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陆恪行说得没错,晏帝时日无多,不得不开始清除朝中的威胁。秋雨落下第一场时,裴家通敌的事情败落,京城各家人人自危,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裴家全府被收押,继后被褫夺封号,最终在冷宫里被赐了一杯毒酒。
二皇子陆恒被关押在暗卫司最深处的地牢中,比起刑房的血腥,这里条件好得多,甚至能听见窗外的鸟鸣声,时不时还会有落叶被风卷入。从前,陆知意嫌太累逃避师父的训练时,就会偷偷躲在这里,为此,这间地牢的锁大约换过十多个。
陆恒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关进来几日都表现的异常平静,看着也比往日正常许多,只在见到陆知意时刺了他一句:“你以为斗败我就能得到皇位吗?”
“你可不是我们斗败的。”陆知意笑道,“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位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旦真正威胁到他时,他就能毫不留情将人一脚踢开。”
陆恒苦笑:“你倒是看得听明白,那你知道他心里真正的储君人选吗?”
“我当然知道他选了谁。”陆知意轻声道,“他绝不可能达成心愿。”
陆恒低头笑了一下:“这样吗?那我就满意了。”
陆知意霸占了地牢中唯一的凳子,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矮桌上:“放心吃吧,没有毒,至少在暗卫司,我不会让人害了你。”
“暗卫司不也是父……皇上的人吗?”陆恒问。
“至少这里已经不是了。”陆知意道。
“他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陆恒苦笑:“那他把我送到你这儿。”
陆知意坐在那儿,翘着脚,阳光洒了他一身。
“知意。”印象中,距离上一次这样好声好气喊陆知意已经十多年,陆恒心里陡然生出一阵苍凉感,“你说我会死吗?”
“大概不会吧。”陆知意笑了下。
其实话问出口,陆恒就已经知道结果,他不会被光明正大处死,但晏帝不会放他生。陆知意也许能让他活下去,但他心里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陆恒,其实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陆知意道,“你这么蠢,摘花都能把自己摘进湖里,想要骗我去冷宫,结果自己也被冻了半死。就你这样,还敢参与夺嫡,活该被裴家和皇帝耍得团团转。”
陆恒下意识道:“你才蠢……”
说着说着,他露出一丝苦笑:“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蠢。”
陆恒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从前的事情,儿时,他们曾经也有一段兄友弟恭的日子,至少那时候,他发自内心喜爱陆知意这个爱笑爱闹的弟弟。比起宫里带着面具的其他人,陆知意看起来比他们都鲜活,忍不住夺去人们的视线。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这些兄弟被卷入权力之中,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
“知道自己蠢就好,安心在这里待着吧。”陆知意道,“该吃吃,该喝喝,天又塌不了。”
“你……”
陆知意笑了笑:“怎么,觉得我这人太过于冷血?”
“没有。”他虽然不喜裴家与母后对他的控制,但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去死,陆恒也做不到。
“放心吧,我没有杀人如麻的习惯。”陆知意道,“无辜之人自然会被放过。”
可是裴家真的有无辜之人吗,陆知意也不知道。
陆知意离开地牢后,陆恒看向袖口,那里藏着一颗假死药,外祖说会送他去北境,裴家好几位表兄从小就被送去了那里,外祖说,让他带着裴家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说的容易,如果他连活着都要依赖北境异族,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晏的皇帝。他虽然胆小又贪生怕死,但也明白自己是大晏的人,他是皇子,就算再没有骨气,也决计没有仰仗敌国苟活的道理。
他被母亲与外家控制了二十年,这一次,他想信自己的判断。陆知意说的对,他这么蠢,何必要想不开去争那个位置,就算真的抢到了,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裴家也是一样的蠢,费尽心机还不是被晏帝当成了制衡其他世家的工具。
陆恒拆开食盒,眼眶忽然一热,里面都是他幼时爱吃的食物。或许陆知意是故意的,想要借此笼络他,陆恒也不想管了。
陆知意刚出暗卫司就看见洛擎远靠在廊柱上等着:“你今天不是要练兵吗?”
“结束得早,我过来接你。”洛擎远道,“二皇子还活着?”
“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人?”陆知意瞪了洛擎远一眼。
“当然不是。”洛擎远走过去哄人,“我们知意最善良了。”
“你也是不必睁着眼说这种瞎话。”陆知意无奈道。
刚回到家,陆恪行已经在书房等着。
“哥,你怎么来了?”
陆恪行对着屏风说了句:“还躲着,不出来吗?”
屏风后走出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与陆恪行有几分相似。陆知意看向亲哥,语气有些不可思议:“哥,你还犯过这种错?”
陆恪行知道陆知意误会了,敲了他两下:“胡说八道,我是天赋异禀吗,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他是谁啊?”
“你说呢?”
陆知意不可置信道:“吴……吴家那位啊,你把人偷回来了?”
陆恪行无奈道:“他自己找上门的。”
“六哥,我是吴悯。”吴悯又看向洛擎远,“这位是六哥夫吧。”
洛擎远:……
陆知意眼角抽了抽:“这位公子,请问您有事吗?”
