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母女

“沾了赌的人,怕不是那么好抖落的。”

“不怕。”

柳家二女道:“我不怕的,他若愿意赌便去赌,只是从我这里,从孩子们手中他是再抠不出一枚铜钱的。”

“嫂嫂,我也不知怎的了,眼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劲儿,一股想要把日子过好的狠劲儿。”

“一旦我这般想了,我就觉得再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了。”

“我往日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怨天尤人上,如今想来,我的大把时光都给了外物,若那些年能早日清醒,说不得如今早脱离了困境。”

“你今日能想明白也不算晚。”

“是啊,的确不晚。”

柳家二女微微一笑,往日面上带着的苦气慢慢消散,耷拉的眼角也好似渐渐挑起,整个人十分有精神。

“你这模样真好,嫂嫂瞧着心宽许多。”

柳二夫人心中熨帖,拉着小姑子的手微微叹息。

“你要一直保持着这劲头,给孩子们挣出个样子来。你莫看三妹妹瞧着嫁得好,这高攀高嫁的苦楚除了她再无人知晓的。”

“你也莫觉着自己哪哪都不顺心,越是这般想,越会觉着生活里处处都不顺心。”

“一处不顺百处不顺,可反之亦然。”

“若你只看见自己顺遂的一面,那日子不就是一顺百顺了吗?”

“嫂嫂我也不瞒你说,若往日你那样,别人是不敢去搀扶一把的。但你如今这般鼓足了劲儿,便是嫂嫂难,嫂嫂也定要拉着你的。”

柳家二女想着自己往日只要归家,便撒泼打滚发泄心中愤懑的模样默默红了脸。

“对不住,往日是我……头脑不清。”

“我那时就跟被什么东西餍住了一般,再瞧不见别的。可如今不会了,嫂嫂你放心,如今不会了。”

开悟不过一瞬,她想明白了,就再不会如往日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

虽说未来也会有艰难处,但总有个奔头不是?

“人过日子,无非就过一个奔头,有了这奔头便再不能懈劲儿了。”

柳二夫人点点头,忽然想起了杜丽娘与柳梦梅合葬一事。

“说来,有件事我想说与你听。”

“前段时日,母亲与父亲吵得厉害,我瞧着是伤了情分。”

“母亲与父亲的情分,并非一两日磨损的。”

柳家二女叹息:“往日我年岁小,只知吃喝,许多东西是看不懂的,如今年岁大了,走了母亲走过的路,许多事情也就懂了,理解了。”

说到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柳家二女突然鼻尖一酸,再忍不住哭了起来。

“嫂嫂,我去见母亲,你先招呼大姐姐三妹妹一行。”

这话说完,她捂着唇跌跌撞撞去了正堂旁的耳房。

“哎……”

柳二夫人还未同她说合葬一事,对方便急忙忙离开,她摇摇头只能过后再打算。

柳家二女推门时,杜丽娘正在房中休息,她面色委顿瞧着无一丝血气。

“娘。”

杜丽娘缓缓睁开眼,就见二女儿泪流满面站在自己面前。她忙坐起身,皱眉道:“可是江子良又犯浑了?”

柳家二女摇摇头。

她往日在江子良那受了委屈,必要回家中闹腾一番。只因她觉着自己的一切悲苦都是母亲亲手种下,因此她憎恨母亲,恨不能她与自己一样痛苦。

可如今她也做了娘亲,也有了女儿,眼见着女儿也要到谈婚论嫁之时,她方能切身体会到母亲的为难。

江家所发生的一切,她不曾想到,母亲也不曾想到。

若扪心自问,江家未曾落魄,江子良未曾露出真面目时,她就没有一时一刻认同母亲的看法,认为江家是高门,认为江子良是良人吗?

江家败落,不是母亲的错,她又为何要怨恨母亲?

柳家二女看着已垂垂老矣,双目浑浊的杜丽娘,抬起手狠狠打在自己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别伤了自己。”

杜丽娘皱眉,连忙招手:“我去找你兄长,让他寻人管管江子良。”

“母亲。”

柳家二女上前拉住杜丽娘的手,哭着道:“孩儿并未受欺负,孩儿只是恨,恨自己往日昏了头,一心恨着母亲,搅得家中鸡犬不宁。”

“母亲,孩儿知错了,孩儿也不知怎的,那段时日就好似疯了一般。”

“母亲,孩儿真的知道错了,是孩儿不孝。”

她往日时常回到家中发疯发癫,不知让母亲如何伤心。

那时她心中只有自己,从不曾察觉他人艰难之处。

如今一朝清醒,只要想到往日她说出口的言语,咒出口的话,便觉心痛难忍。

“母亲,我对不住您。”

“还当是什么事。”

杜丽娘摸着女儿枯糙的发,轻笑道:“母亲不曾怨过你,母亲知晓你辛苦。”

“你也不必愧疚,毕竟这天下的孩儿在外受了委屈,都是要第一时间回家寻娘亲诉苦的。”

“我儿只是用我儿自己的方式同母亲诉苦,娘亲都晓得的。”

杜丽娘语气温柔,已经苍老的眉眼露出祥和笑意。

“来日珊儿也会长大,或许也会受了委屈向你诉苦,娘亲希望你可耐心倾听,不要如我年轻时候一般与你争吵,万事都要辩驳。”

“你只需如娘亲先前那般,在我儿累了苦了艰辛时候抱抱她,如此就好。”

“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会自己面对万般困苦,就如你今日一般,所以不要同孩子们计较。”

“她若向你求助,便陪陪她。”

“我儿没有不孝,是娘亲不懂,不懂你那时走投无路方回家求助。若娘亲能好生陪陪你,也不至于让你痛苦那么多年。”

当年她不懂,见孩子身处困境,她只会一味推卸,推卸责任,求自己心安。

她越推卸,孩子们越要证明是母亲的错。

她的女儿,是被她一手推到憎恨自己,厌恶自己的地步呀。

她不懂倾听,不懂给女儿安慰,只一味说什么他人皆如此,那女儿除了一心要证明给她看,是她这个为人母亲的错了,又能做什么呢?

她不愿承认自己错,便用孝道,用伦理、用世间玄而又玄的道理镇压她,挟制她。

到最后母女之间落得相看两相厌。

等她老了,她才知自己错得厉害。

女儿的反常,女儿的癫狂明明是在向她求助,在向她诉苦……

杜丽娘咬紧牙关,眼眶酸涩:“我儿是再好不过的,往日都是娘亲的错。”

“若来日珊儿如此,你万万要耐心待她,听她心中之言,细细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