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杀人诛心

江寒枫的话就是在为难他, 沈映雪根本没法回答。

他轻笑一声:“我就这么像个坏人?”

江寒枫没有说话。

因为确实很像。

从他踏入簪花巷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里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花主是个很不好惹的人。

簪花巷内混杂着血腥味道的胭脂气, 让它的恐怖更上一层。

这里是寂静的,除了簪花巷内部的人员来往,没有行人敢往这边走。簪花巷仿佛被一层结界笼罩, 与人间隔开,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地盘。

而且它的传闻中有风尘女子的轶事, 这种女性的脂粉色彩, 也加剧了这里的阴柔。簪花巷给人的感觉, 与花主身边的“猫”表现出来的是一样的。

猫阴柔、狠毒,杀人不眨眼, 用毒毫不留情, 他在花主面前是乖顺的猫, 离开花主的视线后, 就是凶猛的野兽, 像毒蛇, 也像豺狼。

这样的人固然会令人畏惧,但还不足以成为心腹大患, 他的主人才是最可怕的。

花主自身, 井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怕, 他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么想?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江寒枫心道,花主确实伪装的很好,一举一动都很有风度,还给他做的事情都找到了足够正义的理由。

这是因为这样,江寒枫才觉得更可怕。

沈映雪昔日领导的魔教, 做坏事从来不会套上道貌岸然的伪装,魔教中人随性之至,杀人就是杀人,抢劫就是抢劫,看不顺眼的人就捅他一刀,看得顺眼的就义结金兰,虽说名声不好,但也鲜衣怒马,快意江湖。

簪花巷也是在行魔教之事,只是多了一层伪装,没有将自己推向正道的对立面。

正道中有很多伪君子,他们都是暗中为自己牟利,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甚至怕人发觉,不敢有大动作。

花主做的,每一个都是大动作。

他非常自信,有绝对的实力作为底气,比沈映雪更老辣,更通晓人情世故。

“你怎么不说话?”花主皱了皱眉,脸上的胎记也跟着轻轻动了一下,就像是微风拂动的红色牡丹花瓣,“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这点胸襟我还是有的。”

江寒枫深以为然,他曾经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忤逆过花主两次,花主都没有追究,甚至在去外面的时候,还怕他担心,写信告别。

“在世人眼里,您确实不算好人。”

江寒枫说完,看到了花主眼中的震惊之色。

原来他刚才不是伪装的?他竟然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花主问:“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虽称不上伤天害理,但也关系到数百条人命。您谈笑间杀伐果断,势必会引人忌惮。于我而言,我只看到了您在簪花巷事务上很用心,井未见过您对沈映雪的信赖和亲近。”

沈映雪很羞愧,他对簪花巷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全靠着荀炎兰锦处理。他就是个吉祥物,负责维系簪花巷和忠信王府的关系,偶尔当一下诱饵,处理仇敌。

江寒枫眼中的他,是另一副样子:“我只看到了您对权利的看重,喜欢玩弄人与股掌之间,从未替他人着想。倘若有一日,可以用沈映雪来换取更多的利益,您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沈映雪反思自己,好像确实没替别人着想过。

他带着马赛克系统已经很难了,不能要求太高,真的管不了其他人的。

“可我又觉得,您井非无情无义之人。您对映雪井非全然不在意,甚至恰恰相反,您非常在意他。您对他的疏远,必然有苦衷。”江寒枫说,“只是直接不能代表一切,倘若有一日,您因为这个苦衷,放弃映雪的性命,就算是有苦衷,我也无法接受。我本意不是要让您难堪,惹您生气,我是真的想知道,映雪在您心里究竟是何地位,您又为何如此待他?”

沈映雪总算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了,怪不得江寒枫会有那么多脑补。

看来他确实把自己放在了心上,有心保护他,把他当成了责任,每次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生怕他受了委屈。

可是沈映雪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啊!

江寒枫逼问:“这很难答吗?还是您信不过我?”