“六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原来是你。”陆知意道。
洛擎远似笑非笑道:“你们认识?”
陆知意眨了眨眼睛:“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
吴悯道:“前年,我出去买书被几个混子欺负,是六哥帮了我。后来我还想找他,结果被禁足在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哥,确定是他?”陆知意将陆恪行拉到一边,小声问。
陆恪行点头,就是因为确定,他才头疼。他和洛擎远做了许多种计划,就是没想到吴悯会自己送上门,还带着吴家的罪证,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
陆知意哼了一声,他可不相信吴悯真是看起来那么傻,估计浑身上下都是心眼。
吴悯硬着头皮接受洛擎远的打量,他心道,这个六哥夫不愧是战场上回来的人,气势也太强了,果然很凶残,还是他六哥最厉害,这样的人物也能收入房中。
最后,吴悯被陆恪行留在了洛家,比起东宫,这里要安全得多。
入夜,陆知意提着灯笼推开吴悯的院门。
吴悯正坐在院子里看书,旁边点着一小盏灯,看着有几分可怜。
“六哥。”
“吴悯,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你自己心里清楚。”陆知意道。
“世子,我真的没有恶意。”吴悯道,“比起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和虚无缥缈的权势,我更愿意相信你们,仅此而已。”
“你逃出来,吴家知道吗?”
吴悯笑了笑:“放心吧,短时间内,他们查不出来。”
“既然这么有自信,为什么不直接跑了,要来找我们。”陆知意问。
“我想活下去。”
吴悯自小就知道自己与吴家的其他孩子不同,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龙纹。但他被当做舅舅外室所生的儿子养大,从小受尽了白眼。十岁那年,舅舅才将身世告诉他。
舅舅和外祖父说会助他成就大业,送他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若不是吴悯发现吴家偷偷养着一个模样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人,他真就信了这些蠢话。
比起别人,他的确更加相信陆知意,可能他受过的善意太少,所以才会对唯一的那一点念念不忘。
吴悯的话,陆知意没有完全相信,他朝暗卫的方向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将人看好。
陆知意才走两步,洛擎远从树上飞下,幽幽道:“世子夜会美人回来了?”
陆知意忍笑道:“不是吧,您连这种醋也吃,不怕倒嗓子吗?”
“跟你学的。”
吴悯并不是洛擎远记忆中的那个孩子,看来,前世还发生了不少事情。洛擎远想想也就明白了,吴家在泼天富贵面前起了歹意,用其他孩子换了吴悯,不知怎么骗过了皇室。
洛擎远电光火石间窥见了前世的部分真相,那个被藏在荣王府,陆知意不许他去看的人,原来是吴悯。
这天夜里,洛擎远又梦见了过去。前世的吴悯果然也找了陆知意求助,只是最后没能如愿,在荣王府覆灭之后不知所踪。
洛擎远做了一晚上梦,睡醒后头脑昏沉,他没注意到,陆知意也才从梦魇中醒来,甚至在躲避他的眼神。
“不准去见吴悯。”洛擎远忽然开口道。
“啊?”
洛擎远笑着亲了亲陆知意的眼睛:“都说了我吃醋,有什么想问他的回头我们一起,你不准单独去见吴悯。”
陆知意果然一整天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连房门都没出,更别说去见吴悯,除却饭后让人送了两壶酒进去。
于是等到洛擎远回到家,他收获了一个醉醺醺的陆知意。
刚推开卧房门,陆知意拎着酒壶跌进了他怀里:“擎远哥……”好久不见。
“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洛擎远吩咐如云去煮醒酒茶,夺去陆知意手中的酒壶放在桌子上,“小孩子喝什么酒?”
陆知意醉醺醺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成亲了。”
洛擎远失笑,扶着陆知意往床边走:“好,等来年就成亲。”
陆知意揉揉眼睛:“我不睡觉。”
“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喝酒?”洛擎远问。
陆知意打了个酒嗝,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试图看清楚洛擎远的脸:“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喝而已,本……世子,开心!”
“小疯子,想一出是一出。”洛擎远道,“下次再这样就要挨揍了。”
陆知意喝醉了也挺乖,喝了醒酒茶后乖巧地自己洗漱,很快就睡着了。
洛擎远去上朝时,陆知意还在睡,听见他起身只是头埋进被子里哼哼两声。洛擎远以为他是醉了酒头疼,也没有仔细思考:“再睡一会,我再让招福喊你起来,我下朝后就回来。”
“嗯,知道了。”陆知意闷声回了一句。
等到洛擎远离开后,陆知意才坐起身,眼睛里哪还有半分醉意,他看向掌心,被精心养护的这双手似无暇白玉,隐约还能闻见护手药膏的香味。
之前的噩梦终于连接起来,将真相送到他面前,那些噩梦原来真切发生过,他大抵是过奈何桥时没喝孟婆汤,所以还能记得。
卧房门被敲响,如云轻声问:“世子,您起了吗?”
