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接连下了两天雪,如今雪过处霁,天边的云彩像是用最大号的水粉笔刷肆意挥洒出来的,每一层都那么的色泽分明。
范慈恩早起收到了一捧洁白的栀子花,味道轻淡,像是掸不开的白雪。把花瓶中的已经变得枯黄的插花收拾出来,再往里接了适当的清水,滴入少许的营养液,她把栀子花外包装拆掉,然后一支一支修剪好,再一一插入花瓶中。
这样可以让鲜切花保持最美丽的状态,还能够延长它们的寿命。
处理完栀子花后,范慈恩重新坐回了沙发上,论文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她打算今天就窝在房里看文献,通常一篇论文的好坏从前面的摘要部分就可以看出端倪。
她找了好几篇优秀论文,准备挨个看一遍。
突然心有戚戚,翻开这些文献论文的时候,既是在看历史,又像是在看这个时代的文科生们,更是在看近日万千思绪的自己。
“一旦从梦幻的天空落到现实当中,生存便有了某种安全感,但作为诗人的那些无拘无束、自由飞扬的人生幻想随之也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这一现象留下的启示实在太多。”
备考现当代文学史时,偶然见到的青年何其芳说的那一句“艺术是无情的,它要求的挑选的不仅是忠贞。”许多人像具有征服世界的野心的英雄终于失败了,终于孤独的死在圣赫勒那岛上。
这是关于他后半生文学创作的一句箴言。
诗人无从摆脱的命运。
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心思敏感的范慈恩想过提笔写下什么,可是每当提起笔墨,又变得茫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与喜。
把手机打开,翻了翻微信上的通讯录,她迫切地想和谁交流此刻的心境,却还是把手机放了下来,少有人能够理解到这种心境吧。
她放下手机继续沉浸在复杂的文学海洋中,没想到这片深蓝的海水中出现了一叶扁舟。
“虽然明知少年气和烟火气不能共存,但是作为勃勃的野心家还是要一试。”
多么的恰逢其会,这叶扁舟救渡了在海水中的她,让她有了喘息的余地,和未来前进的方向。
范慈恩找了个很卡哇伊的表情包回复过去,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发这样一句话给我?”
“想到你为写论文烦躁,特意煲了一碗鸡汤给你喝。”
“谢谢你,挺受用的~”
范慈恩最近的能量并不高,她在一场困局里颠扑挣扎,一部分是为昙页装书的事情,一部分是感到自己的匮乏和无奈,越是看了很多的文献,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学术的潜质。但是她又很希望把这件事完成好。
某次她和唐梵一块儿逛了下书店,准备购买《他者的消失》这本书,书中有很多观点都太具认识性,他们拿着书去前台付账的时候,看到了试读区几个十几岁的中学生随手翻阅书籍,其中一个中学生提着的塑料购物筐中,还有好几本教辅资料。
男生们相互打闹,说到了某个拥有千万量级粉丝的网红主播,学着主播说一些含有热梗的台词,逗得几人不顾周边读书人哈哈大笑。
书店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人,见状过来制止,却遭到了男生们的调侃。
“你每个月的工资还比不上别人一天的直播打赏。”他们目睹了网络上不断迭代的网络狂欢,美妆、吃播、扮演、游戏各类主播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一条广告收入、一天的直播打赏,足以碾压大厂内的员工一年收入。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
这些人拥有了绝大部分的财富,收获了大部分人的倾羡。
被说哭了的工作人员成为了一个鲜明的例子,她努力刷题考学,毕业后认真工作,却比不上快速发展的网络,对于她而言,读书的意义在何处?为什么她考上了好学校,却比不上一个扮丑讨巧的人?
