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小骷髅
二月十五 申正
徐冲引着沈括穿过后苑,去往西华门边侍卫亲军武库。一路上介绍当时情形,据他说当时有宫女太监发现这里有怪异,宝龙图和杨惟德正在迩英阁里,所以也算是第二批赶到现场的。
沈括向远处观看,确实有一座殿宇,上面牌匾正写着“迩英阁”,然而距离这后苑最近的,倒还不是那殿,还是南面的坤宁宫。坤宁宫的后门直接对着御花园。
这倒是有些值得琢磨,设想如果有人想要趁着当时宫中混乱,偷偷到御花园搞事。从庆寿殿中迎阳门进后院,或者景福殿旁临华门进来,都容易被守门人看到,毕竟那里都有人值守,即使当时不查问,事后还是会有目击者记得有人过去,更何况沈括觉得,那人手上应该还拿着什么东西。
若是从坤宁宫进来就没有宫门和守卫,当然前提是得先从前面宫门,混进皇后坤宁宫。
他正思忖各种可能,徐冲还在滔滔不绝地讲那具拿着长槊,腿骨上刻着贵妃八字的小骷髅。他记性很好,距离正月初八的事情,已经过去一月有余,然而当时询问各路证人谈到的事情,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当时正是包龙图从地里发现了那具小骷髅,可见那骷髅埋的并不深,就在烟雾下面。这小骷髅很怪异,不仅小还很轻,老包一度怀疑可能是什么猿猴的骨头,但是仵作看过说,猴子嘴里上下各有两枚长齿类犬牙,那具骨头却没有。所以包龙图又怀疑可能是夭折的未足月孩童的骨头,但是仵作又说,即便是未足月的孩童,只要骨骼成形有一尺挂零长短,也比这具骸骨要重不少。
两人一起到了西华门边上侍卫亲军武库。这里守卫倒是森严,而且与宫里其他地方不同,没有宫女太监走动。只有十几名步军守卫。
徐冲自然认得这些人,沈括以令牌勘合,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这座兵器库大概是宫中最冷清的地方,推开门就感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竟然有人觉得这里是阳气至盛的地方。
徐冲挥了挥手,散了散呛人灰尘,回头向守备军士:“各位兄长,这库房地方,早上没人来过吧?”
“这鸟不拉屎地方鲜有人来,除了你二位,就只有一个和尚进去。”
“和尚?”
“至今还未出来,你们进去走到尽头便遇到了。”
想来今天宫里来了很多和尚道士也有不愿到人多处超度,跑到这里来念经的。
沈括揣着好奇心跨进门槛。里面不光灰大还很暗淡。徐冲突然打退堂鼓,大概觉得里面灰尘呛人而且黑咕隆咚也没什么可看的。
“沈兄,只管向前,尽头有长桌案上,就是那幅小骸骨了。”
“徐节级你不一起进去了?”
“我便不进去了,在门口与兄弟们聊聊天。”
沈括也不便勉强,于是一个人进去。里面倒是没什么稀奇,四周都是兵器架子,放着抢戟等长柄兵器,那些长矛尖头上布罩有的都破了,露出枪尖也多有些生锈了。都听说禁军刀枪入库,武备废弛,今日一见所言似也不虚。这里已经是守备禁宫的要地,也没什么人上心,连徐冲也不愿意进去。低头看地上灰尘厚厚一层,倒是可以看到几个硕大的脚印向前,大概是早上进去那个和尚的。
沈括一路向前走,只靠着背后打开的大门漏进的一点光亮。只见四周兵器上结着蛛网,暗处有老鼠窜过。徐冲不想进去也是有道理,每走一步,都感觉四周灰尘扑面,让人窒息。
他快步走进去,除了刀枪。前面还有一些箱子,一个个堆叠起来,罗成小山一般,每只上面贴着年代不一的封条,看来这里也附带当宫里的仓库。不过看箱子外面文字,装的都是些粗布衣服和铜铁用具,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
武库倒是不小,走了一会儿还没到尽头。却听到前方幽暗处有木鱼响声。
地上脚印也指向前面,那和尚就在前面黑暗里。
他正了正衣冠向前,心里倒是有些疑惑,虽然今天有不少和尚道士进宫,但都是来做三教法会的,谁会来这个地方敲木鱼?