“进来吧。”
如云身后的丫鬟渐次进门,桌上很快摆满了:“世子,您昨天喝了酒,公子走之前特别嘱咐我们做些好消化能解酒的。”
陆知意拿筷子的手一顿,记起过去之后,他一直试图不去思考与洛擎远的关系。
他猜出来了,洛擎远和他一样,也记得前世种种。只不过,洛擎远比他想起来的时间要早许多,大约就是他十六岁生辰前后吧。那段时间,洛擎远偶尔的表现十分奇怪,他只当洛擎远因受伤心性大变,所以才会有所不同。他没想到,原来洛擎远是想起了过去。
洛擎远比他厉害许多,既保护了哥哥,还护住了荣王府,甚至又一次接受他的感情。
陆知意看向面前精心准备的饭食,前世,他经常借着醉酒发泄心情。所以,恢复记忆之后,他就让下人送来了酒,试图逃避一会。
但他忘记了,目前这具身体被养成了娇气包,仅仅喝多了一点,他就浑身上下都难受。
陆知意哼了一声,他以前快要醉死在房间里,洛擎远都不管他。结果这家伙只是有些头疼,洛擎远就恨不得把他宠成废人,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更为可气的是,两个人都是他,让他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洛擎远回到家后,陆知意已经不在,只给他留了一封信,说齐霜想他了,让他回荣王府住两日。
纸张被洛擎远捏皱,陆知意撒谎也不打个草稿,齐霜去了国公府,根本就不在王府,怎么会让陆知意回去。
洛擎远眯着眼睛,陆知意果然不对劲。
“你想要去哪里?”陆知意才出荣王府的后门,就被一柄剑拦住了。
“出来走走,不行吗?”陆知意努力藏起怀里的包袱,完全在做无用功。
洛擎远冷笑,剑挑起陆知意怀里的包袱丢在地上,几枚金元宝滚了出来,还有沓银票露出了其中一角:“出去散步需要带换洗衣裳和这么多钱财吗?”
“我就喜欢这样散步,不行吗?”陆知意提高了音量,仿佛这样能给自己添加几分气势。
洛擎远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叹了一声:“知意,你想起来了,是吗?”
“擎远。”陆知意低着头,“你既然知道,还要拦着我吗?”
“你想要去哪儿?”洛擎远问。
洛擎远真不拦他,陆知意眼眶都红了:“不知道,随便逛逛,总会有个地方安身。”
“陆知意,是你先招惹我。”洛擎远轻轻握住陆知意的手腕,却仿佛握住了他的命门,“让我动了心,居然还妄想逃走吗?”
“擎远哥。”陆知意哑声道,“你别对我这么好。”
“你个傻子。”洛擎远叹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家。”
陆知意最后还是被洛擎远带回了家,毫无反手之力,平常都是洛擎远让他,要是那家伙认真,十个陆知意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想想要跟我说什么?”
洛擎远把包袱丢在桌子上,陆知意心弦一震:“现在京城中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还敢到处乱跑?”
“那以后就能跑吗?”
洛擎远:……
“为什么要离开?”洛擎远眼睛发红,显然正在极力压制情绪。
“我已经耽误了你一辈子,不想再害你一回。”陆知意低声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愧,但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你觉得只有愧疚能让我做这么多吗?”
“我不知道。”陆知意垂着头。
“陆知意,我前世愿意陪着你去死。”洛擎远抱住陆知意,“这一世,我只想和你好好活着。”
“擎远哥?”陆知意似乎没想到洛擎远会这么说。
洛擎远掐着陆知意的脸颊,往他嘴里丢了丸药,入口即化。
“你给我吃了什么?”
洛擎远面无表情:“让你冷静一点的药。”
“什么……”陆知意意识非常清醒,但是眼睛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皮慢慢合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吵闹声。陆知意也不知道洛擎远喂他吃的是什么药,虽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但是却能听清外面的动静。
“知意呢?”是谢千宁的声音。
“昨天晚上闹着要喝酒,结果醉了,折腾了一晚上,现在还睡着呢。”洛擎远道。
陆恪行的声音遥遥传来:“那别吵醒他了。”
陆恪行与洛擎远相伴走远,偶尔谢千宁会搭一句。陆知意浑浑噩噩想,他前世那么坏的时候也没把洛擎远打晕关家里啊,那家伙究竟从哪里学来的坏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陆知意的手脚终于能动了,他才准备下床,卧房门被推开。
“还想跑吗?”
“想……吧。”
洛擎远被气笑:“你还挺实诚。”
说起来,虽然恢复了记忆,陆知意与前世差别还是很大。
“你看我做什么?”陆知意不好意思道。
“看你可爱。”
陆知意哼了一声:“油嘴滑舌。”洛擎远果然还是喜欢那个乖巧懂事的陆知意,他心里酸涩,没注意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小醋坛子,你连自己的醋也吃?”洛擎远捏了捏陆知意的脸颊,“这一点倒是两世都没有改变过。”
“你果然更喜欢他吧!”
“他和你,难道不是一个人吗?”洛擎远忍笑道,“我还觉得你更喜欢那个不解风情的洛将军呢?”
陆知意没好气道:“我有病吗?”
“原来你讨厌我。”
“两个不都是你吗?”
洛擎远低声道:“道理挺清楚,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