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夫君

整个六月襄城关闭城门的时间都要比寻常晚上一个时辰。

方便周围城镇的百姓可以前往夜市。

这也是襄城小贩们最喜欢的一个月,因为可以一直开张到月上中天,客流不断也意味着收入不菲。

余清窈等人跟随其他慕名前来的百姓一起在关闭城门前赶至襄城。

五十来人的护卫队十分打眼,因而在进城之前就给打散开来,只剩下了十人紧跟着余清窈和李策,其余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戒备随行,至于那马夫和工匠们,进城后在某个街巷里拐了弯,余清窈就再没瞧见了。

不过即便只剩下十人跟着,余清窈还是担心他们过于显眼。

“王妃其实无须担忧。”福安站在一旁,简单介绍起襄城。

原来襄城作为贯穿东、西的一座中转城镇,其商市发达,远近闻名。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绫罗绸缎、宝马良驹、稀有珠宝等,会让远近城镇的权贵前来一掷千金,而权贵们无不前呼后拥,护卫成群。

所以他们这一行人最多被人多瞧几眼,揣测了一下又是哪里来的权贵准备襄城吃喝享乐,并不会过多关注。

“我记得你祖籍就是襄城?”李策忽然看了眼福安。

“是。”福安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余清窈头带着一顶幕篱,幕篱上除了可以透气透光的轻纱之外,外边还压着四串白色水滴形珍珠,以免轻纱被风轻易吹起,被人看见她的容貌。

夜市人多眼杂,被太多人盯着也容易让人局促,尤其是像她这样久不出门,又生得貌美的小姑娘。

“殿……”余清窈刚张开口,袖子下的小手就给李策轻轻捏了捏。

李策低头道:“换一个。”

余清窈也知道他们现在不宜大张旗鼓,毕竟身上还带着赈灾的职责。

在人烟稀少的官道赶了这五六天的路,忽然又站在了人声鼎沸的市井当中,嬉闹的孩童举着风车呼啦啦涌过,一家几口人老老少少携手而来。

余清窈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这种感觉与在閬园、在金陵都不一样,因为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好像他们不是王爷、王妃,只是人群里边趁夜出游的一对普通夫妻。

余清窈慢慢靠向李策的手臂,轻纱被挤开,隐约能看见里面余清窈瓷白的小脸往上仰起。

“……夫君?”她的声音被旁边的嬉笑打闹的声音遮了去,轻的就好像是雷鸣声里一阵小风把树叶吹响了一下。

簌簌——

虽然很轻,但也足以在心口挠了下,李策顿了一下,脸往下凑过去,嗓音带笑,“叫什么,没听清。”

听见了他的笑,余清窈才不信李策没有听清。

“你听……”她猛地扭过脸,幕篱上的珍珠都晃了起来,轻纱如拂云流烟从她面颊滑过,唇瓣才启开一条缝,就撞到了李策凑下来的脸。

吧唧一口。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李策先反应过来,指腹故意当着她的面又摸了下脸,笑道:“这样也行,夫人。”

余清窈还想解释,自己才不是故意亲上去的。

但随后一想,即便亲一口又怎样,她就是故意的也无妨。

心里无端冒出这样的念头,余清窈自己都惊了惊,好似从心底都开始觉得和殿下亲近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就像他在无人的时候总想着和她做尽亲密之事。

他们相濡以沫,就好似应当嵌合在一块的榫与卯。

余清窈脸红了,但是幸好带着幕篱,外面的李策瞧不见。

她清了清嗓子,问李策:“他们几个去哪里了?”

李策一下明白余清窈问的是谁,因为一路上她总是时不时去打量那些马夫和工匠,好似还在暗暗观察。

“他们去买东西了,你想去看?”

“买东西?”

带着三箱银子,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吧。

余清窈想不出李策还会需要买什么,他连路上住哪里都不怎么挑剔,也不在乎享不享受的。

更何况即便是需要什么,他也应当不会轻易动用灾款。

“牲口区的味道都比较重,怕你受不了才没带你去,如果待会逛完了夜市,你还有余力,我们倒是可以去看看。”李策也不是故意瞒着她,只是没料到她会对这个感兴趣。

姑娘家都不喜欢脏乱的地方,更何况卖买牲口的地方还是男人居多。

余清窈这时候想到了李策带出来的四名马夫,恍然大悟,他原来是去买马。

“是去买马?”

“对,襄城的马市很有名,西域、北境的马贩都会带着马来这里卖,往往能卖出个好价格,因而选择也更多一些。”

余清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好直接问灾银的事情。

李策已经带着她穿进了人群里。

夜市为了照明,沿着主道两侧的行道树都挂了绳,店家可以将各种特色灯笼挂在上面招揽客人。

有做成蒸笼样的小吃铺,有做成金子样的珠宝斋,还有挂着绸带的成衣铺。

至于街上游走不定的小贩那就更多了,挑着酱缸的、背着饴糖的、吆喝着香饮子的……

还有挎着花篮卖花的姑娘,转挑着年轻男女迎上去。

有位头簪银珠的卖花姑娘容貌清丽,眉黑眼亮,路过的男子都会多看几眼,更有趁着付钱的时候偷摸摸小手,惹来身边女伴的不满。

卖花姑娘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可旁边的小姐妹却忍不住对她抱怨:“怎么总遇到这些毛手毛脚的,你说若是模样生的端正,能看上我,把我娶了去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些个臭男人就知道随便吃人豆腐,却一点责都不想付!”

