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问题
第二天上午正好是徐主任大查房的时间。
让夏利明没有想到的是，徐主任竟然将这个患者作为这次大查房的病例。
徐主任在大查房的时候说道：“有人说，如今有了B超、彩超，还有CT、核磁共振等先进的现代化医疗设备，所以外科病例的诊断非常容易。很显然，这样的看法是错误的。通过这个病例就可以充分说明，外科病例的诊断依然是需要临床思维的。”
虽然徐主任在大查房的过程中没有提及任何一位医生的名字，但还是让夏利明觉得浑身不自在，从此后对林南的态度就更加冷淡。
大查房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1点过，林南给赵宏亮打了个电话：“起床了吗？”
赵宏亮道：“我在衡阳的公司里面。我看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做这个。”
林南道：“本来就是嘛。”
赵宏亮道：“我主要是心情不好，就想来和你们俩说说话，今天下午我就准备回去了。”
林南道：“如果你确实想来进修的话，我和衡阳一起再给你想想办法。”
赵宏亮道：“最近家里的事情一塌糊涂，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时候林南才发现夏利明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连忙道：“我这边有点事情。下午我就不去送你了。”
赵宏亮道：“没事，你忙吧。”
夏利明见林南挂断了电话，过去对他说道：“看来你已经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今后你所管床位的手术就由你自行安排吧。”
林南知道他是因为那个患者的事情对自己有了看法：“我毕竟才刚到这里不久，有些类型的手术还不曾做过……”
夏利明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没做过的手术我可以给你示范，其他的手术你自己根据规定安排时间去做。我忙得很，你不要老是因为一些小事情来打扰我。”
见对方满脸的不耐烦，林南只能苦笑。现在他有些相信骆文东的那句话了，有些人相互之间确实会存在着毫无原因的亲近或者反感，也许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生物场真的存在吧。
肝胆外科的常见手术主要是针对胆囊引起的各种疾病，比如胆囊摘除、胆结石的取出等。除此之外肝破裂修补、肝癌切除以及肝移植手术也比较常见。
无论是传统手术还是微创手术，胆囊摘除与胆结石取出手术的过程其实是差不多的，而且相对来讲胆囊摘除手术更简单一些。由于胆囊具有储存胆汁的功能，当胆囊被摘除后会造成胆汁直接进入十二指肠，造成病人腹泻、恶心、呕吐等后遗症，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会在胆囊摘除后内置引流管对胆汁进行引流，待身体慢慢适应、代偿后再考虑将引流管取出。
肝脏是人体不可缺少的重要器官，凡是针对肝脏的手术都可以被视为重大手术。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林南发现，其实夏利明能够做的手术类型并不多。当然，无论是胆囊还是十二指肠部位的手术对他来讲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肝脏部位的手术就不一定了。
林南见过一次夏利明做肝破裂修补术的过程。肝破裂修补术大多为急性手术，患者往往是因为打架斗殴或者其他意外出现肝破裂。肝破裂修补术只能针对肝脏出血并不严重的病人，医生在实施手术的过程中只需要对出血点进行一一结扎、缝合即可。
而夏利明遇到的这个病人肝破裂的情况非常严重，简单的修补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他才将手术做了一半就停下来了：“出血太严重，必须进行部分肝切除，这样的手术我做不了。”
所以这台手术最终还是由徐主任完成的。
很显然，徐主任对部分肝切除手术非常有经验。他首先用手指将肝十二指肠韧带捏住，以此暂时阻断肝脏的血运，然后用肝门控制带束扎住肝蒂，清除积血，在探查确定损伤肝的切除范围之后，将待切除的部分肝组织周围韧带进行快速游离。随后，他在正常肝组织与已经失活、缺血的肝组织之间用手指进行钝性分离，同时对所遇到的管状组织给予仔细结扎。
由于肝脏器官的血管非常丰富，以上的每一个步骤都非常重要，而且在手术的过程中必须做到自始至终都要小心翼翼。
当完成了以上的步骤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切除受损的部分肝脏就可以了。
徐主任完成这台手术的过程看似简单明了，但林南从他已经湿透了的手术服的后背就完全明白，要达到他这样的水平绝非一时之功。
夏利明几乎把所有的常规手术都交给了林南，从此不再过问。除了周末必须要去上理论课，林南其他的大多数时间几乎都是在病房或者手术台上，后来就连他这一组的护士都看不惯了，私底下对他说道：“夏医生太过分了，天天晚上打麻将，把手术都推给了你。”
林南问道：“他那么喜欢打牌吗？”
护士道：“他早就打牌上瘾了。而且听说他打牌打得很好，经常赢钱。”
打牌还会上瘾？林南问道：“他天天晚上打牌，白天上班，哪里还有时间去做科研、写论文？难道他不考虑自己职称的问题？”
