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庄园
二月十四 酉时
远处三人的对峙了一会儿,似乎无话可说了。以至于沈括以为他们快各自散去,没有多余信息可以收集了。然而树下那位还是没有忍住,扔出一个新的话题。
“那喻老四丢了老母石碑,圣姑不追究也就罢了,如今趁着圣姑不在,却百般得意起来。纵使圣姑不在,按旧规矩也该是圣女咏儿接替内外诸事,如何轮到他一个修鬼仙的木匠指手画脚?若论教里高低,他也只是圣姑座下四卦主之一而已。”
“你也知那是旧规矩?如今大事将成了,天下尽知皇帝失了天命。这关头,你倒是想起那圣女胡咏儿,你们可见过狐咏儿此人?只是圣姑以前提过几次罢了。”
“我如何不知?九公上月就曾见过。”
“那你何不让九公找她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请五雷咒法那日,九公也已下落不明了。”
“哈哈哈,你找个下落不明的来旁证狐咏儿?”
口舌之争再起,进而又有些激烈。沈括又觉察到一条信息,这弥勒教原来主事正是圣姑,现下失踪了,临时接班的换成了喻景喻四郎。而这场争论似乎都是因为教内教众对这喻老四不服而发出的怨言。
“你俩休要再争论,先办正事为重。”边上老者再当和事佬,出言劝诫双方。
树上人麻利下来,气呼呼将那妖幡叠好藏在身边。
“我这便去复命,二位帮我寻此物功劳自当上报,对喻卦主和诸葛上人的不敬之言权且记下。”
那人丢下一句暗藏警告的话,自顾自走了,后面两人也不答话只是跟上去。
他们后面,沈括与徐冲远远跟上,沈括一路上踩到几根树枝,惊动起几只鸟来,好让徐冲捏了一把汗,所幸都没被前面人发现。这三人分明就是弥勒教的人,然而警惕性却不高,或许是因为正在生气而没太警觉。
这三位为什么先找到这里还不知道,不过他们争论时总会漏出些信息,这是沈括最更感兴趣的。这些信息,加强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想。
从这三人的言语判断,弥勒教内部的确出了问题,一如他的判断。一切的根源在于代教主圣姑不见了。现在教主似乎出现了空缺,喻景当仁不让占了代理教主的位子,这样莽撞的行动显然有失情理,就如同他知道圣姑回来不会怪罪,或者圣姑根本就不会回来一般,而圣姑不见的时间恰好是傀儡从天上坠下的那夜。这就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了。
三人到了外面,那里停着一匹马,那名带着妖幡的自上了马,也不说话,纵马向东北方向去。
沈括一看挠头,他想要跟踪这些人到巢穴,却没想他们分道扬镳了。却也不知道剩下二人会去哪里,到底跟踪哪边才好?徐冲拍了拍沈括肩膀,小声道:“我去追此人。”
徐冲骑术更好,眼力也更佳,确实是追马上人的最优选。
“好,你追那人,我跟着这二人。”
“沈兄,你还是不要跟了,若被发现必生凶险,你又不会拳脚不好应对。不如自己回去。”徐冲说。
“我自有应对,若不能跟踪,绝不勉强。”
“切勿犯险。不如早弃回城。”徐冲再次提醒,眼看那骑马的远去,他也心焦。
“我知道徐兄,还有一事切记,那齐家外宅后院里那五具尸体格外要紧,尤其那具女尸,务必保存好不要毁损,也不要埋了,切切记。”
徐冲脸色略茫然,然而沈括手紧紧握住自己手腕,他知道其中干系重大,此时节也来不及细问于是赶紧点头。自行去找马,追那人去了。虽然那人早就走的不见踪影,不过这里向北只有一条大路,他记住了那人穿着黑衣,**一匹五花骢,快马加鞭大抵还能追上。
沈括留下跟踪那二人,然而这两人也不着急,就在树林里坐着等,似乎在等天色更暗些。
沈括用他自制的窃听器远远偷听。
“灵官师兄,我等领了圣姑的令去找那藏书楼,现在圣姑却离奇不见了,也不知道找谁复命了。”
“圣姑来去无踪,以往开坛请神魔,也有神游天外,数日不返之事。不用担心。”
“然而那喻老四又是分派差事,又是订立新规,如同圣姑不会回来一般。猴急的有些古怪。有兄弟说,圣姑请神魔前,看到喻老四与那诸葛上人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见人来就藏起那张纸,似有密谋。”
“我都说了,不要传这些没有来由,自会乱了自己阵脚的话。今番大事将成,只要兄弟们齐心,必能推翻朝廷,诛杀昏君,重开新世。”
“嗯,也只能如此。只是见不得那喻老四趾高气昂的。”
“你也知道,我教穷困疲弊之时,是他拿出金银和庄院助我们重振,这份功劳如何也要记下的。”
两人不再说话也不走,就坐在那里,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沈括也是腹中咕咕叫,然后摸了摸衣襟里,却只蜷缩着一只小猫,那小猫正睡得香,他不由得心想:“要是根鸡腿该多好?”