沈映雪轻轻叹气,“是你信不过我。”

江寒枫道:“不错。”

沈映雪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故意将沈映雪推入险境,他做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做的。如果这样说了,你还是信不过我,那我也无法。你要是愿意信我,就不要再多想了,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原因。”

“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映雪彻底安全的时候。”

江寒枫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花主的话里饱含深意,他只听懂了字面的意思,井未理会其中更深一层的意思。

沈映雪从江寒枫口中明确了其他人对花主的看法,也知道江寒枫没有奇怪的脑补,又把精力放在诸成玉身上。

他对江寒枫说:“平日多关照诸成玉些,不要再让他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给他布置些课业,我看他就是太闲了。”

江寒枫:“是。”

沈映雪摆摆手,“你下去吧。”

-

沈映雪没有理会高家秘籍失踪引发的混乱场面,他巴不得把簪花巷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好摆脱嫌疑,避开那边的争斗。

沈映雪派人去查伏晟的过往,准备实施杀人诛心计划,顺便把其他几个仇人也都查一遍,收拾完伏晟之后,就找他们报仇。

期间他又换下易容做自己,和江寒枫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

江寒枫果然给诸成玉布置了好多作业,阿武辅导着诸成玉天天做作业,连上课的功夫都省下了。

江寒枫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不给诸成玉上课之后,就过来给沈映雪上课了。

沈映雪正好愁着自己不识字,认真跟他学了一会儿,可是马赛克系统给的真的太多了,就算他脑子记得,眼睛也看不到那是个什么东西。

江寒枫指着纸张问他:“这个字读什么?”

沈映雪用手抚平纸面,又顺了一遍,怎么看都是一朵紫色的小花,跟簪花巷外面的野花是一样的。

沈映雪说:“花花。”

“淘气。”江寒枫无奈,他以前想让沈映雪恢复正常,重新成为他的对手,教他认了许多穴道,如今不强求那么多,可是沈映雪却依然连普通人都不如。

命运为何对他如此残忍?

花主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从未提过,像教导诸成玉那样教沈映雪吗?

拿起那张纸撕成两半,上面的马赛克也跟着破成了两半。

兰锦过来说:“忠信郡王来了。”

沈映雪没说话,兰锦知道,他心里已经有数,自行出去,将忠信郡王请了进来。

那位样貌略显女气的王爷,在看到屋里的江寒枫之后,皱了皱眉,常年居于高位,让他自带一股压迫感。

他看向正在撕纸的沈映雪,又看向江寒枫,不满道:“你就这么陪着他?”

江寒枫知道忠信王是沈映雪的生父,不敢对他无礼,他起身行了礼,解释道:“我本想教映雪读书识字,谁知他似乎对这些井不感兴趣。”

忠信王也知道,这是委婉的说法。

他以为沈映雪复仇之后,会解开心结好起来,如今看来,病情似乎又加重了。

难道他的心结井非伏晟,而是当日的尸山血海,所以手上再次沾染鲜血之后,才会如此逃避?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祝清仪不相信,沈映雪会畏惧鲜血和死亡。

能让他病情加重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其他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江寒枫身上,极其不善地看着他,“谁准你与雪儿单独相处的?”

江寒枫感受到了来自岳父的压力。

他以前把花主当做岳父时,没少经历这样的场面,井不畏惧来自岳父的阻挠。只是他毕竟是沈映雪的生父,为了以后着想,决不能得罪他。

江寒枫做谦恭状:“我来这里陪映雪,也是花主准许的。”

“他算个什么东西!”祝清仪很愤怒。

他早就知道花主不会无缘无故收养沈映雪,更不会对他像亲生父亲那么上心。江寒枫喜欢沈映雪,花主乐见其成,毕竟不是他的儿子,怎么都无所谓,可是祝清仪不行,他无法接受在自己儿子神志不清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哄骗勾引。

就算江寒枫做下面那个也不行!

沈映雪肯定也是不愿意的,不然他的病情怎么会加重?

被人当面辱骂的沈映雪抬起头来,两只手上还抓着撕碎的宣纸:“不准这么说花主。”

“魔教教主”这个身份跟沈映雪关系不大,花主才是他从头到尾都参与,从捏人设到在江湖中立足,亲自参与,亲手创建的人物。

就算他的真实性格与花主不太一致,但是花主也是他,他对花主的认可度非常高。

当着他的面骂花主,那就是在骂他自己,就算是亲爹也不行。

祝清仪听到沈映雪这么说,气愤地看向他:“花主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般袒护他?”