护士道低声道：“他不是本校博士毕业，所以有些自暴自弃。”
林南不明白：“什么意思？”
护士道：“没人帮他呗，所以职称什么的只能慢慢熬。”
就是没办法走捷径。林南明白了，说道：“如果他肯努力，多去做科研，或者发表一些优质论文，没人帮他也是可以的吧？”
护士道：“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做到可就难了。”
林南在听了护士的这番话之后也就能够理解夏利明目前的处境以及某些想法了。
自从冯鹤立做了附属医院的副院长后林南就很少见到他了，毕竟两个人都很忙，而且在工作、生活上也很少有交集，然而林南却没想到这天下班的时候会在医科大学的校门外碰上他。
冯鹤立主动朝他打了个招呼：“师弟，好久不见。”
林南很高兴：“是啊，好久不见。您在这边做实验？”
冯鹤立道：“学校这边有个会，刚刚结束。师弟，你好像已经转科了吧？”
林南点头道：“我轮转到肝胆外科都好几个月了。”
冯鹤立道：“一直说请你吃个饭，正好今天我有空，你现在没别的事情吧？”
林南道：“我也正好有问题想请教您呢。”
冯鹤立道：“我是你师兄，你别老是在我面前那么客气。走，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喝几杯。”
医科大学的大门外到处都是小饭馆，冯鹤立却直接带着林南去了步行街的一家酒楼。两个人坐下后冯鹤立点了菜，又要了一瓶好酒。冯鹤立问道：“师弟，说吧，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林南道：“最近一段时间来，我做了不少胆囊方面的微创手术。您是知道的，在手术的过程中为了保证足够的视野，我们常规性地朝患者的腹部充入大量的二氧化碳，却因此使得患者出现了碳酸血症和酸中毒。我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要学会在临床中去发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发现了这样的问题却没有人想办法去解决它呢？”
冯鹤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着用别的气体去替代二氧化碳？”
林南点头，问道：“难道不可以吗？”
冯鹤立道：“你知道为什么只能用二氧化碳吗？”
林南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将二氧化碳作为首选气体，这其实是经过多次实验的结果？”
冯鹤立点头道：“是的。任何一项临床技术的应用和推广，都是经过大量动物试验后选择出来的最佳方案。而且在动物试验之前必须要有相关的理论作为依据，而不是毫无目的地去尝试。”
林南问道：“理论依据？”
冯鹤立和他碰杯喝下后点头说道：“是的。首先，要扩展手术视野就必须让腹壁扩张起来，于是就有人想到了用物理的方式牵拉或者充入气体使得腹壁隆起。这是最基本的思路对吧？”
林南点头。
冯鹤立继续说道：“由于腹部器官是受交感神经支配的，在牵拉的过程中会产生出剧烈的疼痛，所以填充气体才是更好的选择。这是第二个思路。那么，接下来就是选择填充气体的问题了。师弟，你是学过化学的，应该知道二氧化碳这种气体的特性吧？”
林南道：“它是惰性气体，不容易发生化学反应。可是它很容易被身体吸收从而产生相应的副作用啊？”
冯鹤立补充道：“而且二氧化碳还不容易起雾，从而保证手术视野的清晰，这是其他气体所没有的特性。是的，二氧化碳很容易被身体吸收，从而造成碳酸血症和酸中毒，但由于二氧化碳很容易溶解到血液中，被代谢的速度较快，所以相对来讲，它才是最好的选择。”
林南问道：“也就是说，虽然大家都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却根本就无法去解决它？”
冯鹤立道：“更换其他气体肯定是不行的，除非是有人能够想到其他的方案。”
林南心里一动，问道：“您的意思是说，也许会通过其他的某种方案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想到或者发现那样的方案罢了？”
冯鹤立微微一笑：“要发现或者发明一种新的方案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它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林南不以为然：“如果大家都这样想的话，那么当初采用二氧化碳扩展手术视野的方案就不会出现。您说是吧？”
冯鹤立怔了一下，点头道：“师弟，你的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我觉得你可以把这个问题作为你的研究方向。”
林南想了想：“我对这个问题确实很感兴趣，那我就试试吧。”
冯鹤立却正色道：“不能试试。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就必须投入全部的思维和精力。任何一项发明创造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唯有执着于其中才能够取得成功。最近我碰到了徐主任，他对我说了那个昏迷病人的事情。你不要以为那只不过是你的灵机一动，这就如同凯库勒做了个梦发现了苯的分子式一样，绝不是运气和偶然，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师弟，我认为你是非常具备科研思维能力的，千万不要小看了自己。”