又走了两步,就看前面一袭白色袈裟的和尚盘腿坐在地上,虽然背对着沈括,但是他还是第一眼认出那正是怀良,还穿着他十几年前那身袈裟。
沈括正要咳嗽一声上前打招呼,却看到和尚面前打开的箱子里的两样东西,不由得吓的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两颗人头,两颗用桐油和朱漆浸渍涂抹过的人头,人头神情扭曲,可见死前极其痛苦。其中一颗两边太阳穴被打穿,还横穿了一根铁链在头颅里,铁链在这颗头颅上绕了几个圈。
他这一惊不小,发出了“啊!”一声惊愕。和尚停下了敲木鱼和诵经。
“沈施主,你也来了。”怀良说道,他没有回头,竟然知道沈括到了。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以施主称呼沈括。
“大师,您为何……为何……到这里?”
“我是特意借着法会,来超度故人的。”
他慢慢起身。
“左边这颗人头,是侬智高。虽然是十恶不赦的匪类,但与贫僧也有一面之缘。”
“右边是……”
“那是贝州城破后伏诛的王则,也就是弥勒教前代的首领。我并未见过它,然而打开箱子后,见他与侬智高首级放在了一起,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能只渡熟人。虽都是国家叛逆,然而佛法广大,并无差别之心。人死,就当诵经超度往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也太过残忍了吧?将首级藏在武库中?”
“历代帝王,都想以武库戾气镇压反叛。想当年王莽兵败被戮,首级被光武帝收藏在武库中用来威慑天下有反心之人,一直存到晋惠帝时,因为诸王起兵叛乱一把火烧了武库,那颗头才不见。一颗反贼的头颅,竟然历三朝,二百九十年不得安葬。可叹呢,可叹。”
“然而,为何要用铁链穿过王则的头?他既已死去,又何故如此?”
“因为王则妄称自己为武则天转世,所以防备无不用其极。”
沈括定睛看那两颗人头,虽然被朱漆涂抹成红色,也都失水干瘪,仍然可以看出生前的最后一刻的痛苦。
怀良将两颗人头放进箱子,盖上盖子,全然没有恐惧,然后在箱子前燃上一炷香。又默默祷念片刻。
沈括见他念经停下,赶紧发问:“师傅,您刚才背对着就称呼我沈施主,是知道我会来?”
“嗯。我知道你进宫必然来这里,想要参看正月初八,包龙图在御花园刨出的那具小骷髅。包龙图也曾邀我入宫参看,所以我知道那骨骸就在这里。”
“您还没看?”
“还没有,我今日来不为水陆法事,就只为先找到了故人,”和尚一点儿都不忌提到自己对反贼的同情,大约也是这里除了沈括没有旁人。“既然这两位叛逆都在一起,正好,先超度两位他们了。”
“我听徐冲说,那小骸骨就在前面。”
“走一同去看看吧。”
两人并肩向前。
“师傅,您为何与那侬智高相识?”
“只因当年为救被困扈州城里的百姓,我来回城里城外几趟,给他传过话。”
“传给狄青?”
“正是。”
“师傅,我有一件事想问。”
“请讲。”
“您真的还认为,小苹与整件事有关?”
“除非你拿的出什么新的证据。”
“新证据倒是没有,只是我与徐节级出城,在中牟县黄河边一处林子里,找到了当日在白矾楼上乱舞的那面妖幡。”
“哦!”怀良的反应有些平淡,他似乎并不想追问,他只等沈括自己说下去。
“还撞见了几个弥勒教的贼,把这面幡取走了。”
“你撞见那些人了?”怀良问。
“嗯,我还跟踪了他们一段路,偷听了他们说话。”
“说些什么?”