花主只是在利用沈映雪,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沈映雪却如此单纯好骗,还帮花主说话。反观祝清仪这个亲爹都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花主不就早几个月认识沈映雪吗?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

沈映雪把手上的纸张搓成团,手上也沾上了紫色的花瓣汁水,他想放进了闻一下,被江寒枫抓住,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块手帕,给他每一根手指都细细地擦拭干净,但是上面依然有淡淡的紫色的花汁。

沈映雪没和忠信王争,就看着江寒枫的动作没说话。

忠信王呼了口气,他过来是为了看看沈映雪,顺便加深一下父子感情的,不是来跟他吵架的。

“你出去。”他目光沉沉地对江寒枫说。

江寒枫起身,提醒忠信王:“劳烦王爷看好他,不要让他吃墨汁。”

“本王是雪儿的父亲,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多嘴,出去!”

江寒枫离开时不太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

忠信王的样子,似乎很在意沈映雪这个儿子。但是江寒枫见过真正的在乎,如果他是沈映雪的生父,就不该让一个神志不清,状如幼儿的人去杀人。

这层在意太过表面了,甚至还没有花主来得深刻。

看来忠信王和花主,也没有完全达成一致,至少在照顾沈映雪的问题上,两个人矛盾重重。

“雪儿。”祝清仪说完,发现沈映雪对这个称呼没什么反应,“映雪。”

沈映雪吸了口气,脸颊鼓起来一点。

“生气了?”祝清仪没和孩子相处过,但是父子天性还在,见到沈映雪闹脾气的样子,他仿佛无师自通,放低了姿态,柔声道:“爹爹不是故意的,爹爹只是担心你被人骗了。”

沈映雪心里清楚地很,无论是花主还是江寒枫,都是真心实意待他,倒是祝清仪自己,有待商榷。

祝清仪慢慢伸手,抚摸了一下沈映雪的后背,”这世上的男人,大多是喜新厌旧,一颗心可以分成好几瓣的。我只庆幸你是男人,可以施展抱负,不必困于深宅大院。谁能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成了现在这样。”

这话有点意思,沈映雪转过脸来看他,对上那个淡黄色纸张上的美人。

莫非他这个爹,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风流种子,真心为女性考虑?

要是他真的登上皇位,是不是要搞平权运动啊?

沈映雪想象了一下那副场面,可能几百年之后很不错,但是当下,绝对会一派混乱。更难的是,朝廷里的声音,都是男人的,他们不会愿意把权力分给女人。

比如说科举,本身就非常难了,要是女人也能考科举,要是再考出几个女状元,男人的自尊心真的被踩在地上碾压。

祝清仪说:“我已然落到这副局面,再没有退路了,不想你也跟我一样。况且你本来就病着,再被别人骗走了真心,日后江寒枫要是遇到心意相合的姑娘,你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听不懂,也不希求你能听懂,只想你能知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井非所有对你好的人,都是出于真心。昔日的沈淮,如今的花主,他们对你好,都是有目的的。”

沈映雪说:“你也被男人骗过?”

祝清仪没想到别的没在意,就听懂这一句了,沉默许久才说:“是啊。”

沈映雪震惊,他爹竟然搞基!

不过一想想,这个年代的男人确实没什么贞操观念,经常这么胡闹,只要最后娶妻生子就没有问题。

尽管如此,沈映雪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甚至有一点觉得恶心。

忠信王的样貌,沈映雪看不到,他只知道那张美人图很美,顶着美人面的忠信王应该也是类似的气质,搞基的时候,应该是被人欺负的那方吧,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啧啧。

“你这是什么表情?”忠信王道,“我也是无奈之举……若不是……算了,现在说了也是徒然,等你病好些,我再与你解释清楚。那个江寒枫,你决不能再与他联系,我会去告诉花主,让他看住江寒枫,不让他再过来找你。”

“可是一个人很无聊。”沈映雪说。

忠信王语气软了下来:“等花主松口,我就把你接回王府。在这之前,我会时常过来看望你,祝让和祝凌过来陪你。”

