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海上花(三)

三天后海船终于驶入了猫头洋。

太阳已经西沉,苍茫暮色笼了下来。

媚红转过身看着孟剑卿:“我要做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孟剑卿一笑:“你若要砍我的头,我当然不会答应。”

媚红默然投入他怀中,仿佛要让自己在最后下定决心再一次确认孟剑卿的可靠,好一会才道:“这艘船上,除了我带来的人,其他人都不能留。”

孟剑卿心头一跳。

媚红抬起头看着他:“你只需要袖手旁观。”

然而,这艘船是孟剑卿征调的,在杭州市舶司中,留有他的签名。

媚红紧盯着他。

孟剑卿只一踌躇,便道:“好,我答应你。”

媚红似乎有些意外,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处置船主和伙计的方式,也让孟剑卿有些意外。

总共十六人,被丢在一个小得只能称之为礁石的岛上,留下了三天的清水和干粮,让他们自生自灭。

孟剑卿原以为他们会将这些人沉入大海。

媚红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他脸上稍纵即逝的错愕。

她有意让孟剑卿以为自己要杀了这些人灭口。

但是试探的结果一出来她便觉得莫名的后悔与烦躁。

她低估了孟剑卿的冷血和狠辣。

但是,如果这仅仅是为了她呢?因为他以为这是她的意愿?

在那一个风紧浪高、生死一线的瞬间,也许他的确会这样想这样做吧?

海船在夜色中继续向南驶去。操船的水手,显然很熟悉这一片海域,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方向,在黑暗中穿过一片片礁丛和急流暗漩。

孟剑卿的心中生了疑虑:“你们怎么会熟悉这一片海域?”

这一片海域,原来曾是方国珍兄弟纵横的地盘,可与陈友谅毫无干系。

媚红的脸孔在夜色中如一颗闪亮的珍珠:“我母亲姓方。我带来的这些人中也有方国珍的旧属。”

她的双颊绯红,眼神清亮,心中的紧张与兴奋,溢于言表。

孟剑卿暗自吸了一口气。

也许前方还有更让他吃惊的在等着他。

媚红忽然转过话题:“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究竟掀了沈和尚什么老底,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

孟剑卿反问:“你们对沈大人又知道多少?”

媚红皱皱眉;“不就是他做过和尚吗?”

孟剑卿的心中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他该不该说出来?

媚红是不是还在怀疑他为什么会被置于如此境地?

也许,只有在那一个风紧浪高、生死一线的瞬间,她对他才是没有丝毫怀疑的。

一念及此,孟剑卿迅速下了决断。

他低声说道:“沈大人的原名是沈白,萧山人氏。”

媚红呆了一会才轻声惊呼起来:“原来是他!”

萧山沈氏,也算一方望族,不料一夜之间,毁于一场大火,若非一个小儿子沈白已经出了家,那就是满门灭绝了。乡间传言道,沈家是伤了阴德,才会招来这样的报应。至于如何伤了阴德,乡野间各种传说都有,钱塘江上的往来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点。

媚红转念又道:“那种乱糟糟的世道,和尚生个把私生女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但是见孟剑卿的神色有异,媚红心念一动:“你是说,那场大火与沈白有关?”

孟剑卿道:“放火的不是他,是沈家四太爷的一个小妾,沈姑娘的母亲。”

媚红呆了一呆,脑中转过弯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地道:“沈和尚的女人,当真是非比寻常——难怪得要将女儿带到小西天去养,她若不躲在那个地方,只怕早已被人杀掉了!”

沈白与他那个名份上的叔祖母之间的事情,究竟是在他出家之前还是出家之后呢?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才会有这样的决断和手段?沈光礼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去找她,是不是因为他终于知道了沈家那场大火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让那个女人放了这么一场疯狂的大火?

媚红冥想着那个女人的模样,不觉恍惚起来。

可怕的沈大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竟然会有过那样一个女人。而他竟然会爱上那样一个女人——也许直到今日,他也不曾忘记她,不曾放弃她。

有谁,有谁会这样来爱她?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做过什么?