怀良追问道,他的反应有些出奇,因为他曾经说过只对机关感兴趣,对案情没什么想知道的。
“他们说,弥勒教匪首圣姑不见了。”
“圣姑不见了?”怀良略显有一点惊讶。
“嗯,文相说过:弥勒教里,圣姑与法王并称二圣,法王就是王则,圣姑姓名未可知。”
“还听到些什么?”
“没有了,但是这倒是引发我的一个猜测。”
“什么样猜测?”
“还记得那日您来老鸦巷时,见到的那五具死尸吗?您还念经超度过。”
“记得,四男一女。”
“我怀疑,他们都是弥勒教的人,而那名中年女子,正是圣姑。”
“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他们腰部,手上烧脱的皮。他们应该是被雷劈到后烧着的。”
怀良不再发问,只是踱了几趟步子,然后站定。
“你是说,当日傀儡飞升,其实天上还有一样没见到的东西?那日是东南风,所以你向西北寻到黄河渡口去了?”和尚脑筋之敏捷让沈括咋舌,与他交谈总是比较轻松。
“正是。然而没找到我想要的那样东西,却只找到那面妖幡。”
沈括必须钦佩怀良他只说了个开头,后面全被猜到了。
“嗯,说得通,说得通。然而若如此,傀儡确实是受摆布的,小苹的嫌疑却更大一层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知如何洗脱她。”沈括为难道。
“沈公子为何先有小苹必不涉此事的执念?”
“大师如何总是觉得她必涉事的执念?”
两人半晌无话,沈括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其实还有公干,是要看那天在御花园里刨出来的小骷髅。提出这件事,也正好缓解现在的尴尬。
他向怀良提出先去看那骷髅傀儡,怀良也不再提小苹的嫌疑,两人一起去武库深处找。果然在库房尽头,看到铜钱飞线的法阵,这阵法就是用红线穿过铜钱,拦在那些需要挡煞的器物前面,如同一张红色蛛网一般,看上去也有些诡异。红线看着很新,估计是李承庵结的阵法。红线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
两人伏低身子钻过红线,走到桌子前。今日沈括是奉命来看,自然不怕这封条,于是撕了封条,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具白色的人形骸骨。他伸手想去取,又有些恐惧。一愣的功夫,边上怀良先双手捧着,将这小骷髅傀儡取了出来。端详片刻后,怀良将这具骸骨放在桌子上。眼看这小骷髅与乱坟岗边上常见的散落在坟茔边的人骨一般无二,只是更小更纤细。
“这不是纸糊或者竹子做的?”沈括问。
“我曾见过京观,见过累累尸骨,这副骨骼必然是真的,然而却不是人的。”
“骨骼是真,却不是人的?”
“不错,你用双手捧起就知道了。”
沈括不再犹豫,双手捧起,只感觉非常的轻。
“大师,只觉得有些轻。”
“你看骨头,骨壁薄的几乎透光。必然是鸟骨。”
“鸟骨?却是为何?”
“飞鸟翱翔天空,自然不可太重,如同你做纸鹞、孔明灯时,也要选轻细的竹篾做骨架,鸟骨若是粗重了,便飞不起来了。”
“然而,我也见过整副的鸡骨鸭骨,都是横骨插心,脖颈细长,并不是如此样子。”
“那只有一种结论,这副骨骼是拼接过,让它看起来如人形一般而已?你看这左右前臂骨,都有些长短,分明是不同鸟骨里选的,却没太仔细量裁。若真是人骨,这人岂不左右手不一般长?”
“然而这手臂虽然细,前段却有分叉,分明有手指。”
“这个……”怀良似乎遇到一桩难题。
“还有这头骨,分明就是人骨,并无鸟喙啊?”
“此事,我还无法看透,夜里你到我店里来,那时我或许有解答了。”
两人将骨骸放回箱子里,一起走出武库,徐冲还在那里与侍卫亲军们聊天,他早知道里面都是尘土,进去也就是吃灰,所以只在外面等。见两人出来,另一人便是怀良也是小吃一惊。
怀良说还要去其他法事,就在此告辞。沈括告诉他那几具可疑尸体就在老鸦巷新院子。可以来看看,然后再详细谈谈案情,和尚并没一口答应下来,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