林南肃然道：“我知道了。”
冯鹤立看向他的目光十分的温和：“师弟，你知道那天我去导师家里的时候，导师对我提了一个什么样的要求吗？那天导师对我说：如果你真的当上了医院的副院长，今后千万不要随便给你小师弟提供太多的资源。师弟，你明白导师的意思吗？”
林南当然明白：“他是不希望我走捷径。因为走捷径会让一个人形成依赖，也就会因此失去本心。”
冯鹤立很欣慰：“师弟，你能够懂得就好。”
林南问道：“师兄，您现在怎么样？”
冯鹤立愣了一下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做副院长和科室主任完全不一样。无论是接触到的层面还是对社会的了解都是如此，我觉得自己现在的视野宽阔了许多。”
林南点头道：“您说的我不懂，不过只要您自己觉得好就行。”
冯鹤立朝他举杯：“师弟，谢谢你替我在老师面前说了那么多的话，也谢谢你对我的理解。”
林南喝下了酒，说道：“师兄，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我觉得导师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您千万要小心谨慎。”
冯鹤立点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对了，你告诉你师姐一声，如果她想回来上班的话，随时都可以。”
林南惊喜地问道：“真的随时都可以？”
冯鹤立道：“当然，作为副院长，这样的权力还是有的。”
“我再也回不去啦。”李庄在电话里面对林南说道。
“师兄的意思是说，你随时想回来都是可以的。师姐，如果今后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自己还是适合做医生的话就回来吧。”林南依然劝说道。
“以后再说吧。师弟，你同学的公司究竟怎么样？”李庄问道。
难道她现在的工作出了问题？林南问道：“师姐，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李庄道：“我现在的这家公司总的来说还算不错，就是太累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林南又一次想起祝衡阳孩子的事情，心想总不能让吴双和她都一起陷进去，说道：“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回医院来上班。”
李庄毕竟是女孩子，内心比较敏感，问道：“你同学的公司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林南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将那件事情告诉她为好，然后让她自己去判断和选择。
李庄听了他讲述的情况后说道：“师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你也要随时提醒吴双，做任何事情都要多个心眼才是。”
毕竟她以前是做医生的，这说到底就是底线的问题。林南道：“我已经提醒过她了，她应该会小心的。”
科室里面的医生和护士发现林南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时常处于双目无神的状态，甚至很多时候叫他名字都反应不过来。
于是科室里面就有了林南失恋的传言。
夏利明当然不会关心林南的这些事情，不过徐主任刚刚听说了这样的情况就把林南叫了去：“听说你最近的状态不大好？需不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林南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惊讶地问道：“我没有啊，什么个情况？”
徐主任道：“有人向我反映，说你经常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小林，作为外科医生，我们必须得随时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否则的话就很容易出大事情。”
林南这才恍然大悟，说道：“最近我经常在思考一些问题，所以没有去留意身边的那些琐碎的事情。但是我在开医嘱、做手术的时候从来没有分过心，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的问题。”
徐主任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禁不住就笑了起来，问道：“你可以告诉我吗，你最近在思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林南就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讲了。徐主任愣了一下：“那么，你有新的思路了吗？”
林南摇头：“暂时还没有。”
徐主任道：“这个问题早就摆在那里了，也有人想过如何去解决它，可是很难。小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南点头：“我知道。”
徐主任问道：“你准备继续读博是吧？”
林南疑惑地看着他：“是啊。”