孟剑卿冷冷地又接了一句;“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秘密。”

媚红悚然心惊。

孟剑卿道:“最可怕的秘密是,无论是沈姑娘的母亲,还是沈大人,都没有办法知道,沈姑娘究竟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的姑姑,还是他的侄女。”

如果沈光礼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怕他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静了许久,媚红轻轻叹了一声:“难怪得那位沈姑娘就那么不明不白地住在沈光礼那儿,含含糊糊地总也不正式认亲。”

她又转向孟剑卿,低笑道:“如果沈光礼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只怕你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孟剑卿心中想的,几乎被媚红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孟剑卿不觉怔了一怔。

晨光渐渐明亮,前方的岛屿,轮廓也渐渐清晰。岛上树木葱茏,即使在这严冬季节,也绿得发亮。因为树木笼罩,直至驶近,孟剑卿才发觉这岛上的山势极是陡峭。近岸处礁石嶙峋,海船无法靠近,傍着一方巨礁泊了下来。

一艘小船放了下去。

媚红轻声说道:“这艘小船,会带你去岛上。十四和十七看船,延福伯会给你带路找到那个地方。瑞安六人只管运货。别的东西,你交给他们,但是有一个上了锁的红檀木小梳妆台,你一定要亲手带回来给我。那是我母亲留在我的。”

孟剑卿已然明白媚红要做什么。

当年方国珍兄弟啸聚一方,自己也知道没有称霸天下的力量,便将搜括的财宝都装在海船之上,随时准备逃往南洋。却不料洪武帝大兵临境之际,留守海船的部下撇下他率先逃走了。明军追击,船队被打散,想必藏在那座小岛上的,便是其中一部分财宝,媚红的母亲,便是知情人。

究竟有多大的数目,才会让媚红也会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

她又打算拿它们派什么用场?

小船驶进一条河道,河水湍急,他们又是逆流而上,直到日上东山,方才停泊在延福伯指点的一个小湾处,留下十四和十七看船,另外八人登上了小岛。

延福伯走得很迟疑,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似乎对路途并无足够把握。黑瘦苍老的脸上,写着万千感慨。

山路崎岖,许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从乱石和老藤中穿过,荆棘丛生,挂破了他们的衣服,手上脸上也被划出一道道浅浅血痕。

近午时分,他们才找到其实离河岸并不远的那一道隐藏在密密竹林中的小小瀑布,延福伯率先钻入了瀑布之后,孟剑卿紧跟进去,瑞安六人就守在小水潭边,不过小半个时辰,孟剑卿与延福伯已找到山洞深处堆放的铁箱,孟剑卿点检数目,铁箱共有六十四口,很显然那艘小船一趟是运不完的,延福伯的意思是,先全部搬到河边,再一趟趟运上海船;孟剑卿却以为,这一来一回,费时不少,只怕夜长梦多,于是议定,分出两人伐竹,十四和十七就近在岸边做竹筏,力求一次运完。

饶是大家尽力赶工,也直到冬日西斜时分,才能够装载好铁箱,由小船在前,领着六张竹筏,顺流而下。

两岸的山峰倒映在河道中,暗沉沉的近于暮色了。前方河口处,蓦地里明亮起来,海面上金光点点,远远望见泊在巨礁后的海船上,媚红凭栏而立,正向这边眺望。

延福伯皱起眉头看向孟剑卿。

他自然知道媚红在看什么。

孟剑卿心中一热,仿佛是游子归乡、乍见倚门而待的家人,不禁向媚红挥一挥手。

媚红也轻轻招一招手。

孟剑卿暗自一怔。

媚红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太镇定了一点?眼见他们满载而归,以她平日里的做派,那是必定要弄出一点儿花样来,向他们表示她的欢喜的。

小船驶近,海船上垂下长绳,孟剑卿背负着媚红嘱托的那个梳妆台,抢在延福伯前面,抓着长绳爬向甲板。

即使是延福伯,也不能不暗自感慨孟剑卿的利落身手。

眼看孟剑卿翻身越过栏杆落向甲板,媚红身后突然滚出一个人影,挥刀砍向孟剑卿刚刚踏上甲板的双脚。

孟剑卿出刀比他更快,沉身反手一撩,引得那柄单环刀斜斜劈向右侧,孟剑卿随即向左侧踏上一步,逼入了那人影的近身处,左膝撞在那人的左肋下,那人影吃痛,向侧后方翻滚出去之际,顺手将媚红扯倒,右手刀回过,架在了媚红的脖子上,厉声喝道:“住手!”