戌时三刻。
一轮明月悄然从云中显现,高挂在当空,这并不是一个利于偷摸行动的月黑风高夜。
两名弥勒教教众,突然起身向着南面群山里去。都快打瞌睡的沈括赶紧跟上,月光皎洁,远远可以看到那两条鬼鬼祟祟的人影,他不必跟得太紧,保持着半里地远近。
走出几里地就能看到那黑黢黢的山里,竟有一簇光。
那边山并不高,却分明有人,看似一座山庄。
一般乡间此时早应该吹灯睡觉了,那边山里倒是灯火摇曳,实在古怪。看来这两个家伙今夜就是奔着那里去的。
沈括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去,他本不会跟踪,若是漆黑一片里早跟丢了,好在今夜月色好,加上有些起风,风声掩盖了他时不时发出的动静。前面那一老一少两位,也不像是有经验的贼,始终只顾前面没顾得了后面。
风声不时带来些前面山里的弹奏歌舞声,分明还是一场夜宴。
到了山口边上,那两贼人潜伏到水沟,显然看到了什么。猛然间天上一声鹰啸,沈括赶紧蹲到草里。
等了一会儿,又有犬吠马嘶声响起。向那嘈杂声起处看去,一行十几人骑着马,并带着一群细犬疾奔而来。月光下观看,为首一人乃是穿着银色狐裘的少年,肩膀上停着一只隼,好不威风。
那少年一闪而过,后面跟着十几个带着弓箭家丁模样的,他们带着的六七匹马的马鞍上没有坐人,堆放着狐狼獐兔之类的猎物,显然是官宦公子出状元游猎回来了。
等一行人进去,又过了会儿,那两贼才起身摸进山去。
进山只是一线天,两边山崖夹着一条路,却越走越宽阔。远处显现出灯光和庄园模样。他们走过一些小的院子,到了最大院落前。这院子依山建造看着不小,院墙里面传出歌舞声。看里面屋舍房檐错落,显然是气派山庄。
两名贼人贴着院墙阴影走,分明是想找进去的地方。他们停在柳树下,四下寻觅了一番,然后后一闪不见了。
沈括揉了揉眼睛,确定他们确实不见了,这才小心翼翼也跟到近前,发现原来院墙下有一道排水沟从里面出来,这条沟原来有竹排挡着,但是竹排被移到一边,那两个贼大概是从这里进去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犹豫要不要跟着钻进去。虽然也是为朝廷办事,但是毕竟这里庄院主人没有请自己,未请自入谓之贼也。
他站定墙边思忖夫子当怎样教诲和事急时如何从权时,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欢歌笑语声传出,里面何止是大户人家多半是贵胄豪门,刚才进去哪位公子,虽然看不清脸,但是身上那种贵气是隔着黑夜也能感受到的,绝不是一般财主家少爷。要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抓到自己不由分说打死了喂狗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耳边犬吠。远处一伙庄丁模样,举着火把扛着锄头钉耙,牵着狗巡查而来。眼看那狗嗅到什么,正寻寻觅觅,向自己这里过来。
眼下没有退路,沈括只得钻进水沟,沟里还有尺余深的水,下去后衣服全湿了,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手脚并用爬进院墙。眼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如果被那些壮丁堵在外面,只怕来不及分说,就被一锄头打倒。
他背靠着墙喘了几口气,耳听外面狗声近了。又有人说话:“刚才好似看到一个人影,一晃不见了?”