这些都成为了范慈恩的心病,她常思考这一点,在学校待的这一长段时间,她感受到了文科生的不平衡和边缘感,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匮乏和无奈的感叹。
一味的沉思,只会让自己的效率更低,严重打击自信心,范慈恩也在不断地寻求他人帮助和尝试自救。
“怎么走出这种读书无用的内耗?”发送完这句话后,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梳妆台上的花瓶,里边的白色栀子花如此的洁白无瑕。
青年的心意隐秘,他鲜少说过关于情爱的话题,却总是用独特的方式去爱人。
“这种内耗很是常见,不仅是你,我也在思考同样的东西,寻求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质问自己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匮乏感太强自然会影响到我读书的效率状态积极性,所以我在除了看毕业论文相关书籍外,会去旁听文艺学上康德关于判断力批判的课程。总觉得一些对总体性格的困惑和思考,只有在哲学上才能找到答案。”
“我觉得在自己能量不好的时候,首先要做的是守护好自己的能量,而不是一边电量过低一边不断消耗自己,那样并不会让事情变好。我始终觉得我们中文人就是有那么一点点理想主义,那么一点点执拗,不愿意为世俗妥协,在这个容易被裹挟和同化的时代,我愿意保留我的一点坚持。”
范慈恩把手机上的那一长段话看了好久,光是看到这段文字都感觉到自己被治愈。
她说:“加油呀,我们一切过更有意义的人生。”
好似一下子心情变得各位开朗,范慈恩发现微信朋友圈有人分享去看了春季新联合展览,便约了屏幕后面的那位唐博士一块儿去闲逛。
这个展览联合了全国44家文博单位举办,精选了两百多件精品文物呈现给游客,其中一级文物多达四十余件。主要分为三个单元,第一单元“泥根玉雪元无染”,主要梳理了莲荷文化的意象演变。
金粉色的莲花盏前,坐在轮椅上的漂亮少女示意青年弯腰,随后将其搂住撒娇似地笑了笑,引得对方脸颊比画中的莲花更红。
“别闹。”唐梵轻推了一下。
范慈恩拍了拍他精瘦的后腰,义正言辞道:“我这是在充电,你不是说电量过低不好嘛。”
青年抓着那双不安分的手,重新放在她的膝盖处,用织花绒毯遮住,红着脸道:“狡辩,我分明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范慈恩挺喜欢逗他,勾着他的小拇指晃了晃,像是在讨要糖果吃的小孩子。
唐梵反手与她十指交缠,“送你一份神秘礼物。”
静谧的展厅中,他忽然掏出了一个雕花木盒,满怀期待地看着范慈恩将其打开,是一个电镀金春幡形的书签。
她取了出来,熠熠生辉的质感让人眼前一亮,书签的上半部分像极了菊瓣,姿态淡然,下半部分的两个小小的翘脚,像是两双古代小孩儿常穿的小靴子。
“平安长乐。”范慈恩摩挲着书签中央的那四个小字,笑容真切,她很喜欢这个礼物,“很漂亮,我会好好收藏的。”
少女的目光灼灼,让绯红的云霞不自觉地就爬上了耳根,唐梵内敛地轻咳了声,明明很高兴,却装作一排镇定的样子,“之前去博物馆参加一个学术活动给的纪念礼物,书签的外形在最初设计时有参考宋代文物。”
“像不像一对金色耳环。”她把书签放在耳垂边给唐梵看。
“像。”他满足的揉了揉她的发顶,心里空****的地方都被填补的满满当当,只想以后再看到什么精致有趣的东西,都一并带回来赠送给她。
只要范慈恩开心,他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傍晚时分,闲逛了一天的两人准备回家,博物馆的地理位置有些偏,经过一条小巷子,听见一个小孩背课文。“五月榴花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茉莉花如雪……”
声音有些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看来是后面还没背熟,记不得了。
“八月桂花!”旁边的一个老人提示他,小孩子又继续摇头晃脑一路背,“八月桂花满枝香,九月**姿百态……腊月寒梅斗冰霜。”
可算是背诵完了,范慈恩听着,觉得和以前去寺庙里为母亲点长明灯时,那位树下打扫卫生的小道士念诵的花文很相似。