孟剑卿慢慢站直,横刀胸前,注视着对方。

这穿着暗青色鱼皮水靠的中年男子,并不是媚红带来的家人。

延福伯在小船上焦急地叫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那中年男子拖着媚红,一步步靠近栏杆,站了起来,让延福伯看清楚刀下的媚红,喝道:“谁也不许动!”

媚红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孟剑卿迅速扫视了周围一遍。

船舱中是否还有这男子的同伙?

他放慢了声音,以免刺激那中年男子,说道:“你想要什么?”

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他,此时定下心来,看清自己面前的对手居然是一名锦衣卫校尉,不免吃惊,一边暗自忖度着手中的人质对这校尉究竟有多大的威胁力,一边喝道:“先放下你的刀!”

船舱中又闪出两名身着水靠的男子,看样子只待孟剑卿一放刀,便要将他制住。

孟剑卿略一迟疑,那中年男子手上加力,刀锋已在媚红的颈脖间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孟剑卿的目光扫过媚红。两人目光一触,即刻闪了开去,媚红颤声说道:“孟校尉,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剑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媚红的意思,向后一退,冷冷说道:“我得先救我自己!你就好自为之吧!”

当他后退之际,那中年男子已经发觉情形不妙,但是已来不及叫同伴小心。孟剑卿已在后退的同时旋身出刀,自下而上斜斜划向那两人的下盘,两人仓促间沉刀一格,首当其锋的那人,被孟剑卿借着旋身之力堪堪击中刀身,恰是旧力已近、新力未生的一点,不由得虎口震裂,单刀再握不稳当,也亏得那人见机得快,迅即向侧旁一闪,让同伴迎上了孟剑卿的下一刀。同伴架住了孟剑卿去势将尽的一刀,反腕将他的刀压了下去;那人立刻自后方扑来,连人带刀砍向孟剑卿的后背。

孟剑卿突然撤刀,就地一滚,方才压住他的单刀自他头顶掠了过去,削掉了一片帽檐;而自他身后扑来的那人,收势不住,几乎误伤了自己的同伴。

孟剑卿一脱出两人合围之势,便纵身扑上了船舱,两人只当他要逃走,急追过来,孟剑卿却在舱顶拧腰转身,大喝一声,凌空扑了下来,刀挟风雷,逼得那两人几乎睁不开眼来,面皮生痛,仓皇后退之际,已是迟了一步。

媚红眼看着那两人连叫都未曾叫得一声,便被这凌空一斩当头劈翻在甲板上,身首异处,四肢不全,鲜血喷泉一般迸射出来,不觉心中一寒。孟剑卿劈倒这两人,落在甲板上,略顿一顿,立时又纵身跃上了舱顶,看样子竟是打算自行离去了。挟持媚红的那中年男子,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见他欲走,一时失神,脱口叫道:“喂,你——”

只这略一分神之际,孟剑卿蓦地里拧身挥臂,左手中暗暗握住的一柄短刀激射而出,在夕阳中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弧线,凌空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右肩,洞见骨髓。

那中年男子惨叫起来,单刀当啷落地,也亏他反应够快,左手迅速扣向媚红的脖子,却不防媚红身手灵活远过于寻常女子,且又镇定,刀一离颈,便飞快地拔出发环上的一枝银簪,反手向后乱插,那中年男子大叫一声本能地伸手捂向被戳中的右眼,踉跄后退,忽地警醒,又探臂抓向媚红,却抓了一个空。

媚红被孟剑卿挥出的长绳拦腰缠住,奋力拖了开去。

孟剑卿也在同时跃下船舱,左手接住媚红,右手中短刀掷出,仍取弧线,自侧后斜斜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左腿弯,去势犹自未尽,几乎将整个左腿砍了下来。

