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宋语冰是工科出身。大学毕业后,她按部就班地工作了几年,直到她的第一部作品《有风在追我》被发表在主流文学杂志上,“与冰”这个笔名一炮而红,一举拿下当年的文学新星奖,她才辞去原本的工作,专心写作。

她写作数年,不算高产,但版税也足够她过上想要的生活。

前年,《有风在追我》被国内某家影视公司买走版权,立刻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改编拍摄宣发中。

这部作品带有一点悬疑色彩。女主角筱风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将近一年的记忆,当她从病**苏醒后,家人告诉她这一年来有个“神秘笔友”,一直在给她寄信,即使她躺在病**,依然有源源不断的信件寄来。每封信里都没有留言,只有一张当地风景的明信片。这一年里,这位神秘笔友的脚步几乎踏遍整个中国,看过雪山天池,也见过大漠孤烟。

为了找到这位神秘笔友,筱风带着所有信件踏上了旅程。一路上,她遇到许许多多的事情,见到许许多多的人,学到许许多多的道理,当她终于来到寄出最后一封信的南疆边陲小镇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个神秘笔友并不存在,寄出这些信件的人,正是一年前的自己。

这部作品,初看是爱情故事,继续往下阅读,又像是悬疑故事,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女性自我成长、自我寻找、自我救赎的故事。

所以,在《有风在追我》卖出版权后,很多读者都在期待,坚韧如草又清冷如风的女主角会由谁扮演。

制片方也很尊重原著,从刚开始的角色试镜、到拍摄探班、再到最后的杀青宴,都为宋语冰递上了邀请函。

但是宋语冰一次都没有去过。

她也因此错过了,和她笔下的女主角“相识”的机会。

可命运总是如此有趣,谁能想到,在这个永夏之国,宋语冰还是和她的女主角见面了。

四面佛寺旁的小亭内,即将献舞的神女们整理着彼此的服装头饰。T国传统舞蹈源自宫廷,服饰华丽,珠光宝气,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神女们头上的头冠,高如金塔,据说颇有分量。神女起舞时动作舒缓,头上高塔岿然不动,肃穆庄严。

而在神女身后不远处,就是贵客们的休息区。只是这休息区颇为简陋,两排长椅、两台立式电风扇,再加一个免费取用的饮水器,以及一缸不知作何用处的水,就是这里的所有东西了。

宋语冰和夏婵相对落座,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紧随在夏婵身旁。

这里的空间太狭小了,她们的距离极近,近到膝盖几乎都要相碰在一起。

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宋语冰可以观察到夏蝉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女明星真的不愧是女明星,仪态大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沉稳气度。从她身上,看不到一丁点网暴风波后的焦虑与闪躲,她娉婷地坐在那里,就像手腕上戴着的茉莉手环串,白得纯粹、香得自我。

面前的夏婵,和电视里那个决绝坠落的夏婵,截然不同。

宋语冰问:“夏小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她从不抛头露面,甚至连电影的杀青宴都没去,夏婵为何会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夏婵微微一笑,声音如玉珠落盘:“与冰老师,我是您的粉丝,当然不会认错您。”

宋语冰当然不信。

她对所有陌生人事都带着极强的警惕心,尤其经历了几次循环之后,每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在她眼里都别有深意。

所有影视改编的演员都会说自己是原著粉丝,只是为了取得作者的信任和书粉的好感。她不会因为夏婵的几句恭维,就相信她的说辞。

夏婵好似看出宋语冰眼中的警惕,她笑容未变,眉眼弯弯:“与冰老师,我确实很久以前就拜读过你的作品了。”

宋语冰面无表情:“哦?那你最喜欢我的哪一部?”

其实她写过的东西不多,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出版了两本长篇、和一本短篇精选集,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万字而已。

夏婵说:“第一部。”

宋语冰差点笑出声:“夏小姐这个回答有些偷懒了。你不如说是‘下一部’。”

谁不知道,她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夏婵所演的《有风在追我》。作为演员,夏婵开机之前拜读原著,纯属工作需要。

“不,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有风在追我》。”夏婵回答,“我说的是比《有风》还要早的那部作品。”

“……”

虽然现在文学界内,都称《有风在追我》是“与冰”的第一部作品,但它并不是宋语冰的处女作。在她用“与冰”这个笔名投稿之前,曾经用原名写过一部两万字的小短篇,参加了某个网站的征文活动,并且拿到了金奖。

那已经是她十年前的老书了,那时候她还在读大学,那部作品的名字叫做……

“——《瞒天过海偷狗记》。”夏婵微笑着说出这个名字。

“咳咳咳咳……”站在她身旁的那位名叫Dina的女工作人员立刻侧头,借着咳嗽掩盖笑声。那位男工作人员好像听不懂中文,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们。

