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疑神疑鬼

二月十四 丑时

沈括一个人不管不顾冲进楼,众人皆惊,甚至连那傀儡也一愣,徐冲暗叫不好,偷偷自向前挪动几步。

“是谁如此大胆与我一战……”

“是我!”

徐冲大喊一声,奋力抽出腰刀,奋力掷向那傀儡。这一刀不偏不倚正中傀儡脖颈,却见那傀儡向后飞去,传来重重撞墙声。

“呃……好刀……法……呵呵呵……你们等着……等着……”傀儡中刀后犹在嘴硬。

转眼间,阁楼上火光起来。转而后院那匹老驴大概被火惊到,大叫起来。

徐冲投掷出这一刀的时刻,沈括正跑上楼梯,他还不知道身后大哗和楼上撞击声原委。也不管上面是妖是人,只管上去。徐冲从边上差人刀鞘里抽出一柄刀也紧跟其后。

沈括转上楼梯,却见那傀儡已经被刀死死钉在了墙上,此刻正在燃烧。火正烧到墙上的古画,开始四下蔓延。

“快救火。”他大喊一声,自己却不救,先抢到了对着后院的窗户边。

这里窗户一直开着,下面便是牲口棚。前面一棵棵桃树,一棵枝条似乎有些微微颤动。

后面徐冲过来,这会儿也顾不得怕了,一把握住发烫刀把向后猛抽。刀一抽出,那燃烧傀儡就掉落地上,他几下踩灭上面火,又撕下墙上燃烧的画踩灭,总算避免阁楼被烧毁。

再看那傀儡,已然烧的不成样子了。腹部木料已经裂开,脸上也烧糊不见那张让人恐惧的笑脸了。

沈括从窗口转回,见地上傀儡还在着火,赶紧蹲下,也顾不得李承庵的告诫,将那些滚烫的铁链扯掉。那把刀还插在傀儡胸口,却见它的木板外翻,边缘卷起。大火似乎是从内部烧起,这邪物竟然把自己烧毁了大半。

他认出了是徐冲的腰刀,猜到时徐冲在关键时刻扔出了这把刀,实则在喻四郎城外巢穴时已经见识过徐冲有这一手。

无论如何,总算解决了这个妖孽,虽然沈括仍然有心中的坚持,但是他冲上楼时并没有想过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只一个心思,就是和那看不到真相,参悟不透原理的怪事直面一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徐节级,你这一刀真出神入化。”

“如今,总算知道一件好事?”蹲在一边发呆的徐冲道。

“什么好事?”

“这些妖孽是可以杀死的。”徐冲苦笑道。

“你确定它不会活过来?”

徐冲瞥了一眼焦黑变形的木偶,四肢也掉落下来,胸部裂开,头上耳眼鼻口都在冒烟,便摇头起来:“虽是邪佞,烧成这般七窍生烟怕是也活不过来了。”

“七窍生烟?”

徐冲一语触动沈括,他赶紧检查头部,然后试着拆开木偶,拆了半晌,无论头里腹里,却也什么都不剩了,当然可见这腔子里却是中空的,想来是有些东西的。

他又想到一事,赶紧起身将那桌上放的好好的七张符咒一并拿到烛台前烧了。

“徐兄,明日李道长来时,你便告诉他这妖孽活时,符咒依旧贴着,只是符咒镇压不住它一同烧了。”

“也只能如此了,不然道长必然怪罪我等无状。”

徐冲起身时看到墙上留下的那个焦黑的傀儡人形,看的是头皮发麻。他也知道数日前,杀猪巷屠夫也向帽妖投出一刀,当时那屠夫也无事,活蹦乱跳还向众人炫耀自己胆大,结果第二天就发外风,鼻歪眼斜,口唾横流,但愿自己不要也遭这横祸吧。

幽冥之物最可怖之处,还不是它有形之处,譬如这烧焦的木偶,更是它在人心中滋生起的无形恐惧,你不知它的复仇何时出现。

二月十四 寅时

听到外面打更,已然是又过一天了。沈括才想起什么,赶紧下楼。小苹与锦儿却都不在了,找人一打听,说那女子伤了孤拐,与丫鬟相扶相携自己走了,走前那丫鬟还向老仵作借了根拐棍,给那大姐用。大姐出门时,还托仵作给沈括带一句话:今生勿要再相见了。

沈括叹息一声,也不知小苹这句绝情的话是否说说而已,会否会一直记恨自己,不容自己解释?

