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番外四 还是倪阿喜和少年将军。

斜阳夕照,落红如缕。

年轻的将军手握缰绳,骑马疾奔,风沙在余晖里飞扬,他乌黑的发髻上无饰,鬓边两缕浅发随风而**,一身朱红袍衫,并未着甲。

“将军回来了!”

守在营口的将士们瞧见他,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将军回来了!”

薛怀在火堆旁听到这话,他手中还端着一碗酒,立时站起来,只见营口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那道朱红的身影轻盈地从马背上稳稳落下,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兵士。

“小进士!”

若不是那么正经的场合,薛怀一向愿意这么称他。

少年鼻尖有些细密的汗珠,他“嗯”了一声,顺势将薛怀手中的酒碗接来一口饮下,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至嶙峋的喉骨。

“您手上是怎么弄的?”

薛怀注意到他握碗的手背,上面划了一道血口子。

“啊,”

徐鹤雪垂眼轻瞥,“回来的路上在玛瑙湖给悬星洗了个澡,被浅水底下的石子划了一下。”

“我去给您找点伤药。”

“不用。”

薛怀才要转身,却听少年道,“我不是有医工么?”

“……倪小娘子?”

薛怀一下反应过来,“她一个小娘子又不能在军营里待,等我去请她来,您的伤口都得痊愈了吧?”

他哈哈大笑。

少年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引得薛怀踉跄地后退两步。

“这几日,她都在做些什么?”

少年有些不自在地问。

他这些天都在居涵关忙军务。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给女人们治病。”

“可有人为难她?”

“那自然也是有的,”说到这儿,薛怀收住笑,正色道,“虽说有您的军令在,雍州城里没人再敢越过律法随意处置女人,可您也知道这儿的风俗都种在他们那些人的脑子里了,一时是拔不干净的,像倪小娘子这样为女人们治隐症,又张罗着让女子们跟着她学女科的女医工,怎么会不遭人闲话?”

“但您走前不是跟我说了么?我日日都让人跟着她呢,没有谁敢故意为难她,至多就是背地里多些闲言碎语。”

徐鹤雪没说话,转身又去牵马。

“小进士,她这会儿可不在原先住的那儿。”薛怀看着他翻身上马,才笑着说。

“在哪儿?”

少年居高临下,轻抬下颌。

“那个叫阿双的女子要与一个姓什么来着,”薛怀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一拍脑袋,“啊,那阿双要跟一个姓范的木匠成亲,倪小娘子此刻应该在槐柳巷吃酒!”

缰绳一紧,悬星引颈长嘶,落日余晖漫漫,马蹄声声远。

槐柳巷的一间院落内,红布没几尺,都挂在院中的那棵树上,一盏红灯笼被穿着喜服的年轻男人点燃,他有些局促地回过头,“倪小娘子,今日虽是喜宴,却也是些粗茶淡饭,对不住。”

“粗茶淡饭也很好,”

倪素将自己手中用红纸包的糕饼与布料递给他,“这是我给你们两个人的贺礼,希望你与阿双娘子一生平安,白首不离。”

“多亏倪小娘子你,我的身子才能好些,如今你能来我们的喜宴,我们更是感激,如何能再收你这些……”

阿双上前来握她的手。

“成亲是该收贺礼的,”倪素朝她笑了笑,“今日是我送你们,往后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是你们送我,不是吗?”

阿双与范江相视一眼,接下了倪素的贺礼。

许多邻里都知道范江娶了一个在胡人那儿做过军妓的女人,故而今日的喜宴十分冷清,除了倪素以外,竟只有范江经常帮衬的一对老夫妇。

“阿江,活你们自己的,别人说什么,你们都当听不见。”那老妪的牙齿都不剩几颗了。

那老翁也颤颤巍巍道,“是啊,你们就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管他呢。”

阿双眼含热泪,与范江两个相扶着站在一块儿点头。

新人拜天地,倪素与那对老夫妇便坐在桌前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大开的院门外冷冷清清,以至于马蹄声来得很清晰。

越来越近。

倪素回过头,正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院门外,清风吹着他朱砂红的衣袂。

那少年眼眸清亮,神采飞扬。

没想到这时竟还有人来,还是这位小将军,阿双与范江忙将他迎进门,少年不紧不慢,在倪素身边落了座,手指轻敲桌面,“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阿双与范江又在拜天地。

少年一手撑着下巴在看。

“你来做什么?”

倪素问。

“吃喜酒啊。”

他懒懒地答。

倪素没有说话,他也就不说话,眼睛却从那对新人的身上挪到她的侧脸,她耳垂边一缕浅发卷曲,贴着白皙细腻的皮肤。

阿双与范江恰在此时来敬酒,倪素与徐鹤雪几乎同时举起杯盏。

“阿双娘子,往后你们若是有了一个孩子,预备叫什么名字?”