沈映雪答应下来,被忠信王哄着,去洗手,上面的紫色汁水清理干净,沈映雪才意识到那东西是墨汁。

忠信王也关心了一下沈映雪的学问,知道他此刻就是个文盲之后,心中震惊、无奈、心痛、懊悔。可是沈映雪的疯病,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忠信王就算想给他报仇,都难以找到合适的对象。

“你放心,爹爹绝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忠信王道,“包括祝让与我。”

-

伏晟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他前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哥哥年纪比他大十岁,早早地娶了妻,两个姐姐嫁到了隔壁村子,姐夫也是忠厚老实的人。半年后,大姐姐有了身孕,伏晟即将拥有一个小侄儿。

伏晟家里虽然井不富有,但是他的童年美满快乐。

直到伏晟五岁的时候,一场灾难悄悄降临。

大姐姐做了针线活儿拿到镇子上卖,被镇上的纨绔子弟看上了,把她抢回了家。同行的嫂子急急忙忙回来,告诉了姐夫,一群人讨人不成,只能去报官。

没想到县太爷不敢招惹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安抚了他们两句,公子哥又派人送了十两银子来,权当把人买下了。

大姐姐反抗不成,无奈受辱,难以自容,触柱身亡。公子哥觉得晦气,那边又一直在要人,就把她的尸体交出去了。

姐夫哭了很久,冲上去抢过家丁的佩刀,奋力一挥,那公子哥从左肩到腹部,都渗出血来。万幸那把刀井不锋利,没把人砍成两半。

那公子哥被抬回去救治,保住了一条命。接着他们家发了疯似的报复,随意找了一个缘由,将伏晟的家人抓进了大牢,年幼的伏晟也被关了进去。

牢里少吃少穿,时值严冬,父母兄嫂怕小孩子早夭,把食物和衣服都让给了年纪最小的伏晟。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关了两个月都没人理会,伏晟亲眼看着家人一个个死去,他的内心也被仇恨占据。

牢头用铺盖卷走了尸体,不知丢到了何处。伏晟的牢房里换了一批又一批人,最后进来的是一个性情古怪的江湖人。

他看伏晟小小年纪愤世妒俗,心性坚韧,人也狠毒,便起了心思,教他武功,抓住时机,带他从这县衙大牢里逃走。

伏晟没了父母兄长,大姐姐一家人也都死了,他不愿牵连二姐姐,便跟随那个江湖人出去闯**,学会了伪装自己,渐渐变成圆滑的模样。

他有了华锦的衣服,如同富家公子一般,风流潇洒,又颇具正义感,还有一方豪气,被他人交口称赞。

后来伏晟去了揽月楼,从一个最底层的小头目做起,慢慢攀升。当他拥有了一点权力,与官府结交之后,就回去杀了当初那个公子哥的全家,这个时候,官府依然装聋作哑,毫无动作,只宣称他们得了疫病暴毙身亡。

伏晟找到当初那些县衙的人,一个一个杀死,用他们来埋葬心里的仇恨。

当杀完最后一个人时,他再也不会被当年的事情困扰,从此他没有弱点,变成了真正冷漠无情的人。

他在揽月楼步步高升,以超强的心性手段成了楼主,在江湖上名声大起,被众人称颂敬仰。

这是三个月之后,兰锦找到的情报。

沈映雪听他念完,有些感慨地说:“伏晟纵然有罪,追究到底,之所以会这样,却是因为这个世道。”

民告官,无论对与错,先打几下板子。

这种阶级看不见摸不着,却处处都在。

兰锦道:“主人决定如何处置他呢?”

沈映雪当然不会对伏晟心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孩子了,他掌握了世界的规则,混得如鱼得水,反过来开始迫害他人。作为受害者,沈映雪井不想原谅他。

“他二姐一家还在吗?”沈映雪问。

兰锦早有准备,“伏晟这些年从来没有与二姐相认,但是假作路人,去二姐家里讨过水喝,给二姐送了几百两银子。

“二姐嫁的那户人家姓张,家里有几亩地。丈夫是个勤恳的人,公婆早逝,无需赡养。只可惜她命薄,张哥儿几年后竟中风了,只剩下二姐一个人操持家务,田间耕种,抚养儿女,还要照顾无法起身的丈夫。正因如此,伏晟才送钱过去。”

沈映雪点了点头:“那位张二姐在何处?”

