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前世番外(下)
偶尔在夜间,他会为她抚琴,在若有若无的江潮声中,她靠窗迎风而坐,安静倾听他的曲声。
他一个护卫,会抚琴,会识字,实在异于寻常,但她并未询问,从不好奇他的过往。
唯一一次,便是她开口问道:“晋岚,你好像心中有事。”
他愣住,她在青灯下回首,“我听着你的琴声,总觉得你的心好似被往事锁住,你心中有何事无法排解?”
他的确是有太多怅惘难以排解,父母双亡,亲人相继死去,他在这世上再无家人,再感受不到一丝温情,不知天下何处可以容身。
她听完沉默,良久道:“晋岚,天地之大,怎会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去天下看看,去遇见你想要遇见的人,去看看那些山水,去做想做的事,将心填满,人便不会孤独一世。”
她的面容在迷蒙烛火中显得尤为温柔,他看着她,心仿佛停了一瞬,轻声问:“当真可以吗?”
她浅笑:“可以,只可惜我时日无多,无法再去看看天下。”
他明白,有些事发乎情止乎礼,然而在与她朝暮相对中,那些情愫抑制不住地疯狂生长。
他来前空空****的心,慢慢生出血肉,可那一份情感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就好像又要逝去。
他问她,对晋王是何看法,得到回答是,她害怕他。
她说,晋王是睥睨天下之君,那般冷硬之人,手段狠厉,绝非好相与之辈。
怎么会呢?
他知道她这般境地,绝对不会置她不管。他一直记得她的恩情,记得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觉得他不会做出谋逆之举。
所以他请求她,再坚持一会。他会将左盈带来,治好她的眼睛与身子,之后她就能得偿所愿,去看她想看的天下。
她笑着说,相信他。
那一夜,她靠着窗户睡去,他在她身边坐下,手轻轻抬起,慢慢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自认前半生最胆大之举,便是在晋国与楚国和谈前一夜的宴席上。四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年轻的楚王与貌美的王后出席,众人谈笑风生,他看着她陪在楚王身边,忽然起身往外走去,与她擦肩而过,那一刻却轻轻牵了一下了她的手。
须臾的一瞬,两根指尖相触,带着各自的温度,仿佛丝线慢慢缠绕在一起。
她明显顿住,转首看他。
他已松开指尖,步伐未曾停顿一下往外走去,让她忽然恍惚地定在原地,四周只余下一缕清香。
祁宴在离宫陪了她三月,在春末不得不离开一趟,说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她说是相信他,可没多久,她在离宫溘然长逝的消息便送到了他的面前。
上天终究没有怜惜他,再一次将他所爱之人给夺走。无尽的悲痛与哀伤席卷而来,他的泪打湿了信。
而不久之后,魏国也送来了魏王崩逝的消息。
他平复好心绪,撕碎与楚国和平的条约,这一次亲自带兵南下,直取楚国国都,率铁骑踏平楚国的城门。
卫凌将楚王押到他面前,他望着楚王,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送她回楚国。
一切只恨与她相见晚,恨命运作弄,恨造化无常。
他转过身,久久注视着她那牌位,阖上双目,喉结上下滑动,只轻轻道了一声,“抱歉。”
满室烛火幽幽,他单手撑着桌案,只觉从未有过的疲累。
他割下楚王的头颅,钉在城墙之上示众,再后来将齐国纳入版图,收下周边诸多小国,自此统一除魏国之外的所有国家。
这一路走来,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大仇得报的一日,却未感受到多少欣喜。
天下皆臣服于他,他大权在握,却也必将孤独。
年轻的晋王登基即位,朝堂上下都在议论晋王后的人选,他却还是忘不掉她。
江陵离宫的那三月,足以让他用余下一生去回忆。
于是他发出一道旨意,执意要迎娶她为后,令天下为之震惊。
他在晋宫举行一场盛大婚典,捧着她的牌位走进王殿,当殿门关上,殿外的光线暗淡下去,他的一生也好似尘埃落定,注定昏暗无光,孑然孤寂。
直到——
卫凌将她弥留之际的信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在信上对卫凌说,“楚国气数已尽,天下尽归晋室,且去侍晋王,晋王可为天下之主。”
至于她,若有来世,她想如年少时一般自由无拘无束,去看看那天下。