说来也冤,沈括其实已经打消了吓唬她的念头,那傀儡上盖着的布,实际上是她自己揭开的。

“哎,原本后院还有头驴要还与她,这样也不用拄着拐走了。可惜她却忘却此事了。”

他觉得自己犯下的一宗大错是没来得及还那头驴,不过这头驴留着,倒是将来是个再见面的借口,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无论如何,今天这傀儡复苏,没有吓到城里百姓,实际上附近邻里也没惊动到,总算是件好事。

天大亮时,怀良兴冲冲来了,显然找到了那种封死锁眼的蜂蜡。

不过他进院子时,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了,因为二楼窗户大开,还在向外微微冒青烟。

他径直上楼,沈括正在桌案上摆弄烧的支离破碎的零件。沈括见他上来,赶紧招呼他一起察看。

“怀良师傅,事情搞砸了。”

怀良走近看,木偶大致分成了七八块。

“是有人潜入烧了它毁了证?”

“个中蹊跷,还不敢做出定论。”

“小苹来过了?”

沈括点头。

“你可曾按我的计策试她一试?”

“试了。”

“如何?”

“不是她。”

“当时她神态如何?”

“吓的坐瘫在地上。”

“演的太过,坐瘫地上也可能是装出来的。”

不知为何,怀良师傅格外确定小苹是幕后主事,他俩人其实也未见过面,小苹只是沈括偶尔谈起过的一个人而已。

“大师,她决计不是装的。”

“如何确定不是装的?”

“昨夜,这个东西又复活作妖了。”

“又活了?”轮到和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转而又清醒过来,“可说话了?”

“说了,还是那般诡谲嗓音。”

“当时小苹……”

“她吓晕在我怀里,若是她靠腹语蒙骗,距离我咫尺,我一定知道。当时那傀儡在二楼,我与小苹在一楼,分明见它在窗里乱舞,听到它嬉笑狂言。这里十几位差人、暗探全都目击,并无疑问。”

“它如何又烧了?”

“我当时想冲上楼一窥究竟,徐节级怕我有失,奋起一刀投出,将它钉在墙上,它便燃烧起来。”

“你何时上到楼上?”

“徐节级投出刀后片刻,并未有半点耽搁?”

“屋里全无它人?”

“全无,然而这屋子的窗户一直打开着,若有人也许跑了。”

“谁开的窗?”

“是我开的,当日三面窗户都开着。”

和尚走到三面窗户一一探头察看,当着院子的窗显然不可能,若有人从这里跑必然被下面十多人看到。两侧窗子,一扇临街。另一扇下面是后院。后院墙边垒着两排棺材,一排三口,一排两口,这两处都可能是逃走路线,然而前街跳下甚高。

“也许,有人与小苹合谋脱她的嫌疑?”

这和尚真是咬住小苹绝不松口,又想到什么。

“然而若是有人在这里摆弄这傀儡,我上来时,他如何脱身?”

“从前窗跳下。”和尚道。

“太高,怕是要跌断腿。”

“从后窗走,先跳到牲口棚上。看,那里有条桃树枝条,足可以走脱,从后墙跳下不高。”

“我也想过,然而这牲口棚里,有小苹赠我的一头老驴,警觉的很,夜里有生人近十步内,便要大叫。”

“小苹的驴?岂非更可疑,也许那驴认得小苹的同伙……”

“师傅休要再胡乱猜,小苹当时在前院,众目睽睽之下。这驴虽说是她的,却也只是十天前,她在乡下用一根簪买来给我当脚力的,并不是她家里久养的。最近十日,这头驴也都养在杨春官家中,本是我牵来换与她的,除小苹外这驴子也并未见过她身边任何人。”

和尚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看出沈括一心想要维护小苹,于是抬头嗅了嗅。

“烧焦的木头,夹杂些许脂粉气味。”

“大师,您昨天来时,这里香薰和脂粉味便如此了。”

“不对,我来时,这里只有两种气味,其一乃是药香铺子里千金难求的‘念君思’,想来是原来此地女主人留下的。”

沈括暗自摇头,这大和尚不止鼻子灵,还什么都知道,小苹女儿家如数家珍也就罢了,他怎么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然而还有一味,便更稀有,是孙太医家传的冰魄凝霜露。”

“那便是小苹自己香囊的,她确也上来过,我刚才与你说了。”

“又有很浓的尿臊气味?”

