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兄嫂

待二人回了屋,柳二夫人道:“二妹妹愈发不成样子了。”

她言语间带着不再掩藏的嫌弃:“父亲虽已告老,但官声总还在,且夫君亦是官身,她这般闹在门口,凭白落了口舌。”

她家中还有二子,日后也要走官路,为官者最重名声偏生她们家摊上这样一个姑子。

思及此,柳二夫人面色瞬时沉了下来:“谁人家的日子是顺风顺水的?往日她年年归家打秋风,这几年更是月月都要回来一次。”

“父亲母亲也多娇惯她,任她在家中撒泼使疯。”

“且……”

柳二夫人将头上发簪丢在梳妆台上,看也不看柳家二子一眼。

“她愁眉苦脸地进门,欢欢喜喜地出去,想必是母亲又给她塞银子了,且应不会少。”

柳二讪讪一笑:“母亲手中哪里还有什么银子?你多心了。”

“母亲手中怎会没有银钱?到底出身名门大家,没银子还没几件好物吗?”

未嫁入柳家前,她艳羡婆母公爹身上那如梦传说,可嫁入柳家多年她才看清什么至情杜丽娘,什么情痴柳梦梅……

皆如笑话一般!

柳二夫人眼眸微敛,遮住眼中鄙薄。

待退却了话本子杜撰出的浪漫,他那公婆也不过是见色忘义、自怜自艾的寻常人,更甚者怕比寻常人还不如。

“母亲不是一向自诩大家出身?眼下自己的闺女癫成这样,也不见她说什么贤淑之姿了。”

柳二夫人一边拆头上发髻,一边用眼角瞥着柳家二子。

“我初嫁到柳家的时候,她可没少这般提点我。”

知道自家夫君不愿听她讲婆母年轻时那些事,柳二夫人鼻中冷哼:“不是我说,外祖杜平章留下的宅子银钱,你就真信半点没给母亲?”

柳二叹息:“女子无继承祖产的资格,母亲手中有什么我做人儿子的会不清楚?当日外祖的东西都留给了族中,母亲是半分不曾到手的。”

“你也不要总惦记没有的东西。”

“莫说母亲手中没什么财务,便是有,我这为人子的又怎能肖想?再说我又不是没有俸禄,这一年的俸禄不够府中嚼用?”

“你这话是我在肖想母亲体己银子了?”

柳二夫人忽然站了起来:“你那俸禄你怎想着提的?你一年俸禄也不过仅仅够家中嚼用,但凡二妹妹多回家两次,那一口吃食都得从爹娘口里缩。”

“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人情往份、红白喜丧,几个孩子聘礼嫁妆,哪一样不是从我嫁妆里头出的?”

“你张口闭口让我不要肖想母亲手中银钱,却怎不想想我的难处?”

“你可瞧见这几年我给自己缝过一件新衣衫,换过一支珠钗没有?”

“你一年拿回的银钱,七七八八加在一处也不过百两出头,你在外做官,光是每年给你制靴就需得七八两,爹娘年岁大了,每年诊脉抓药又需上十几两银子。”

“我今岁给了你一百二十两,总该有剩余……”

“剩余?”

柳二夫人嗓音愈发尖锐:“你那是一百二十两金子不曾?家中里外养着这么多人,且你又是官身,进出皆要体面,你知不知道光是维持这一份体面,每年便要花费多少银子?”

“你与同僚饮茶听戏,一次连带打赏需得一两多银子,你每月去个三五回,这又是多少开销?”

“过年过节,四季三餐,父亲母亲那边都需使出最好的,这一项又是多少?”

“我嫁来柳家带着的那两口红木箱子,你去瞧瞧,是不是见了底?”

“你且说说,是我惦记着母亲手里那些东西吗?你是唯一的儿子了,咱坤儿是爹娘嫡孙,可你瞧见坤儿在这家里沾过一点便宜吗?”

“二妹妹三不五时回家中来闹,往日我心疼她,时常拿了自己的嫁妆贴补她,可贴补得如何?竟是补出惰性来了。”

“你便说今岁她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哪一回母亲没有私下使银子给她?”

“母亲光瞧着二妹妹苦,她怎就瞧不见我的苦处呢?”

“这些年我身前身后伺候着,病中侍疾,彩衣娱亲,哪里不是我这做人儿媳的处处打点?她怎么就瞧不见我的苦呢?”

“并非我同二妹妹拈酸,可一次次给二妹妹银子,咱们家中又有多少?那江子良是个无底洞,咱柳家又要填补到何时呢?”

“去岁你那大氅勾破了洞,还是我变卖了陪嫁的金器方寻到匠人织补,母亲是亲眼瞧着我把东西给小厮拿去典当的,她怎不曾说一句?”

柳二夫人越说越是委屈,忍不住啜泣起来:“偌大一个家,我操持着家里还不成,还得养着江家一大口……”

柳家二子面露为难,既不知如何安慰夫人,也不敢说一句母亲的不是。

“二妹妹实在不成器,我现下便同门房说下次莫给她再开门。”

“倒是不必。”

见自家夫婿为自己说话,柳夫人心中不免微微得意。

她当年是柳二三媒六聘娶进家中的,且二人从不曾做出出格事。虽婚后几年柳二曾抱怨她娘家要得聘金多了些,对此颇有微词,可后来她爹爹升官,越过了公爹去,她在这家中说话底气便足了许多。

想到自己那姑子,柳二夫人撇了撇嘴。

如今江家死的死、散的散,而柳家到底是官身,但凡想过为二妹妹出头,也不会让她过成今日这般。

可架不住无论二妹妹还是她家公婆,都是个立不起的。

将头发拆散,柳二夫人轻哼。

这人呐,若自己硬气不起来,那定是谁人都指望不上的。

她想了想道:“我也知二妹妹怨恨母亲,可这天下哪一家的儿女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日子过得好的,过得不好的比比皆是,怎就她一个人混成了这般模样?”

“要我说她有那回家同母亲撒泼的劲头,倒不如冲江子良使去。”

“且这些年来,你瞧她提过一句想脱离这无穷日子的话头没?每每回来,不是冲着母亲要钱,便是使疯。”

“但凡她说一句嫂子,这苦我不想受了,我也可豁出去提她一提。”

这话说完,柳家二子沉吟许久道:“二妹妹那些话着实伤母亲不浅,母亲也是怕了,怕再给她做了不应做的主,雪上加霜。”

人,吃过一次亏往往就胆怯了。

倒真不怨母亲。

“若你有法子,便帮帮她吧,母亲着实没那个心力。”

“我不帮。”

柳二夫人觑他一眼:“人家未曾开口求助,我帮得是什么忙?你眼下瞅着二妹妹叫骂得厉害,怎不知她同江子良回了家去,关上门来又是个什么样子?”

“我贸然上前打扰,只会凭白惹得一身骚。”

“且若二妹妹真没有脱离苦海的意思,我在当中横插一杠反惹人夫妻厌烦。”

柳家二子看着自家夫人,许久许久只无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