卖花姑娘正在灯下一个一个数着铜板,默默将同伴的话听了去,并没有表态。

那小姐妹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道:“你啊,真是一个痴儿,还在等你那竹马呢!要我说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都给抓去金陵城了,八成没有好结果,你等他只是白白耗费自己的青春。”

“才不会,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去金陵赎他。”卖花姑娘坚持己见,并没有松口。

等同伴摇头离去,她就把刚刚赚来的铜板妥当地塞进自己的小钱袋里,拍了拍。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好几个卖花的姑娘齐齐围了上去。

这样的情况要不然是来了位模样俊秀的公子,要不然就是一个出手大方的豪商。

她忙不迭从人群里挤了进去,手里举起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还没等到看清人脸,就问道:“公子,买花吗?”

余清窈就在边上,被这忽然涌上来的一群姑娘们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时,只见那些推推搡搡的姑娘都是直直冲着李策而去。

她不由侧过了脑袋,朝身边人望了过去。

余清窈知道李策骨相皮相都是一绝,即便在光线不那么敞亮的夜晚,也能让人辨出他优越的五官,更别说他这个身量在人群里本就扎眼,颀长修立,姿神闲雅。

他就该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余清窈头带着幕篱安安静静立在他身边,既不出声也没有动作,存在感实在低,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隐于人后,不惹人注意。

所以那些姑娘一时间都没有人注意到她。

直到她的手被抬了起来,两人的袖子顺着抬起的动作半溜了下去,众人才发现他们大庭广众之下竟是两手相握,是一对儿。

还在怔愣中的余清窈,手被打开,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就落在她手心中,而后听见李策的嗓音温和响在耳边。

“夫人喜欢哪支就买哪支。”

这一道声音稳稳将她拉至万众瞩目的地方。

几个卖花姑娘面面相觑,还是那头戴银珠的姑娘反应快些,连忙把篮子转到‘夫人’面前。

“夫人,您喜欢什么花,是荷花还是兰花还是菖蒲?”

余清窈握着钱袋又扭头望了眼李策。

李策并没有动静,仿佛一切都由她做主。

余清窈还不习惯这般,有人陪着她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应当由别人来主导,而自己只要接受就好了,这还是头一回自己掌握了所有的主动权。

手里的钱袋是真的沉,沉的好像要压下她所有的不安。

她偷偷掀开了幕篱的一条缝,这一条小缝只够她露出小半张脸,但也足够让人惊艳,就好似从管中窥探到了一抹最明媚的春色,让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周围吵闹的声音都静了一静,就好似怕动静大了,会把春光吓跑。

余清窈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下莹润的杏眸朝卖花姑娘的花篮里看去,最后又从幕篱下伸出一只雪白的小手,从里面选出了一支颜色素雅的兰花,转手递给李策。

李策脸上也没有半分异样,就把花自然地接到手里,浑然不觉帮自己夫人拿东西,当个随从有什么不妥。

他静立含笑,听着他夫人在幕篱后面叮叮当当,老老实实地数出了五个铜板付了钱。

本来是想与那俊朗公子说说话,没想到人不但有佳人在旁还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姝色,最先围上了的几女悻悻离去,只剩下头戴银珠的姑娘对着五个铜板的收入喜不胜收。

余清窈看见她篮子里还有很多花,比别的姑娘都要多上许多,不免好奇问了一句:“这么多花,今晚能卖得完吗?”

对方没有料到贵人会和她交谈,收好铜板,好奇地打量她,不卑不亢地回答:“卖得完,只要多跑几个地方,勤快些就成。”

“你真厉害。”余清窈由衷敬佩。

能靠自己本事吃饭的人都让人敬服,不像是她若是没人照顾,也不知道能活几天。

“小女也没有什么本事,就是一直想要去金陵城找一个人,所以要多攒些钱。”

金陵城啊?余清窈也没有料到这么巧,他们正是从金陵城来的呢。

余清窈又瞅了下旁边的李策,见他不催促也不打扰,就道:“那我再多选几支吧,带给别人。”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卖花姑娘高兴道:“夫人您慢慢选,我这里的花都很新鲜,是下午才去拿的货,插瓶子里能开好几天呢!”

余清窈就从里面挑了两支荷花带给春桃和知蓝,再选了一支菖蒲给福吉,最后扭头往身后看,“福安呢?”