他抚摸着信,过往她的话语在耳畔浮起,“晋岚,天地之大,怎会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去天下看看,去遇见你想要遇见的人,去看看那些山水,去做你想做的事,将心填满,人便不会孤独一世。”
他翻看她少时珍藏的一本游记,看着她在一旁落下的批注,说等到日后有机会要去哪些地方。
隔着数年,那些模糊的字迹携带的感情,传递到他心尖。
于是在一个清晨,他留下一道传位的诏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晋宫。
老晋王将晋国的山河交给他,他还给老晋王一个一统的天下,他已完成他的承诺。
这一生被命运裹挟前进,他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回到从前。
他去了楚地,去到她少时长大的地方,看到了她在游记中写到的,楚地云岚翻涌,云海无边的壮阔景色。
隔着岁月,他与她在一本游记中神交。
此后他用一生,行走遍天下的山河,印证了她的话。
得寄情山水间,这天下便是他的容身之所。
天地浩瀚,似乎一切都能得到超脱,他不会感到孤寂。
那一本她旧日珍藏的游记,陪在她身边几十年。在他竹杖芒鞋,听穿林打雨声时;在他策马穿过戈壁荒漠,看雄鹰翱翔飞过天际时……
涉海登山,过山万重。
这一行,他见过无数贫民的面孔,一路积善行德,求上苍怜悯,来世能叫他的爱人一生顺遂,得偿所愿。
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回到了江陵行宫,去完成他游记的最后一篇。
在他年轻的记忆中,春日的江陵离宫总是笼罩在明媚阳光里,然而暮年故地重游,才发现,江陵离宫分明潮湿多雨,时常掩映在朦胧的水汽中。
原来一切的不同,只是因为她。他记忆中的她,爱在晴天上山,喜欢去看在春光沐浴下的花谷,说最爱离宫春日缱绻的春色……所以他也生出了错觉,以为离宫总是春光明媚。
他轻笑一声,这一生因为她,他不再浑浑噩噩,不再犹如死肉一般活着。
几十年后,同样一个迷蒙的春日,他笑着阖上眼帘。
在他身边,摆放着一卷散开的竹简,风拂过上面清隽风流的字迹,
香炉里袅袅升起青烟,随风飘散,渐吹渐远。
宫人在午后走进寝宫,发现了他。这位曾经横扫诸国的天下之主,就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春日午后,平静地离去了。
浮生不过一场大梦。在不绝的雨声中,祁宴慢慢转醒。
山洞外刺眼的阳光照进来,他睁开眼,看到年轻时的她就立在山洞外。
少女在光亮中回首,眼中绽放灵光,“你醒了?”
祁宴凝望着她,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她蹲下身子,抚上他的面颊,“怎么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她笑靥温柔。
“梦到,”他话语艰涩,许久才开口,“我梦里的人生未曾这样顺利,我与你错过,在乱世之中阴阳两隔。”
她的笑意凝住,“那之后呢?”
他眼角微红,“我娶了你的牌位,本以为一生浑浑噩噩过下去,可想到你告诉过我,当去天下看看,寄托于山水之间,之后我去云游四方,一路上救济不少百姓,祈告苍天,求天地成全,与你来世相见。”
她的眼中立即浮起水雾,扯出微笑:“不过是梦而已,不必多虑,都是假的。”
她不想让他意识到这时前世。既然是前尘往事,那就都过去吧。而听到他上辈子最后放下了一切,她也安心了。
她扑入他怀中,他亦用力环抱住她。
“祁宴,这辈子谁也不会再将我们分开。”
他以臂弯上加重的力道回应她。
她拉着他起身,弯起眉眼:“走吧,我们已经在山上待了一夜。”
祁宴忽道:“等过几日离开江陵行宫,我们去南方,不必急着回去,那些你曾经与我说过想去的地方,我们一同去看。”
卫蓁愣住:“那朝堂怎么办?”
祁宴看着她,唇角轻轻翘起:“交给左盈,交给姬沃。他们既是臣子,总得为我们分忧,不是吗?”
卫蓁莞尔一笑:“好。”
雨停了,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细缝间一缕缕落下来,照着那耳语年轻夫妻。
三日之后,他们再次启程,两道马蹄声掠过明镜般的溪面,惊起山涧中野鸟振翅四散。
风在耳边呼啸,雄鹰翱翔过头顶。
水流迢迢,她与他含笑追逐,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两道身影融入无尽的苍翠山峦中。
山不尽,水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