唐梵推着轮椅走过,感慨道:“人生一世,不也就是看过一场场花开花谢。”
范慈恩回头看那个小孩,想起了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南宋李嵩创作的绢本设色团扇画,骷髅与头骨这类可怖的形象在中国古代绘画中并不多见,整个画面中的妇女和儿童一派祥和,甚至是欢乐,毫无惊怖。一个流动的提线木偶(傀儡)艺人携家带口,在进行一场演出。
也许不到百年后,他该看的花就看完了,躺在棺木里,那个扫地的小道士给他念着“时时有花谢,人去永远不回少年。”
“现实究竟虚幻,死后终归是白骨。”
戒断四迷,从而开悟,获得超越性的逍遥。
一盆水泼了出来,打断了范慈恩的假想,将她从虚无幻境中拉扯到了现实生活,她身上的绒毯打湿了水,上边缀着的珍珠上还挂着水珠。
“哎哟,真不好意思,刚才一个没注意就泼了出去……”四十来岁的中年女性话音未落,诧异地楞在原地,随后连忙把手上的铜盆摔在地上,小跑过来给范慈恩擦拭脏水。
“孙妈,你怎么在这儿?”范慈恩这才留意到此人是照顾自己长大的保姆。
正在忙碌的中年女性忽然哭了出来,她都以为以后再也看不到大小姐了,谁知道竟然还会再见面,一时间情绪难以自控。
范慈恩用纸巾替她擦眼泪,自从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只有孙妈照看她,她早就将孙妈当做自己的一个亲人了。当初孙妈被陈慧找借口撵走后,她四处找过却没有任何消息。
抬头打量了一下这条小巷子,又见孙妈刚才出来的那间屋子昏暗,门框极狭窄,看起来环境很不好。
孙妈在范家工作这么多年,工资到哪儿去了?
“大儿子讨媳妇差点钱,我就把身上的钱全寄回去了……”孙妈这张老脸都快丢尽了,她不怕自己丢脸,就怕给范慈恩丢了脸,毕竟以前在范家日子过得很不错。都怪她一时糊涂,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要不是当时遇见了好心人,可能被赶走后连个住处都没有。
“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回去吧,以后再不会有人敢赶走你。”贴身的保姆无故被赶走,范慈恩心中气愤,可现在她与陈慧暂时和好,也不能为这件事和人又闹矛盾,只好先委屈一下孙妈了。
孙妈连忙摇头道:“我倒是没什么,住在这儿也习惯了,要是回去后夫人她不高兴……”
“这个你大可以放心,现在她都改好了。”范慈恩给孙妈喂下一粒镇定丸子,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搞鬼,陈慧或许也不至于将孙妈赶走,那个女人亦是个可怜人,一直被瞒在鼓里。
孙妈这才可怜巴巴地点点头,让唐梵在外边照看好范慈恩,自个儿进去简单收拾一下还算值钱的东西。屋内传来东西碰撞声,范慈恩连忙道:“别着急,我们在外面等会儿也没事儿,慢慢收拾就行了。”
“哎!”说话人的欣喜无法掩藏,看样子孙妈早就盼着回去了。
唐梵主动提议道:“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用了,你个子这样高,进去恐怕都嫌挤得慌,还不如就在外边陪我一块儿等。”范慈恩闲着没事儿,打量起周边的环境,孙妈一向爱干净,虽然房子破旧,但外边还摆放了两盆花。
只是季节不太对,所以花都没有开。
背完书的小孩子吆喝着住在巷子里的其他小伙伴,聚集在一起玩皮球,窜来窜去的,比野猫都要灵活一些。“哐当”,不知是谁一脚把皮球踢到了孙妈搭建的一个半人高的棚子上,塑料布顶棚直接破了个洞,皮球掉在了里面。
“麻烦姐姐和哥哥帮我们取一下皮球。”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说道。
范慈恩无奈地摇头道:“那就麻烦唐博士了。”
既然孙妈要重新回范家,这个棚子就没有多大用处了,破了就破了吧,范慈恩让唐梵直接掀开塑料布顶棚,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景色。
“是霁崖!”
她惊喜地程度,不亚于当初发现唐梵还喜欢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