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豁不出去
冷峯合作过形形色色的策展人艺术品经纪人,严苛的谄媚的各色都有,但没见过这么……牛皮糖的。
他自己要是个名震海内外的大艺术家也就罢了,现在要啥没啥,一个策展人在他身上捞不到半分利,凑那么近干嘛?
邵其华说要请他去打一张床,冷峯给气笑了,干脆把人再迎了进来,但招待没有了,金刀阔马地坐着,说:“行啊,那咱们就来好好聊聊这生意怎么做。”
邵其华却没坐下,缓缓地在空旷的屋内踱着步,看看这又看看那,工作台上有个小玩意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拿起来看了会,说:“这个不错,你做的?跟你以前的风格不大一样,有点意思。”
冷峯回头,发现邵其华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只松鼠,他干脆把椅子转了个面,朝着邵其华,心里起了点促狭的心思,故意说:“你觉得它好?”
邵其华点头,言简意赅:“好。”
“好在哪?”冷峯闲闲点了支烟,突然有了点好好聊聊的心思。
邵其华似没注意到冷峯语气里的嘲讽,认真地看,认真地想,而后说:“有一股真诚和赤子之心在里面,原始古朴,浑然天成,像真正的大师在透彻万物之后,随心随性随手做出来的小玩意,因为毫无目的,所以尤其好。”
他甚至有些高兴,眼神都变得闪烁,看着冷峯,说:“阿峯,你现在果然不一样了,我的猜测没错。”
“哈哈哈哈哈……”冷峯爆发了突如其来的一阵大笑,他心里的感觉万般复杂,重重情绪汇到一处,只觉得无尽的嘲讽,除了放声大笑,他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表达。
邵其华看他笑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不解地定在原地。
冷峯笑够了,终于慢慢缓了下来,他认真地朝对方点头:“我跟你看法一致,这个东西好,特别好,但是——”他拖长了尾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我做的?”
邵其华一怔,冷峯掐掉烟头,起身大步跨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只松鼠,手指温柔地抚过那朵云一样的尾巴,说:“看它多美,跟做它的人一样美。”
“是什么人做的?”邵其华问。
冷峯的眼神都在那松鼠上,说:“一个从来没有学过艺术,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艺术的人做的,一个猎人的孩子,随手做出来的东西。”
他把松鼠举到邵其华眼前:“看,这才是艺术,不需要几十年如一日地上课,学各种理论,工具到了他手上,他就能做出艺术。”
“这是天赋。”邵其华也承认。
“对,天赋。”冷峯说:“天赋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所以,您跟我爸,都不用为我费心了。”
“阿峯,你走的是另一条路,学院派也好,自然派也好,艺术不论出身和方式,只看结果,好的艺术殊途同归。”
冷峯神色淡淡,觉得都是些废话,没什么好说的。
邵其华孜孜不倦:“坦白讲,你以前的作品,并不是不好,是好的,冷教授亲自传授你,你的功力和审美都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我其实一直都有关注你,每件你的作品,每场你的展览我都去看了,你的作品水准都很稳定,风格也很稳定,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
“但您并没有找我合作过。”冷峯心里这么想,嘴上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对。”邵其华点头:“我一直期待有一天你能突破自己,你很好,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东西,我很了解你父亲,知道他那套理论体系,有时候想,是不是他那套东西并不是适合你,才束缚住了你?”