徐主任笑了笑：“叶教授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招收过硕士生，你是唯一的一个。可是他却又根本没有想要亲自带你的意思，而是直接把你扔到了我们这里来，不知道他想法的人还以为是他懒，不过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让你打好基础。所以对于你来讲，现在没有必要太过执着于科研方面的事情，等你到了博士阶段之后，叶教授会具体指导你的。”
很显然，徐主任并不看好我目前的这些想法，所以才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说服我。林南不好多说什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徐主任注意到了他的敷衍，提醒道：“上班的时候一定要集中精力，一旦出了医疗事故，就是你的导师也救不了你。”
关于这个问题林南倒是很有信心：“不会的，您放心好了。”
虽然徐主任都已经把话说到那样的程度了，不过林南却并不想就此放弃。在科室医生护士的眼里他依然总是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可是却又发现他开出的医嘱偏偏非常的严谨，而且一旦他站在手术台前，一下子就变得精神焕发、双目炯炯有神起来。
吴双也发现了林南的状态不对劲。最近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很忙，见面的次数本来就不多，可是林南却总是走神，吴双问他话的时候还经常答非所问。
吴双不禁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林南，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人了？”
林南下意识般回答道：“没有……啊，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吴双顿时就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林南霍然一惊，急忙道：“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的你为什么要怀疑我？”
吴双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那你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林南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连忙解释道：“我最近的状态是有些不大对劲，就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听完了林南的解释后吴双这才释然，笑道：“看来你真的是魔怔了。”
林南歉意道：“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吴双问道：“你不是说控制不了自己吗？”
林南道：“如果你发现我不对劲的时候马上提醒我就是。”
吴双笑着问他道：“我狠狠掐你行不行？”
林南连忙道：“把‘狠狠’两个字去掉。”
吴双不住地笑：“看来你并不傻嘛。”她将目光看向林南，“虽然我不懂医学，但作为你的女朋友，我希望能够分享你这项创造发明的过程。林南，你可不可以把你现在的想法告诉我？”
林南问道：“你认为我真的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吴双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还在思考自己学术上的问题，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俗话说一分付出一分回报，我始终相信这句话。”
于是林南就从胆囊的解剖结构开始讲起，一直说到手术视野以及使用二氧化碳的优缺点：“现在的问题在于，使用二氧化碳是经过他人证实的最好选择，所以更换气体的方案不能再做考虑。”
吴双问道：“为什么呢？比如氧气不可以吗？”
林南道：“因为在手术的过程中需要使用电弧刀进行切割，一旦电流遇到氧气的话就很容易发生燃烧甚至爆炸。”
吴双又问道：“直接用空气呢？”
林南道：“空气不溶于血液，容易形成血气栓，一旦血气栓进入心脏就会对患者造成生命危险。电视剧里面不是有过凶手朝被害者的血管里面注射空气杀人的案例吗，其中的原理就在于此。”
吴双问道：“为什么血气栓会造成生命危险？”
林南将双手捧在一起：“假如这是心脏，它每一次的收缩都会将血液推送进入主动脉，然后主动脉的血液在心脏收缩的动力下流向全身。一旦血气栓进入心脏，因为心脏收缩的动力挤压的是空气，血液就没有了足够的动力到达身体的各个系统，从而造成全身多个器官的衰竭。”
吴双道：“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看来要解决的这个问题还真不是一般的难。不过我相信你最终肯定能够解决的。”
林南问道：“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有信心？”
吴双去挽住他的胳膊：“因为你是林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