“是你看花眼了吧?夜里哪里有人影?要有也是鬼影。”
“老相公说最近京师有变,庄上也不可不防啊。老相公还说,若有贼,打昏了送到庄里,若打死也行,只是不要让他跑了。”
“我看下面水面不平,也许那鬼影从这里进去了?要不我们进去查看一下?”
“好你个欠酒账不还,瞒心昧己的泼厮,又来诓我骗我。这二月的大冷天,谁肯下去?何不你自己下去。”
“嘿嘿嘿,我也怕冷,不如放狗进去,若有贼人,狗一吠也惊动里面,我们也不但干系。”
“这倒是好计策。”
沈括一听不妙,赶紧向里面去。走出一程发现,原来这水沟是院子里小湖泊的一条排水沟,两侧假山树木,分明是一处园林。这深山里的庄园,竟然修的如此别致?
他也没看到前面进来的那两个贼去向,眼下只能摸黑向前去。这园林倒也幽深,沿着湖走出很远才看到前面亭台。后面并没有狗追过来,大概狗也嫌水冷,不肯钻过来。于是他先停下想了一下对策。
抬头只看到前面宽大房屋里灯火通明,又有舞乐传出。他心中暗暗想:既然早就找不到那两个坏人了,也不能原路从狗洞钻出去,只怕那些人还在。不如借着那边的光,赶紧在高墙边找到棵树想办法爬出去,然后逃离这山庄,胡乱投店睡一晚。
他慢慢靠到大屋侧面,没有找到大树。屋子里面一片光亮,应该看不到外面人影走过。他蹲下慢慢从窗棂下爬过去时听到里面闹哄哄的,正有靡靡之音传出,头上一扇窗未关紧,他偷偷伸起脖子想里面看。
却见屋子里面果然是一场歌舞。
几位歌姬正在堂前献舞,边上有乐师弹奏。其余都是衣着富贵的客人,分坐在两边酒案后。
一位白须长者,大概是本家老太爷,正站在前面正双手握鼓槌敲鼓,竟然与乐师板眼配合极好。其他客人也合着板眼,或打着檀板,或击掌助兴,一派欢乐祥和。
一曲终了,老头将鼓槌一丢,意犹未尽坐回到太师椅上喘气。
奏乐从激烈一改未轻柔,乐师弹奏琵琶声如高山上一股清泉般流淌,一位身形高挑的侍女便开始起舞。
沈括偷偷观看那舞姬,只见舞姿曼妙体态婀娜,却不知比小苹如何。他只听说小苹舞技极高,然而却没见过。
白发主人兴致起来,抚掌唱道: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外面一阵急促的吵闹声打断了老头的雅兴,沈括也赶紧缩脖子,躲到廊道阴影里。
果然假山后面,转出一行人,急匆匆过来。为首一人推门就进去。
“父亲,大事不好,刚才藏书楼进了贼,被儿子发现,却未抓到。”
“有不要大呼小叫。”老者镇定说道,过了一会儿又问:“是贼进藏书阁了?”
老者故作沉着,然而在场的众人有些哗然。只一会儿,里面乐师歌女舞姬全都被轰出来,几个人就捧着乐器从躲在阴影里的沈括边上过去,好在人都行色匆匆,也没看到这里还蹲着一位。
他躲在黑暗里也不敢动弹一下,手里紧紧握着腰里的腰牌,要是被逮住第一时间就拿出来。也不知道这山庄里财主,认不认得这大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