中年男子惨叫着扑倒在甲板上。

至此延福伯才攀着绳索爬上甲板,目瞪口呆地看着甲板上的斑斑血迹。

媚红听得到孟剑卿剧烈的心跳。他紧搂住她腰肢的左手,在微微地颤抖。

而她自己也是手足酸软,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热的、泫然欲泣的欲望。

孟剑卿随身带得有金创药,三两下替媚红敷上药、包扎好颈上的伤口,让延福伯守着媚红,自己转身走向那名倒在甲板上痛呼挣扎的男子,离他丈余开外,停了下来,冷眼打量他片刻,忽地挥出长绳,缠住了他的脖子,拖了起来,长绳舞动,转眼间已将那中年男子捆得结结实实,左手在前,右腿在后,吊在了桅杆上。

延福伯低声说道:“这个姿势,叫‘仙人指路’;一捆上了,便是好生生的一个人,也撑不过三个时辰。这小子到底是锦衣卫出身,捆人当真是一把好手。”

他话里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媚红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却又生出丝丝寒意。

被吊起来的中年男子,惨叫已变成了哀嚎。

孟剑卿手中又多了一柄短刀,注视着那男子说道:“锦衣卫中的大刑小刑,共有一百零八种,不过我只学会了其中一种,你可想知道?”

不待那男子说话,他又道:“我是用刀的,所以我学了蓑衣刑。你一定也听说过对不对?所以才会显出那种样子来?”

中年男子的脸上,恐惧之色看得清清楚楚。

媚红与延福伯对视一眼。

他们都听说过这有名的酷刑。皮肉片片碎割,如蓑衣披身,略一碰触,便痛彻心肺,偏生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不是善用刀者,的确施不了这蓑衣刑。

孟剑卿突然纵身而起,掠过那中年男子身边时,短刀挥出,再落下时,那中年男子的左颊之上,已经披下三缕面皮,鲜血丝丝,他的嚎叫声,陡然拔高。

孟剑卿收刀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问,你答,我满意了,便会给你一个痛快。”

他左掌中已扣了一枚药丸,弹指射出,送入那男子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不过转瞬之间,全身的疼痛,已麻木不觉。

中年男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孟剑卿又道:“这药的效力,只有一盏茶功夫。”

但是哪怕只有半盏茶的功夫,也已是皇恩大赦了。

孟剑卿看那男子的神色,心知已是时候,当下问道:“你们共有多少人?船在什么地方?”

中年男子不敢迟疑,立刻答道:“十三人,船在岛的西面。”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一一答来,原来他们的为首者也是方国珍旧部,所以知道岛上藏宝这个秘密,只因方姓者被迁往各地居住,监管严密,所以一直未得机会;直到近几年,时日已久,地方官未免慢慢松懈,这才让他找到一个机会,假死逃亡,费得两年时间,召集了一些人手,无非冒死求财之徒,约定到手后按人头均分。选定年关时节出海,为的是海上来往船只稀少,不虞走漏风声,谁知靠岸后发觉岛的另一侧居然有炊烟袅袅——

听到此处孟剑卿扫了媚红一眼,媚红张张口,心中大是懊恼。她在船上生火,原是准备晚饭来着,谁知会遇上此等事情?

那男子继续招供道,见有炊烟,他们派出四人前去巡视,潜上海船,袭杀了留守的三名媚红的家人,自己这方也死了一人,本待将媚红也杀掉的,只因媚红说还有人在岸上寻宝,这才留下她来诱杀其他人。

媚红已走近,仰望那中年男子,忽而问道:“你们为首的人,叫方什么?”

中年男子只答不知。

媚红又道:“当年负责在这岛上藏宝的,是方国珍的堂弟方国豪;运送宝藏的士兵,事后都已被灭口。方国豪那时还未曾娶妻生子,怕万一自己死后再无人知晓这个地方,便又告诉了他的妹妹方国香。方国香死得早,将这秘密还有她的女儿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人。方国豪是不是也将这秘密托给了你们?他还在人世吗?”

那中年男子瞪视着媚红,脸上突然显出见了鬼一般的神气:“你——你是国香的女儿!”

