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课
“急诊科是医院中重症病人最集中、病种最多、抢救和管理任务最重的科室，是所有急诊病人入院治疗的必经之路。”
“急诊科的医生常常都是单兵作战，工作节奏非常快，24小时不分昼夜，压力巨大。由于急诊病人的情况决定了短时间内信息掌握有限，这就要求我们的医生必须具备独立判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迅速诊断病因并加以紧急救治。”
“仅仅去年1年，我们急诊科就接诊了1万余名急诊患者，抢救危重病人近千人次，抢救成功率90%左右。我们急诊科医生就是医院的特种兵，必须要具备18般武艺，因为我们时时刻刻都是在与死神赛跑，分分秒秒都是为了抢救生命，对此你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县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姓黄，50来岁年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他带着林南在急诊科里面转了一圈。
林南问道：“危重病人的抢救成功率90%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黄主任怔了一下，回答道：“一般来讲，三甲医院对危重病人的抢救成功率往往高达98%以上，这其中的原因除了诊断延误之外，还有硬件设施方面的原因。县级医院的急诊医学起步较晚，能够达到90%的成功抢救率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看来最关键的还是诊断的问题。林南又问道：“急诊科最常见的危重病例主要有哪些？”
黄主任道：“比如急性酒精中毒、过敏性休克、各种原因导致的心脏呼吸骤停，等等。”说到这里，他问林南道，“你知道应该如何抢救这些危重疾病吗？”
林南回答道：“前段时间我一直在看这方面的书，大概知道一些。”
黄主任严肃地道：“大概知道可不行，抢救危重病人就是与死神进行争分夺秒的搏斗，必须快速、果断，否则的话一条鲜活的生命就会从我们的手上凋谢。”
林南肃然：“我一定加强学习，不懂就多问。”
黄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的。”
林南知道，黄主任刚才已经给他上了第一课。
在上班后最开始的几天，黄主任只是让林南去处理一些普通的急诊病人，比如外伤创口的清理、缝合、包扎，急腹症的诊治，等等。这样的一些病人对他来讲不算什么难事，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不过林南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于急救方面知识与经验的极度欠缺，于是就抽空去医院的档案室查阅了以前危重病人的抢救记录。
钱秀如早已知道儿子是在急诊科上班，见他白天晚上都待在科室里面，心里面暗自高兴，问道：“小南，我准备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就在急诊科上班，你们俩是不是已经好上了？”
林南愣了一下，问道：“您说的是谁呀？”
钱秀如以为儿子是故意在遮掩，说道：“施若雪啊。我们学校钟校长的闺女，你们急诊科最好看的那个护士。”
听她这样一说，林南倒是有了些印象：“您说的是她呀，我好像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钱秀如疑惑地看着儿子：“你和她真的没好上？”
林南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花花公子，刚刚在那里上班就开始去追求漂亮女孩子。”
钱秀如道：“可是小施知道这件事情啊，她没有主动来和你说话？”
林南反问道：“人家为什么要主动来和我说话？我又不是什么大明星。”
钱秀如顿时就急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们俩怎么都不好好争取呀？”
林南心想这件事情估计会有些麻烦，说道：“妈，我正在考虑今年是不是去参加考研呢，您就别拿这样的事情给我添乱了。”
钱秀如看着他：“你真的要考研？”
林南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出来的话：“我还在考虑。到时候再说吧，总之，我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钱秀如点头道：“如果你要考研的话，今后就不会再回来上班了，女朋友的事情倒是可以暂时缓一缓。”