倪素问道。

阿双脸颊飞红,“这……”

范江在旁,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小心地瞧了一眼站起身来的那位少年将军,他脱口而出,“青穹。”

“‘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的青穹,若是个男孩儿的话。”

乍听此言,徐鹤雪薄薄的眼皮一抬,他对上范江的目光。

“将军,您这句诗,我们听过的。”

范江说。

察觉到身侧女子将目光落来他身上,徐鹤雪有些不太自在,正欲开口,却听她道:“这个名字很好。”

他盯住她。

她在笑。

夕阳余晖未散,她一身烟青衫裙,乌发朱钗,耳垂的青玉珠子随着她饮酒的动作轻轻晃动。

一对新人坐下来,与老夫妇说笑。

天色逐渐暗下来。

“你还要再回居涵关吗?”

倪素咬了一口糕饼,问他。

“这次去,只怕要开战。”徐鹤雪说道。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无话。

徐鹤雪分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他捏着酒杯片刻,满耳笑声都显得有些模糊。

老夫妇的孙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本是来接他们回家的,可是见着倪素在,他竟也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倪素找着话说。

倪素也就与他闲聊起来。

徐鹤雪瞥了一眼那青年的笑脸,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地拽了一下倪素的衣袖,倪素一下回过头来看他,却听“哎哟”一声,她下意识朝那青年看去,他不知为何,已经从长凳上栽倒下去。

四仰八叉。

范江见状,连忙去扶。

倪素再转过脸,少年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你是我的医工。”

他说。

“是啊。”

她答。

“那我去居涵关这些天,你怎么不闻不问?”

“你又没有受伤,我要问你什么?”

徐鹤雪默了一瞬,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暖黄朦胧的光线里,手背上那道已经结了鲜红血痂的伤痕格外显眼。

他只是向她证明,他是受了伤的。

可却不料,下一瞬,她竟忽然来握他的手。

同样是暖的温度,本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他禁不住眼睫一动,几息之间,他的脸颊隐隐发烫。

“上过药没有?”她的声音落来。

“并未。”

“那一会儿你跟我回去,我给你上药。”倪素说着,抬起脸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红灯笼的光所致,少年的耳垂红红的,她盯着看,忽然弯起眼睛。

“你笑什么?”

徐鹤雪问她。

倪素摇头,却道,“你这次去居涵关,我也可以去吗?”

此话一出,徐鹤雪随之一顿,但很快,他抬起那双眼睛,神光更明亮,“你要去?”

“我是你的医工啊。”

倪素笑着说。

他有点压不住唇角微扬的弧度,却仍旧持有一个将军表面上的冷静,“可能会打仗,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

倪素看着他,“你信不信我这趟去,还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

徐鹤雪轻轻佻眉。

“是啊,”

倪素没有松开他的手,“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这样年少恣意的你,活生生的你。

不要污名加身,不要身受凌迟,不要在幽都做那游**百年也无人祭奠的孤魂,要你好好地活着,与你的靖安军将士们在一起,与百姓,与国土在一起。

“居涵关有很多好去处。”

少年饮了不少酒,脸颊有些薄红,他嗓音清泠悦耳,“我也可以带你去我们的养马场玩儿。”

“我想跟你骑马。”

“啊,”少年乍听她这句话,他一时怔住,随即有些不自在地说,“好。”

“放纸鸢也可以吗?”

“可以。”

“给你的悬星洗澡?”

“……悬星,”提起自己的马,少年低笑了一声,“它有些脾气,尤其洗澡的时候很爱捉弄人。”

“我知道。”

“你如何得知?”

倪素只是笑,却不答他。

城门要关了,徐鹤雪牵着马将倪素送回她的住处,她手中提灯,站在门前看他,他翻身上马,说,“你进去吧。”

倪素点头,推开门,走进去。

马蹄踩踏着地面的声音渐远,但倪素还没往院子里走几步路,却听那声音又近了,她回过头,朗朗月华底下,少年在马背上唤她:“倪阿喜。”

他冽冽的嗓音落来:“明日,等我来接你。”

他真的很爱笑。

倪素望着他弯弯的眼眸。

漫天繁星璀璨,少年一路骑马回到城外军营,沐浴过后,他披散着湿润的长发,只穿一身雪白的长衫,在灯下看信件。

“六页信笺,五页在写你与李昔真的琐事,”他翻动着信纸,失笑,“赵永庚,你可真是……”

但目光落在砚台上,他忽然将手中的书信放下,磨墨,蘸笔,他坐在案前,姿仪端正,少了些白日里的那分凌厉,此时他更添一分书卷气。

“永庚亲启,时值雍州九月,风沙依旧,而吾如故,”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客岁识一人,名倪素,为女医,敢于存志,不以艰险而生忧惧,不以世俗而畏人言,敢为他人而不敢为,余甚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