媚红心头怦地一跳,定定神才道:“如果你是方国豪,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自己?”

那中年男子急忙说道:“那个梳妆台!我在藏宝时,起了私心,拣了些珠宝,都藏在那个梳妆台中,又将那个梳妆台单独藏在石洞的最深处,在上面移栽了一颗巴掌大的石钟乳作标记,准备将来找机会拿给国香做嫁妆!”

孟剑卿解下背负的妆台。

中年男子叫道:“啊,就是这个,第一层里面装的是——”

媚红尖叫起来,截断了他的话:“不用说了,我相信你!”

中年男子,哦,不,应该是方国豪,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忽地又惨叫起来。

药效已过。

媚红急道:“快给他药,放他下来!”

而此时,一点残阳最终掉入了西方远远的群山之中,海面上立时昏暗下来,寒风四起。

孟剑卿削掉了方国豪脸上披垂的面皮,给他敷上金创药,看媚红忙碌地为他包扎伤口,时不时投过来埋怨的目光,以及方国豪上下打量他的隐含不善的目光,暗自一沉吟,略略退到一边,说道:“方前辈,你们那边还有些什么人?请你简要说明一下。”

方国豪一一说来,九名同伙无非都是闽浙间的山贼水寇,而又以号称“铁线蛇”的武夷山巨盗田三巡最为悍滑难缠。这九人中,至少有三人的水性好到足够他们潜上这艘船,其中就包括那铁线蛇田三巡。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方国豪已经觉得无法支撑,媚红本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此时也只能由得他沉沉睡去。

孟剑卿看一看舱外。延福伯正在督促手下,用绞盘将铁箱一只只吊上船来,运往底舱中放好,此时只余下最后两只了。

媚红望着舱外的沉沉暮色:“那些山贼水寇,见我舅舅久出不回,必定会生疑,我们尽快开船吧。”

她心中不安,仿佛暮色中已有船只迫近。

孟剑卿凝神静听片刻,说道:“他们已经来了。灭灯,躲起来不要出声!”

他取过舱壁上挂的角弓和一壶白翎箭。

海上风涛险恶,又有盗贼出没,是以每船上都自备有兵器并雇镖客随行。于孟剑卿而言,虽然弓软箭短,也聊胜于无。

延福伯闻得警讯,一边叫手下赶紧垂下绳索将竹筏上的那名同伴吊上来,一边布置人手启锚扬帆,准备开船。

暮色中突然出现的那艘船,鬼魅一般令人心惊。伏在后舱顶篷上的孟剑卿,居高临下,见这船并不高大,但是速度极快,在丛丛暗礁中,转折自如,显然操舟者不是泛泛之辈。

他们的船总算抢在贼船迫近之前开动了,西北风盛,风帆高扬,转眼间已离岛而去;但那贼船轻捷,速度比他们满载金银珠宝的双层海船要快上许多,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追近,贼船上蓦地里射出一篷乱箭,被风一吹,当空燃烧起来,直奔风帆而去。孟剑卿见势不妙,纵身扬起长绳,将火箭抽落入海中,只是他自己的身形也在火光中暴露无遗。

贼船已在这一刻撞上了他们的船,数支挠钩搭了上来,两名贼人在后发箭阻挡拦截的人,另几人习快地爬上了海船,伏在后舱门内的延福伯大喝一声,太平斧挥出,堪堪爬上甲板的一名贼人,猝然遇袭,被砍掉了左臂,却悍不畏痛,怪叫着横刀削向延福伯下盘,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贼人,趁机越过他们两人,敌住了从另一边攻来的方十四和方十七,身后的其他同伙,得他们缓得一缓,立刻都抢上了甲板。

孟剑卿在舱顶略一审度,已知延福伯这几人,还能暂时敌住攻上来的几名贼人,便不急于插手甲板上的混战,挥出长绳,套住贼船上的桅杆,纵身掠上了贼船。船上留守的两名贼人,正待也爬上这边船上来厮杀,见他过来,即刻退了回来,孟剑卿凌空扑下,两名贼人见他来势,不敢硬接,向侧旁滚了开去,孟剑卿却不跟他们缠斗,径自扑入舱中。

两名贼人紧跟着追了进来,倒大出孟剑卿意外。他只不过是想查看一下这艘贼船,以防万一;按方国豪所说,这船上总共只得九人,现在舱中不应有人了,这两人紧张什么?