宋语冰的嘴角抖了抖,身为作者,被人当面揭露n年前黑历史的感觉,真是太尴尬了。如果不是为了调查时间循环的真相,宋语冰恨不得现在就从原地消失。

“那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夏婵眨了眨眼,表情灵动了不少,“一个女生和前男友分手后,想要拿回共同饲养的小狗。可是前男友已经带着狗搬去了另一座城市,不同意让她探望,并且虐待小狗。她无奈之下在论坛发帖倾诉,没想到获得了许多素不相识的女网友的帮助,几个城市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的女性互相帮助,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最终顺利把小狗从a城救出,又辗转运到b城。因为小狗的女主人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最终,男主人也不知道是她带走了小狗。”

这个作品源自一个网络热点事件,宋语冰以此为灵感,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

秦曼看后觉得十分有趣,就替她发表在网站上,获奖后,也是秦曼把她的照片发给了网站。

宋语冰发表这篇处女作时,夏婵还是一个高中生,她十分喜欢这部作品,还看了获奖后的采访稿,记住了照片里宋语冰的样子。十年过去了,宋语冰的外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变得更加成熟了,所以夏婵才能在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认出她。

“可是,你怎么知道十年前写《瞒天过海》的我,就是现在的‘与冰’?”宋语冰依旧不解。

以一个作者的眼光来看,她对这部作品并不满意,觉得它行文太粗糙、剧情太过天马行空,所以从来没在任何场合,承认过《瞒天过海偷狗记》是“与冰”的作品。

“很简单,因为你的文字没有改变。你的断句习惯、你的常用形容词、还有你一直以来都偏爱的主人公类型。”夏婵淡淡道,“我在接到《有风》这个剧本后,阅读了原作,然后我就认出了你。”

“……”

曾经,宋语冰一直以为读者通过文笔认出作者是一件很玄幻的事情。她又不是什么大师,怎会有人对她的词句如此熟悉。

直到今日遇上夏婵,她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如此喜爱她的作品。

夏婵问她:“与冰老师,不知这个答案,能否让你相信呢?”

宋语冰不得不信。

她今天来找夏婵,原本只是为了制止她的死亡,却没想到居然收获了一个粉丝。

“我能出演我最喜欢的作家的小说,十分荣幸。”夏婵微垂下头,指尖轻轻触碰环在手腕上的茉莉花串,“不过,我现在名声不好,很抱歉连累了你的作品。”

宋语冰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原本站在她们几步之遥的神女们忽然同时站起了身。

神女们衣饰华丽,颈上、腰上都缠绕着金灿灿的宝石装饰。她们起身时,那些佩饰叮叮当当地撞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Dina看向腕间的表,弯腰提醒夏婵:“夏小姐,神女表演要开始了。”

接着,Dina又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宋语冰,切换回T国语言,又说了一句什么。

宋语冰听不懂T国语言,只见到夏婵轻轻点了点头。

她有种感觉,她们所讨论的绝对是晚上的那个神秘宴会。

“与冰老师,抱歉,我接下来还有事,要先失陪了。”夏婵款款起身,向宋语冰递出了自己的手,“咱们能在异国他乡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不知您在T国要待多久,有机会的话,我能否请您吃顿便饭?当然,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也能理解。”

宋语冰望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夏婵的手细白、纤长,指甲圆润没有涂甲油,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她的腕上戴着一串茉莉花手环串,这是佛前最常供奉的花串,象征着纯洁的祈愿。

“我明天就走了。”宋语冰没有伸手也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坐在长椅上的姿势,抬头看向她,“我只有今晚有空。你要想请我吃饭,那就今晚吧。”

“不好意思,”夏婵的手孤零零地在半空举了一会儿,然后又装作无事地收了回来,面上笑容不减,“我今晚与人有约。”

“是谁约你?”宋语冰想到被包场的Royal Red,一句追问脱口而出。

Dina听到她的追问,眉头一皱,用T国语大声说了句什么。

夏婵侧头看向Dina,警告性的向她摇了摇头。

宋语冰问:“她说什么?”

“没什么。”夏婵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抬起手,把原本挂在自己腕间的茉莉花串轻轻褪下,放在了宋语冰的身边,“与冰老师,今天天气热,小心中暑。”

说完,夏婵不再留恋,转身步出凉亭。

四面佛像前,二十名神女排列成四队,膝盖微曲,左手在胸前轻贴,右手打开指向远方,这个动作,代表着“平静的爱”。

庄严神圣的乐声响起,伴随着唱诵声,神女们赤脚行走在滚烫的地面,舞姿飘渺。

夏婵走入神女的队列中,宋语冰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被神女们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