福安本人就在这里,她还想要他自己来选。

可是她在后面却没有见到福安的身影。

真是怪事。

福安一向稳重,也不会轻易离开李策左右,这会儿居然不见了。

卖花的姑娘见她为难,就从花篮下面拿出了一支野姜花,“夫人,不然拿这支吧,姜花也很好看的。”

余清窈点点头,接受了她的提议。

等卖花的姑娘离开后,李策看见手里这几支各不相同的花,把那支最早的兰花取了出来递给余清窈。

余清窈摇摇头,笑道:“这是给殿下的。”

李策手指捏着花杆,垂眸又在怀里打量了一圈,“你没有给自己选一支花吗?”

余清窈牵住他的袖子,踮起脚努力想往他耳边凑,小声道:“我看夫君的这支就好啦。”

李策唇角扬起笑,也学着她小声道:“那好,晚上我们一起看。”

余清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觉得李策笑得格外开心。

这时身后传来福安的声音,是为刚刚离开而来告罪的。

李策望了他一眼。

“无妨,这是你的故乡,或许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他声音顿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一遍福安的神情,徐徐道:“或者什么想要见的人都可以去。”

福安缓缓摇头,”奴婢没有亲人在襄城了。”

余清窈没有吭声你们,她是听说过。

在宫里做太监的要不然是家里穷给卖进来的,要不然就是家里犯了事给罚进来的,总而言之都是家中遭遇了变故,不然好好的孩子也不会送去宫里糟践。

等着两人把话说完,她就把那支姜花递了过去,轻声细语道:“刚刚我买了很多花,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那卖花姑娘推荐的,你喜欢吗?”

福安怔了一下,手在身侧猝然握紧,又缓缓松开,最后微微抖着手,恭恭敬敬从余清窈手里取过那支姜花,“奴婢……谢夫人。”

福安回来后,剩下的花就交给了他保管,李策捏着自己的那支兰花在手里把玩。

余清窈还在想那个为了远赴金陵而卖花的姑娘,忽而又扯了扯李策的袖子,等他注意了自己,就开口道:“夫君,你会不会觉得那些能自立谋生的姑娘更厉害一些?”

这次她喊夫君更加流畅了。

“嗯?”但李策还是听出她声音里带着些落寞,就好像对某件事钻了牛角尖。

“你看刚刚那位姑娘要用一晚上去卖花,才能赚到那么微薄的钱,但是她却活得很精神,好像什么苦难都打不倒她,我虽不说养尊处优,可却生来也不事劳务,但远没有她那么坚强。”

若是要她突然就去靠卖花谋生,只怕撑不了几天就不成了。

她又看向李策。

虽然他希望自己能成长为大树,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要得到他庇护而来。

万一日后她依然不能做到李策想要的那般,那该如何是好?

李策把她牵出人群。

不远处是一座白色拱桥,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是一轮巨大的月。

此刻桥上竟没有什么人经过,好似所有的人都涌去了街道。

两人就趁着清净,顺着拱桥慢行。

“当你有目标的时候,你也会有勇气,你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李策轻声宽慰她。

余清窈提着裙摆,顺着白色的台阶而上。

随着登高,视野也渐渐宽敞了,远处的灯宛若串成了一条游龙,游动在红尘当中,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热闹的景象让人感觉到了活着的力量。

“目标?”余清窈迷茫到连目标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又是为何而生,最初的那个瞬间她就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躲过李睿。

那之后呢?

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若是一棵大树,也是一棵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的大树。

更可怕的是,若她充其量也只能是一棵草,随便踩一踩,就会被埋进了泥里,那又该怎么办?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沮丧。

她怕自己根本做不好。

李策忽然掀开了她的幕篱,把她苦巴巴的神情都收到了眼底。

“暂时想不到?”他嘴角噙着笑,把手里的那朵兰花折去了枝,别在她发髻上,“不着急,夫君存在的意义不正是如此。”

余清窈:“?”

她扶着鬓角的花,神情依然茫然。

“你不用担心做不好,也不用担心犯错了失败了,我一直在。”

他可以成为天也能成为地,他会是她永远的后盾。

余清窈怔怔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殿下为何对我要这样好。”

“当然不会是没有缘由的……”

“那是什么缘由?”

“你还没有发现么?我也很需要你。”李策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于余清窈没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而有些挫败。

“真的么?”余清窈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他什么忙,对自己的作用更没有那么多的自信。

毕竟李策那么厉害。

李策目光从她的眼睛往下,徘徊在她因吃惊而微张的唇瓣上,肖想已久却还要克制礼貌地问道:“现在可以吻你么?”

因为这几天余清窈一直不太舒服,他也不敢过多打扰她休息。

余清窈眸子左右张望了下,更吃惊道:“在这?”

虽然旁边没有人,护卫们也在桥下没有跟上来,可他们正站在桥中央且最高的地方,做什么还不是被人一目了然。

李策低头钻进她的幕篱了,笑音在小小的幕篱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然回客栈,你选一个?”

余清窈考虑了一下回客栈后的安全性,抿了抿唇,乖乖仰起脸道:“那、那还是在这里吧。”

李策俯身,衔吻住她的唇。

他的手绕到她的细腰后,将她柔软的身子按向自己。

在狭小的幕篱里。

一人化作了石,一人化作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