林南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施若雪确实长得比较漂亮，而且皮肤白皙。林南确实感觉到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不过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每次与她碰面的时候都只是礼节性地点头打个招呼。
这天晚上，林南到达科室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一些，却没想到这天的夜班护士之一就有施若雪。当施若雪看到他的时候脸一下子就红了。林南不希望被她误会，解释道：“我看到今天晚上是黄主任的夜班，所以就早早地来了。”
施若雪将手上的病历夹重重地朝桌上一放，说道：“你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林南苦笑，心想这丫头虽然长得好看，脾气却不大好，幸好当初没有答应和她见面，不然的话现在不知道有多尴尬。
和往常一样，林南在医生办公室里面将急诊科白天处理过的病人记录仔细浏览了一遍，接下来就准备开始看书。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阵的叫嚷声：“医生，医生，救命啊！”
林南急忙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只见一群人闹嚷嚷地在那里。黄主任问道：“什么情况？”
一个人道：“我儿媳妇喝了农药，马上就要没气了。医生，快救救她。”
黄主任即刻吩咐施若雪和另外一个夜班护士道：“赶快送到抢救室去。脉搏、血压、心电图。要快！”随即又问那群人，“她喝的是什么农药，知道吗？”
有人说了一句：“是敌敌畏。”
黄主任点头：“我们要抢救病人，你们别在外面喧哗。”他说完后就转身进了抢救室。
敌敌畏是一种有机磷杀虫剂，对人畜毒性极高。林南急忙跟了进去，问道：“黄主任，需要我帮忙吗？”
黄主任看着他：“病人的心肺功能受损严重，必须马上进行抢救，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林南看了看连接在病人身上的心肺监控仪，说道：“马上洗胃、灌肠，静脉注射阿托品。”
黄主任点头：“那就马上开始吧。”
洗胃是切断毒物被继续吸收的最有效方法。由于病人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不能采用口服洗胃溶液的方式，只能通过病人的口腔直接插入胃管。
林南的动作很快，插入胃管后就直接注入2%的碳酸氢钠溶液，待混合了胃内容物后再抽取出来，如此反复多次。
黄主任同时用硫酸镁溶液给病人灌肠，他一边操作着还不时去看心肺监控仪上面的数据，皱眉道：“看来洗胃和灌肠的效果不大理想，马上静脉注射阿托品，一直到阿托品化为止。”
所谓阿托品化是指中毒病人的瞳孔较之前逐渐扩大，不再缩小，但对光反应仍然存在，同时心率加快而有力，肺部啰音明显减少或消失等。林南点头，去将阿托品吸入针管。
施若雪的穿刺技术不错，快速而且精准地将针头刺入病人的静脉血管里面，林南将针管里面的药品缓缓推入。
黄主任对他们两个人的操作很满意，叹息着说道：“要是有微量泵就好了，这样就可以避免不能持续给药造成血药浓度的峰谷现象……”这时候他忽然皱了一下眉，“病人的呼吸和心跳怎么越来越差了？赶快上呼吸机，肌肉注射解磷啶。”
林南也有些慌了，问道：“病人是不是对阿托品不敏感？”
黄主任道：“暂时不要去管这些问题了，马上进行血管灌流，准备好心脏除颤。”他看了林南一眼，问道：“操作过深静脉置管吗？”
林南摇头。
黄主任道：“看着我做。小施，马上准备好一次性灌流器。”
接下来，黄主任快速在病人颈部进行消毒，然后铺上了无菌巾，同时讲解道：“像这样的紧急情况最好是在股静脉或者颈内静脉进行穿刺，如果病人处于清醒的情况下需要局部麻醉。接下来就是静脉穿刺，就像这样……”他干净利落地将穿刺针刺入病人的颈部，“你看，静脉血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固定穿刺针并插入导引钢丝，然后像这样用扩张器沿导引钢丝扩张周围的组织，看，这样就好了。这是导管，它的腔内充满了肝素生理盐水，导管沿着导引钢丝插入中心静脉后抽出导引钢丝。你看，非常不错，导管腔内的血流非常通畅。接下来用肝素生理盐水充满导管各腔。小施，给我缝合针线……”
看来施若雪是经常性地配合这样的抢救，每当黄主任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黄主任快速地将导管缝合，固定在了病人颈部的皮肤上，并做局部无菌包扎，紧接着就将导管连接在了灌流器上面。这时候他又去看了看心肺监护仪，说道：“因为灌流器里面的吸附剂表面比较粗糙，所以需要大量的抗凝剂。”
林南问道：“如此一来的话会不会引起患者凝血功能紊乱？”
黄主任道：“长期血液灌流的患者确实需要注意这个问题，由于血液灌流能够吸附氨基酸，对甲状腺激素、生长激素以及胰岛素等也有吸附作用，所以必须及时地进行补充或纠正。除此之外，还随时注意病人的血压，如果患者出现血压下降，则要降低血泵速度并适当扩容。”