舱中昏暗,星光依稀透入窗来。

孟剑卿一踏入舱中,便感到了暗中有人急促的呼吸。

两名贼人自他身后一左一右攻了过来。

孟剑卿猛一拧腰,左侧一刀贴着他后背刺了过去;右手短刀斜斜削出,划断了右侧那贼人的腕脉,判官铁笔当啷落地。孟剑卿手中刀势未停,反手挑帘,几乎不曾将右侧那人的整个下颌削掉,逼得那人惨叫着捧着下颌仰倒在舱门处。另一人一刀走空,已知不妥,立刻反腕,变直搠为侧击,刀锋在孟剑卿后背上划出一道长长血痕,孟剑卿已在这同时向侧后一退,短刀反插入他小腹之中,迅即拔出,跃至一旁,那贼人砰然倒地,腹中喷出的血珠溅满了舱顶。

孟剑卿一刀挑飞了角落处的那张短木榻。

短木榻下,蜷缩着一个中年汉子,全身被捆得结结实实,口中塞着布条,瞪大了眼看着孟剑卿。舱中虽然昏暗,借了那一点星光,约略也认得出他身着的锦衣卫服色,那中年汉子脸上不觉露出惊惧之色,孟剑卿一挑掉他嘴中布条,他便连声叫道:“大人,大人,这不关我的事,是他们将我绑来的!”

孟剑卿盯着他:“你是什么人?”

那中年汉子带着哭腔道:“我叫方国豪!大人,大人,天地良心,我可从来没想过从清江卫逃跑的,全是他们绑我来的!”

孟剑卿心中一跳。

对方并不知道媚红与方国豪的关系,想来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冒充他。要知道,方国珍的旧部,移居各地,编入军籍,若有私逃,那是死罪。这汉子想必以为他是来追捕他的人。

如果这汉子才是方国豪,那么,留在媚红身边的那人又该是谁?

孟剑卿悚然心惊,挥刀挑断了这自称方国豪的汉子身上的麻绳:“你留在舱中,没听到我叫你,不许出声,更不许露面!”

他转身奔了出去。

媚红悄悄躲在舱中,突然听到孟剑卿的叫声:“媚红,给我拿金创药出来!”

媚红一惊,孟剑卿受伤了?

但她随即觉到了异样,孟剑卿自己身上不是也有金创药吗?

她想到了这一点,她身边榻上的方国豪也想到了这一点,明白到孟剑卿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将媚红叫出去,急忙伸手抓向媚红;只是媚红心中虽然觉得孟剑卿这话有些不太对劲,但身子却在听得他要拿药之时,已经不由自主地有了行动,方国豪这一抓,抓了个空,媚红已然警觉,急退往舱门处,方国豪大叫一声,一把抓过小方几上的油灯掷了出去,媚红一时躲不及,幸得舱门外孟剑卿突然伸手将她拖了出去,反过刀背一拍,油灯被击了回去,正中方国豪面门。方国豪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媚红惊愕地道:“你已确定他是假冒的?”

孟剑卿反问:“你早已怀疑他是假冒的?”

媚红轻轻说道:“他居然认不出我——延福伯他们都说,我和我母亲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媚红仍然表现得毫无破绽,若无其事地等着这个假冒者露出真面目来……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媚红这时已发觉孟剑卿背上的那条血痕,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你真的受伤了!”

孟剑卿颓然坐倒:“这些山贼水寇,的确悍勇——不过,真正的方国豪,应该不会有事了。”

孟剑卿背上的伤痕,血迹淋漓,甚是吓人。媚红替他敷上金创药,心中忍不住阵阵牵痛。蓦然想到,原来人说“感同身受”,真有这么一回事。及听得说真正的方国豪,才不无惭愧地想到,她应该先关心这位母舅的下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