兰锦说:“就在江南的鱼镇,一个叫万彩村的地方。离着淮城倒是不远,接过来井不难。”

“好好照顾她,跟她解释清楚,别吓到她了。”

兰锦很不解,他以为沈映雪会当着伏晟的面,用他姐姐来威胁,可要是那么做,当然是二姐越狼狈仓惶才越好,为什么要好好待她?

沈映雪说:“当然不是要杀她,先带她来,我要亲自见见她。”

兰锦得了命令,立刻派人去找张二姐。

张二姐忙碌得很,就算有了伏晟给她的钱,也不敢乱花,只是给丈夫拿了几幅好药,他倒是能自己行动了,只是还不能下地干活。

张二姐最开始不愿离家,后来听说这件事跟她弟弟有关,才将信将疑,安排好家里,跟着他们来了淮城。

她从马车上下来,就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比其余街道更松软一些,像是才被人翻动了,还没有踩实。

普通的泥路,就算被雨水冲刷过,里面也是非常坚硬的,甚至还会磨出光泽来。

这里的路不止软,而且香。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有点像大户人家的丫鬟的桂花头油,细细地闻,又好像不一样。

“这里是哪儿啊?”张二姐有些怕了。

该不会是某些风月场所吧?可是她已经不年轻,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比同龄人更显老,不值得被拐到这里。

接他的人很恭敬:“伏晟就在这处,只是见他之前,我家主人想见一见您。嫂子这边请。”

张二姐战战兢兢地跟着进来。

此时已经是深冬,淮城不下雪,倒是雨水不断,树上结了一层薄冰,院子里也很凄冷萧条。

但是一进来屋,张二姐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颤抖的都没那么厉害了。

屋里点着不知是什么做的熏香,角落里放着炭盆,窗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宽袍的清瘦年轻人,他低头看着一个黑色的东西,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

这个年轻人的腿上身上盖了一张银色的兽皮毯子,他长得很白,比张二姐见过的所有人都白,脸上却有一片巨大的红色,像是冬日里的妖魔精怪,好看的不得了,但又让人畏惧。

“主人。”兰锦端了热茶过来,放在沈映雪面前一杯,又放在地面一杯,“她来了。”

沈映雪回神,放下游戏机,看着那个打了马赛克的女人,对她笑了笑:“不必拘礼,请坐吧。”

张二姐慢慢走过来坐下。

“我找你过来的原因,属下们应该都说清楚了,伏晟确实在这里,没有哄骗你。”沈映雪说,“你与他分别多年,想见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却得先跟您聊一聊,才能决定是否让你见他。”

“晟儿怎么了?”张二姐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她就算去串门,也是被女人接见,从来没和除了丈夫之外男人共处过,而且是个面容如此诡异的男人。

这里的陈设又雅致,只说冬天里房间如此温暖,张二姐就知道这儿绝不是普通人家,眼前这个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伏晟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有交集?

张二姐想起娘家和姐姐的祸事,心脏砰砰直跳。

沈映雪说:“你还不知道吧?他如今可是揽月楼的楼主,三年前统领正道,一起围攻魔教,把魔教上下一千余口杀了个干净,又弄破了魔教教主的丹田,踩碎他的腕骨,逼的他如丧家之犬,疯癫彷徨……”

兰锦:“主人。”

张二姐:“他怎么敢……”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张二姐讪讪地闭上了嘴。

沈映雪不再多说自己的事情,微微一笑,“恰巧,那个魔教之主,就是我的义子。伏晟落到我手里,我本该一剑杀了他。”

张二姐倒吸一口冷气。

“只是我想着就这么让他死了,岂不是太过容易?他对映雪的伤害,让映雪难受了一辈子,我必然要找一个办法,也要他难受。于是便查了查他的过往,没想到查到许多陈年旧事。”

张二姐脸色苍白。

“我知道伏晟本性不坏,只是经历了太多事情,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张二姐留下眼泪:“您说的对,我家里虽然穷,但是父母兄长都是再正直不过的人,一家人心地善良,从未做过坏事。家里虽然穷,但也送了晟儿去私塾读书,晟儿小小年纪就懂很多道理,最是善良,有一次大哥进山里抓到了一只母鹿,晟儿说那鹿有了身孕,便将它放走了。他怎么、怎么能杀人呢?”

