虽然男人会当地语言,但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不敢像周遭人求助,只能自救,好在夏翊背包里有许多小面包,而男人又懂得如何净化出可以食用的水,虽然有些难捱,但好歹让他们撑了下来。

除开第一天之外,他看了两天的日出,终于在第三天日落时,他回到了满是现代文明的城市,让他彻底安心下来。

道路两侧的行人对他们纷纷侧目,这让郁琛觉得觉得丢脸,想要离开,可衣角却被哭得一塌糊涂的人攥着当毛巾用,只能忍耐,等他哭完。

情绪稳定下来,夏翊第一时间联系了学校和家里报平安,得知同学们已经安然无恙回去,学校报了警,而他家人也已经得到了通知,昨天就赶到了学校,夏翊深感抱

歉,直到自己给大家惹了不小的麻烦,拒绝了家人要来接自己的提议,再三保证一定会乘坐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去与他们汇合。

“我走了。”

见夏翊挂了电话,郁琛起身与他告别。

打从见到夏翊起,他便知道对方是养尊处优的小孩儿,如今见对方眼睛眨也没眨地入住了N国最高星级豪华酒店的总统套房,自然知道对方的身份非富即贵。

“等等!”

夏翊几步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角,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天,因为之前的冲突与奔波已经灰败不堪,散发着酸臭,如若是以前,他一定迫不及待冲进浴室里,上上下下洗个干净。

而此时,他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郁琛斜睨着眼睛肿得像核桃的夏翊,勾唇笑笑。

夏翊的手指动动,攥得更紧。

“你的名字呢?我们这三天也算是患难与共了吧?”

“呵~”

郁琛又是一声轻笑,看着埋在自己面前的毛绒绒的头顶,上手揉揉,触感像极了自己多年前养过的那只金毛。

“以后别再见啦,小屁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