过了一会儿，黄主任再次看了看心肺监控仪，又听诊了患者的心肺状况之后取下手上的塑胶手套：“这条命总算是救回来了，送她去重症监护室吧。”
刚才，黄主任虽然一直在给林南讲解，但手上的操作却一刻都不曾有丝毫的停息，而且中途还根据病人的紧急情况随时在变更着抢救的方案，确实是争分夺秒地在和死神赛跑，让站在一旁的林南也紧张得额头冒汗，一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黄主任来到抢救室外边，一个人急忙问道：“医生，我儿媳妇怎么样了？”
黄主任道：“没事了。说说，她为什么要喝敌敌畏？”
那人道：“都怪我儿子喜欢赌博……”
黄主任摆手道：“不要说了，回去把剩下的敌敌畏给你儿子喝了吧。”
那人尴尬道：“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黄主任没有理会他，对林南说了句：“帮我把抢救记录写了，我去休息会儿。”
林南知道，刚才抢救病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极度紧张之下造成的压力却是非常巨大。他朝黄主任点了点头：“我会一直观察着病人的情况的，您放心好了。”
一次性灌流器只能维持2个小时的时间就需要更换，不过病人在进入重症监护室1个多小时后就苏醒过来了，这时候黄主任早已缓过劲来，叹息着对她说道：“为了那样的男人去死，你傻不傻呀……”
女病人流着眼泪：“他输光了家里的钱，还打我……”
黄主任更是叹息，说道：“那就别和他过了就是，这条命可是你自己的，你这样做太不值得了。”
女病人道：“我就是一时间想不通，所以才……”
黄主任咧嘴笑道：“也就是说，你现在终于想通了？”
女病人点头。
黄主任笑道：“这不就得了？人活着才会有希望，所以，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女病人道：“嗯。”
林南从未见过这样的劝说方式，禁不住就笑了起来：“黄主任，您可是比那些心理学家厉害多了。”
黄主任道：“这人啊，有时候想不通就往往会走极端。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只需要稍加引导就很容易想通了。”
“辛苦了。”林南主动向施若雪示好。
施若雪态度冷冷的，并没有回应他。
林南尴尬在了那里，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到对方在问：“林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林南愕然问道：“你怎么会这样看我？”
施若雪乜着他道：“难道不是吗？你妈妈跑到我家里来把你夸赞了半天，还说想把你介绍给我，这件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可是你见到我之后却偏偏假装不认识我，后来又对我爱理不理的。林南，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看上你。”
原来是这样。林南苦笑着说道：“介绍女朋友的事情我妈当时根本就没有和我商量过，而且我也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这不是担心这样的事情说开了大家都尴尬吗？既然你没看上我那就太好了，我们可以成为好同事，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让我们之间产生隔阂的，是不是？”
施若雪面若寒霜，冷冷道：“对不起，我可高攀不起你这位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
林南又一次尴尬在了那里，苦笑着摇了摇头准备离开，这时候就听到黄主任在叫他：“来了个急腹症病人，你去帮忙处理一下。”
一般情况下，急腹症病人不需要马上进行抢救。林南知道，黄主任是为了让他尽快熟悉和适应急诊室的工作环境，所以他也就没有推辞。
病人是一个9岁的男孩子。林南问另外那个值夜班的护士：“这孩子怎么个情况？”
护士回答道：“他说，吃了晚饭后就开始肚子痛。”
这时候施若雪进来了，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林南。
林南感觉到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讪讪地笑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处理不好这个病人？”
施若雪没有回答他，不过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林南笑了笑，问那孩子：“说说，肚子究竟是怎么个痛法？”
那孩子道：“就是一阵一阵地痛，特别痛。”
林南又问道：“拉不拉肚子？”
那孩子摇头道：“没有拉……哎哟，又开始了。医生，你快想想办法啊，哎哟，哎哟……”
林南即刻让孩子平躺在了检查台上，温言道：“你稍微忍一忍，我这就想办法不让你肚子再痛了。”