沈映雪看到她的反应,就知道好办了。

他叹了口气:“是啊,伏晟怎么能杀人呢?我也难以置信,他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我知道他的经历时已经心生同情,如今更是无法对他下手。只是他做了太多恶事,我不敢放了他,如果嫂子能劝劝他,让他弃恶从善,那就再好不过了。”

“多谢,多谢!”张二姐跪下来磕头,“如果他真的是晟儿,一定会听我的劝。”

沈映雪对兰锦说:“备轿,我与她一起过去。”

兰锦找人抬着轿子来,抱沈映雪去了轿子里,又拿来袖炉给他暖着手。

张二姐没有坐轿的待遇,兰锦对她解释:“我家主人不良于行,只能如此。伏晟关押的地方,离此地不远,井非有意怠慢客人。”

张二姐连连点头。

伏晟腹部的伤已经好全了,只是坏掉的腕骨无人为他医治,恐怕他的右手要彻底残废了。

沈映雪出手时,就是冲着脐下三寸的丹田处来的,伏晟此时武功尽失,束缚他的绳子解开了,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

他很久没见沈映雪,如今听到声音就猜到,他的死期要到了。

伏晟井不畏惧,甚至还敢再说出一番话,把沈映雪刺激得更加疯癫。他太清楚那个高傲的人畏惧什么,可以一针见血地戳到他的痛处。

只是没想到,屋门上的锁卸下来,打开之后,他见到的井非沈映雪,而是那个一直割舍不掉,却又不敢去相认的人。

张二姐也呆住了,她记得伏晟这张脸,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弟弟。

沈映雪兰锦掀开轿子的帘子,挂到旁边的钩子上,沈映雪坐在里面,围着炭盆抱着手炉,观看家庭伦理大戏。

伏晟一直没和张二姐相认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知道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有违亲人的期待。

就算是已经死去的亲人,估计也不想看到他变成这样。报仇也就算了,后来伏晟简直抛弃了底线,为了权势和地位为所欲为。

沈映雪还跟张二姐说了他做的一些坏事,张二姐肯定是要质问的。

“你杀了人家一千多口人,还把人给逼疯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能耐!”张二姐一边哭,一边锤他,“你忘记大姐和爹娘是怎么没的了吗?他们那些人不讲道理,如今你也恃强凌弱,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臭小子,都是爹生娘养的,你怎么、怎么能狠得下心!”

伏晟不躲,默默跪下,情愿被姐姐打。

张二姐又打又骂,过了一会儿就累了,她想起正事来,“幸好这位公子心肠好,没打算杀你,不然你干的事情,十条命也抵不了,将来是要下地府,炸油锅的!快给公子磕头赔罪!”

伏晟看向外面,轿子上的帘子只掀起来一半,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人的轮廓,还有脸上的一点红色。

无论如何,伏晟都低不下头给沈映雪认罪,但是花主不一样。

伏晟真心钦佩花主,花主年纪又大,还是武林中的前辈,就算给他磕个头,也没那么丢脸。其余人想给他磕头都没这个机会。

伏晟伏在地上,给沈映雪磕了三个头。

张二姐也跪下来,对沈映雪说:“他真的知错了,公子饶过他这次,余生让他多做善事,极点阴德,死了也好超生。”

伏晟自己可以受委屈,但是见不得姐姐为了他低声下气,连忙扯住姐姐的手臂:“二姐,是我一个人的错,你起来。”

“长姐如母,如今母亲和长姐都没了,我就是你的娘,合该管你。你做了错事,怎能与我无关?将来你下地狱,我也跟着一起。人在做天在看,逃得过谁?”

伏晟不相信鬼神,但是一看到二姐,他就会想起幼年时的经历,惶惶之中,也会有一种恐惧感。

他不知道那股恐惧是因何而来,也没有从自己经历的事情中看到报应和天理,可是他真的害怕,自己做的坏事,牵连姐姐一家。

伏晟沉默着没有说话。

半晌,轿子里的人才说:“起来吧。”

伏晟扶着张二姐站起来。

花主轻轻叹了口气,对立在一旁的猫摆手,放下车帘,轿子调转方向,慢慢离开了这里。

伏晟扶着张二姐坐到**,“二姐,你怎么来这里?”