“那便是她吓的失禁了。”

“这里气味太杂,又被尿骚冲乱了。”和尚仍然不肯罢休,四处走动,抬头嗅着空气。沈括也是服了他和小苹,都能嗅到这么丰富的气味,自己为什么没这个本事。

“这里似还有些鲜花香气。”

“大师傅,你看窗外不就是几棵桃树?”

“似是桃花,却又有些不同。”

怀良在屋子里打转半晌,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显得有些焦躁。他现在的心境,沈括可以理解,因为所有合理性通道全都被堵上了,甚至可以听到那些妖魔在嘲笑自己。

“大师,可还有见教?”沈括见和尚有些发呆便问道。

“那锁链如何开的?”

“我在楼下初见傀儡现在窗口时,锁链还在,然后它骂了几遍李承庵,身上锁链便掉落下来。我听到了锁链落地的声音。”

“骂李承庵是为了拖延时间,必在你们看不见处用火烤化了胶漆,然后开了锁。对了,那到他燃起,中间隔了多久?”

“也就上楼梯的时间,因为我当时就冲进楼里,想要一窥真相,徐节级在我身后投出那柄刀,我当时不知,所以上楼梯并无半点停顿,转眼上来,它已经被钉在墙上燃烧。”

“这火是从内中烧起的,怕你也看明白了。”

“却是如此,我早上听徐节级提及这妖孽七窍生烟时,想到了这层。它原本双瞳能动,眼皮能翻,却都烧没了,然而脸皮也还算完好只烧了那张嘴,胸腔外翻,可见火是从胸腔头颅内烧起的。”

“这木偶材质乃是杉木,即便放在篝火上烤,也不易燃。”

“确是如此。当时木偶在窗户里未露全身,但是有人躲在下面放一把火,一定能看到火光。”

“即便点火,也没这么快。”

“对了大师傅,昨日我将这傀儡颠倒时,听到里面有水声,却倒不出来。”

“有水声?”

“师傅,我在延安府游历时,见过那里有一种可燃之水,燃烧极尽,不留气味。我也怀疑过,当日社稷坛崩塌时,东方所现的无形火犬足印,就是这中可燃水引发的。我还给这种水起了名字,叫做‘石油’。记录在我那本小册子《梦溪笔谈》中。”

“哦,还有这样的东西?”

“不错,祆庙里就有,祆教以此燃火,祭拜火神。”

“此事,我却不知,多谢存中今日指点,也让我受教。”

“不敢当,不敢当。”

沈括被偶像一夸,竟然感觉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客套两句。

“师傅,我在想一件事。如果是傀儡腹内自燃,则必有自戕的装置。”

“如何推断出的?”

“喻皓先辈的连环榫和千巧扣,并不容易破解。可见,即使那物腹内藏着可燃之物,想要点燃它也并非易事。”

“嗯,有些道理。”怀良抚摸脸庞胡子茬道。

“所以,如果昨夜是有人在楼上装神弄鬼,他(她)点燃这傀儡时间极少。必然这个傀儡原本就是要烧的。”

“原本要烧?何意?”

“那两盏‘烛影马走’都烧了,可见喻家的器物之精妙,除了故弄玄虚,作妖显怪,还可以自毁其证的。那傀儡上必然有什么巧妙处,可以立发内火的。这样它腹中存着燃火之物也解释得通。”

“说下去看看。”

“那日,我奉包龙图均旨查抄喻景巢穴,他躲在地下燃烧证物,我破了地道机关,徐节级闯入地下出乎了他的意料。几乎抓到他,然而他逃走时,全不带其他物品,只提着两捆细绳索。可见那细索极重要。听捕头们说,这两捆细索,乃是当天早上一个戴斗笠的高大汉送来的。”

“此事与傀儡何干?”和尚面露疑惑道。

“师傅莫笑,其实我也没琢磨太明白,只是觉得其中似有干系。我在想,当日雷落,为何只从空中掉落一只傀儡,其余傀儡哪儿去了?那日白矾楼顶火起,那些傀儡是否,也被落雷击中而烧毁了?只有这只机簧失灵,没有自毁其身,掉落到地上被我们捡了?”

他抬头看着和尚,却见和尚正色凝视着自己,不见半点神色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