没想到那孩子平躺下去后一下子就叫喊得没那么厉害了，林南问道：“是不是不那么痛了？”
那孩子道：“是一阵一阵地痛，肯定过一会儿又要开始痛了。”
林南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晚秋，临江而建的小县城每到晚上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了些凉意，林南将手伸到自己的衣服里面焐了一小会儿，这才去撩开那孩子的衣服将手放到了他的腹部。
刚才林南这个并不起眼的动作却让施若雪顿时动容，这一刻，她看向林南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柔和起来。
林南轻轻按压着孩子的腹部，同时问道：“最痛的地方是不是在肚脐眼周围？”
那孩子道：“就是那里。好像又开始痛了。”
林南的手已经感觉到了，孩子肚脐周围以及右下腹存在着条索状的肿块，而且他的指腹上有高低不平以及窜动的感觉。
林南问那孩子的父亲：“最近是不是给孩子吃打虫药了？”
孩子的父亲点头道：“今天学校发了打虫药，我让他在吃晚饭前把药给吃了。医生，你的意思是？”
林南道：“孩子肚子里面的蛔虫太多，打虫药的剂量太小，结果反而使得蛔虫产生**、聚集并扭结成团，从而引起了肠腔堵塞。这样吧，为了进一步确诊，让孩子马上去做个B超看看。”
B超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果然是蛔虫造成的肠梗阻。孩子的父母着急地问道：“医生，怎么办呀？”
林南道：“像这样的情况不能再服用打虫药，一旦他肚子里面的蛔虫受到更大的刺激就容易造成肠穿孔或者因为肠扭转出现肠坏死。这样，先给他灌肠试试，如果不行的话就只能手术了。”
在给孩子灌肠之前，林南让护士给孩子注射了山莨菪碱解痉止痛，又让他喝了些花生油。
这孩子的运气不错，灌肠的方式竟然解决了问题。黄主任对林南的诊断和处理非常满意：“看来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明天我就让护士长给你排班。”
林南的心里面却惴惴不安：“万一遇到危重病人怎么办？”
黄主任道：“我就住在医院里面，你可以随时叫我。”
在黄主任的安排下，林南开始独当一面正式上班。他很快就发现，即使是在县医院这样的地方，依然存在着动不动就使用高级抗生素和激素的情况。
在双桥乡卫生院的时候，林南曾经试图让那里的每一位医生和护士都尽量按照医疗规范执行，不过却收效甚微，甚至还招来了病人的误解。后来他也慢慢适应并理解了，毕竟那是一个没有取得执业医师资格就可以开处方的地方。
虽然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讲过基层医院有这样的情况，也曾经和大伯探讨过这个问题，不过大伯当时只是谈及其中的表象，于是有一天林南就问了黄主任这个问题。
黄主任说道：“医疗规范这个东西大家都知道，不过作为县级医院真正要做到却很难。”
林南不能理解：“它难在什么地方呢？”
黄主任道：“假如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普通的患有肺炎的小孩，如果完全按照医疗规范对他进行治疗的话，那就应该从青霉素开始用起，如果效果不好就换成头孢青霉素，头孢的效果不好才能升级为先锋类青霉素。红霉素系列也是如此，必须按照红霉素、克拉霉素、罗红霉素、阿奇霉素一步一步升级，如此一来治疗的时间就可能延长，而且费用也会因此增加许多，对于基层的病人来讲，这样的方式他们是很难接受的。”
林南道：“可是，如果一开始就给病人使用高级抗生素，甚至还要加入激素，这样就很可能造成耐药，以至于今后无药可用了啊。这样的后果我们完全可以向病人解释清楚的啊。”
黄主任道：“那只是可能，而且这样的可能对大多数病人来讲是不存在的。对于病人来讲，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才能够少花钱并治好病，其他的都不重要。”
林南又问道：“那，为什么那些教学医院就可以做到，而且病人也能够接受呢？”
“底蕴。”黄主任正色地道，“对，就是底蕴。”
“底蕴？什么意思？”林南满脸的疑惑。
黄主任沉吟了片刻，说道：“因为多年来无数成功治愈的病例，以及先进的医疗技术和设备，成就了它们深厚的底蕴，一家有着如此深厚底蕴的医院，当然值得病人充分的信赖，在这样的前提下，医疗规范实施起来也就容易、简单得多。”
林南顿时就明白了，苦笑着说道：“成功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失败者的话即使是对的，也不一定会有人相信。”
黄主任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这就是现实，即使是像县级医院这样的地方也很难改变。林南在心里面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