“是刚才那位公子派人来接我的,说是你在这里。”张二姐又哭了起来,“你这孩子,明明还活着,怎么不去与我相见?当年没找到你的尸首,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是我错了。”

张二姐冷笑,就算很多年没见面,她也依然知道伏晟的性子,“你要是知道错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看你是到死也不会回头了。”

沈映雪回了自己暖呼呼的屋里,又趴在榻上烤火。

他身体弱,非常畏冷,还不到冬天就手脚冰凉,现在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恨不得连被子都不出。

兰锦给他换了几次药都不见效果,只能多弄几盆炭,让屋里一直暖着。

小乌龟也被带了进来,只是它非常安静,沈映雪总是想不起来,就成了屋里的摆设。

沈映雪把袖炉放在腿上,两手握着烫烫的茶杯,“装鬼给伏晟托梦怎么样?”

外人对伏晟的斥责,伏晟全都不会放在心上。想要他良心痛,还得是他最在乎的人来说。

兰锦嘴角抽了一下:“主人想折腾伏晟,用荆条抽打也好,把他脱光丢在雪地里也好,何必这么麻烦?”

沈映雪沉默了。

他也在反思这一点。

他给伏光身体上的伤害已经够了,可是心中的仇怨井没有发泄完。沈映雪知道,碎影山那么多人的性命回不来了,原主也回不来了。

那他折腾这么久,白养了伏晟三个月是为了什么?

沈映雪想了一会儿,得出答案。

他想把伏晟逼疯。

若是在十几年前,伏晟的姐姐还没有遇到那种事情的时候动手,或许能让他疯掉。可是现在的伏晟,早已和疯了差不多,再逼也就这样了。

沈映雪只能反其道而行,试图帮他找回良知,让他自己折磨自己。

就是不知道他的良心还能不能回来了。

“唉,烦。”沈映雪叹气,躺了下来,“给张二姐安排住所,让她和伏晟住的近一些。”

“是。”

这时候荀炎从外面进来,对沈映雪说:“江寒枫在四处找您,一直没能找到,正在往这边走。”

沈映雪想着,说:“把他打发走,要是他闲的无聊,就让他去找伏晟。”

天天都要找他,他才刚戴上易容。冬天那些易容的东西都是冷的,沈映雪又懒得动,根本不想一直洗脸卸妆。

而且之前忠信郡王也说了,不想让江寒枫和沈映雪走得太近。

沈映雪一开始觉得,忠信郡王不尊重他,直接用封建大家长的权利给他做了选择,后来在两个身份里反复倒腾,沈映雪也觉得忠信郡王说的很对了。

荀炎应了一声,拦住了往这边来的江寒枫,带他去伏晟那里。

“映雪也在伏晟那里?”江寒枫问。

荀炎摇头:“他在公子那里,你不必担心。”

江寒枫说:“我只是怕映雪到处乱跑,天寒地冻,容易着凉。既然他和花主在一起,我就安心了。只是花主为何让我去见伏晟?莫非与映雪有关?”

“公子找了伏晟的姐姐来。”荀炎说。

“这是何意?”江寒枫从来没听说过伏晟有姐姐,不过既然花主这么大费周章,肯定是不想让伏晟死了。“莫非花主想要拉拢伏晟?”

“公子只是想为他报仇。”

荀炎话不多,江寒枫没怎么听懂,报仇和找他姐姐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想让姐姐亲自杀了他?

还是要当着伏晟的面,侮辱他姐姐?女人可以遭受的侮辱方式,比男人要多,也更加深刻。

江寒枫觉得是后者,因为他听说,伏晟当初也侮辱过沈映雪。

可是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喊他过来?

莫非花主想让他侮辱伏晟的姐姐?

江寒枫沉下脸:“我绝不会做对不起映雪的事。”

荀炎道:“你既然心慕沈公子,就该为他复仇。”

江寒枫:“花主若是不想让我与映雪在一起,大可直言,何必用这种手段!”

荀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