这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冷峯轻轻冷哼了一声。
邵其华又说:“后来有阵子没有你的音讯,听说你去了别的地方,我觉得有些可惜,但又想,也许这是个契机,你可以借此来突破自己。”
冷峯也知道自己缺一些东西,但他说不出来自己到底缺什么,于是他自嘲:“我都不知道自己缺什么,要突破什么。”
邵其华说:“你缺那么一股……’豁出去’的冲动,那种原始,充满本能,把肺腑交由天地处置的感觉。”
冷峯突然怔住,邵其华突然戳中了他的心,“把肺腑交由天地处置”,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冲动,那种拼完这股劲,余生都不会后悔的冲动,他没有,以往他甚至不觉得这样的冲动是迷人的,但现在他偶尔会有这样的渴望。
在那个露营的寒夜,看到别冬不顾一切赤身奔向河里的时候,他有过这样的渴望。
在牧场焦急万分地寻找别冬,看到他跟牦牛对峙,差点酿出祸端的时候,他生出过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疯狂。
在随后的夜里,听到别冬剖开心,讲述过往的时候,他心里的冲动蔓延至今,想要余生都去保护一个人,让他安稳无忧。
这样的冲动,算得上是交出肺腑吗?
冷峯不知道,但他食髓知味,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他甚至都没有思考过,他对别冬的情感,已经违反了他所有曾经固守的处世原则,抛掉了所有“聪明的、冷静的”东西,但他喜欢。
他喜欢别冬,也喜欢这样的自己。
不知不觉地发了好一会呆,冷峯神色怔怔地似回不了神,邵其华静静等着他,待冷峯从愣怔里出来后,他说:“荣玉的那篇评论我也看过,老实说,我觉得有失偏颇,他作为一代大家,写出那么一片评论文章,颇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很失了格局。”
嗯?冷峯皱眉。
“荣玉跟你父亲在学术上一直针锋相对,早年闹过许多不愉快,后来他去了美国,两人少了交集,相安无事了很多年,直到你开始在这个圈子里崭露头角,而且你的资源实在太好,捧你的人多,自然有人看不过眼,他那篇评论,看似公允客观,实则把你的缺陷放大,他把你说得一无是处,难道事实真就如此吗?每个艺术家都有缺陷,“完美”对艺术这行业来说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你有缺陷,但这缺陷是会成就你,还是会毁了你,都还是未知数,下这个定义的不应该是荣玉,应该是你自己。”
冷峯静默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对邵其华实在是太怠慢了,也妄自把他人的意图往恶意的方向揣测,真是个混球。
他还是没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全然卸下了抵抗和防备,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
邵其华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变,淡淡微笑着,眼神往角落瞥了瞥,说:“所以,现在可以让我看看你真正的作品?”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块蓝色盖布盖住的东西,但未得冷峯允许,他不会擅自揭开它,而冷峯明显心结难消,要让他主动愿意揭开盖布,并不容易。
但现在冷峯起了身,他愿意让邵其华看看,虽然这件作品还并未完成。
是一个屈膝而坐的少年,双臂环抱着自己,周身都有伤痕,姿态柔弱而倔强。
冷峯的眼神落在未完成的少年身上,带着不自知不自觉的温柔,邵其华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变化,继而他仔细观察这件作品,心里有了一些结论。
“阿峯,这跟你以前其他的作品都不同,我在它身上感受到了非常丰富的情绪,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在你的作品里感受到这么丰富的情绪。”
冷峯不置可否,从揭开盖布的一瞬,他的注意力就全然在作品身上了。
“又敏感,又倔强,这是你雕刻的这个人给你的感受吗?”邵其华问他。
冷峯点头。
“他是谁?”
“是个孩子,猎人的孩子,就是他做的那只松鼠。”冷峯说。
“难怪。”邵其华有所领悟:“你对他的感情不一般。”
冷峯没说话,邵其华说:“珍惜他吧,也许他就是你的机缘。”
作者有话说:
“把肺腑交由天地处置”,这句话源自国内一个翻译家蕾克对日本浮世绘画家菊川英泉的画作评价,原文是:英泉是在这两位大家夹缝中生存的画手,他风格肖似北斋,却走不出北斋的框架,他与广重一起合作风景画系列,却又被中途换下。他在书中记载自己有奇癖,桀骜不驯,然而在画中,又缺少一种艺术家的“豁出去”,和“把肺腑交由天地处置”的力量。当然,这是我看过他的无数画后的私人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