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坠入

清凉殿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春桃一人跪在中央,噤若寒蝉。

才讲述完今日发生的事,这殿里的氛围让人遍体生寒。

不说刚刚冷着脸出去的福安,就是平日笑呵呵的福吉眼下也是满脸严肃。

余清窈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浓密的睫毛上还湿润润的,不堪重负地垂下,显得分外可怜。

因为李策一句话,她就哭了很久。

不但哭得头昏脑涨不说,而且还把自己先前说的话全给推翻了。

因为,她今日过得一点也不好。

春桃拼命垂下脑袋,几乎都快折到了胸前,好像是被无形的大山压住,抬不起来一般。

不但是来自秦王殿下身上的威压,还有就是她答应过余清窈不会说出今日的事,可还是没有挨得住秦王的的一个眼神,所以食言了。

余清窈望着李策,几番欲言又止,不敢开口为春桃求情。

李策拧起一块温热的白布,抬起狭长的凤眸,都不用言语,就让余清窈看的分明。

她坐在罗汉床另一端,手肘撑矮几上,乖乖把一直攥紧的拳头伸了过去,慢慢打开。

“其实臣妾已经用酒消过……“随着手指张开,余清窈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手掌上还缠着一块帕子。

因为要穿礼服,早晨她就把荷包等私物取下了,以至于后来她摸遍袖袋也找不到东西能包住伤口,所以用的还是从李睿那里拿回来的那块帕子。

本来她是打算一回来就扔掉的。

可是接连发生了不少事,她哭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现在脑子里还像是装满浆糊,哪还记得有这回事。

她下意识想合起手掌,掩饰这个错误,可李策的目光已经落了下去。

余清窈手指半张半屈,僵在半途。

“今日楚王也来了……”

此情此景,应当是要解释清楚,可她嗓子发哑,嗓音都显得发虚,“帕子的事……”

他们两人还从未当面谈起过楚王。

余清窈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李策的表现的又好似从不介意。

毕竟他们两人原本并无深情,又何来的介意。

果然李策打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没关系。”

他也未抬眼看她,只是用指尖解开活结,抽出来后揉成团,往旁边随意一丢,看似随意,却扔得极远。

丝帕轻盈,没有什么重量。

可却将低头扮鹌鹑的春桃吓了一个激灵。

就好像刚刚落在她眼前的并不仅仅是一方轻盈的丝帕,而是一声巨雷。

她受惊抬头,可晃入眼帘一幕又让她不由怔住了。

秦王清隽矜贵,龙章凤姿,明明是人上人,却在这里做起了伺候人的活,他托着余清窈的手掌,用湿巾一下又一下轻拭着掌心。

低头敛目的认真模样像是自己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很难不让人多想。

春桃像是突然窥见了什么隐秘之事,忙不迭地重新低下头,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些侥幸。

即便秦王生气了,可待王妃依旧温柔。

或许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惩罚。

更何况欺负王妃的人另有他人,秦王越是生气,就表明那些人越会倒霉。

这是春桃巴不得看见的事。

比起春桃的心安,余清窈反而更加紧张。

因为李策不再出声,她也只敢悄悄打量他。

留心观察之下,才发觉其实李策长的并不是一副温柔相。

眉峰凌冽,凤目狭长。

大概就是阿耶口里说的那种睥睨傲物之相。

若非他时常眉眼带笑,脾性温和,恐是无人敢近他的身,与他亲近。

擦干净伤口,李策又用玉片挑了膏药均匀地抹了上去,也不知道膏药里面含了什么成分,使得伤口凉凉的,擦伤处的灼疼顿时减轻了不少,再包上干净的纱布,伤口便彻底看不见了。

“好了。”

李策放下手里的东西,旁边一直等候的福吉连忙上前收拾。

余清窈抽回手,小声道:“谢谢殿下。”

不一会,福吉就收拾好药箱以及铜盆,带着春桃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策没有起身离开,余清窈也坐着不敢动,只是把侧过去的身子扭正,两脚拘谨地踩在脚踏上,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受了伤的手掌搁在腿上,淡淡的药草清香扑鼻,让人心情都平静了许多。

仅仅几息的时间就仿佛轮过了四季,长得让人窒息,终于挨不住这沉闷的气氛,余清窈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朝李策唤道:“殿下?”

李策转过脸,温声回应:“何事?”

见他还肯搭理自己,余清窈小松了口气,她揪着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轻声说道:“臣妾还以为殿下在生臣妾的气。”

李策凤眸映着火光,眼底半边明亮,仿佛黑暗里那耀眼的金乌在天地一线之间,不知是要高升的旭阳,还是就要沉没的夕阳。

他唇角弯起,像是要微笑,但是那弧度太浅,浅得像是一晃就逝去的涟漪,“我为何要生气?”

余清窈眼睛轻眨了几下。

正要说不生气就好。

李策黑眸深沉,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凝视着她,又缓缓开口:“清窈,你觉得我不应当生气吗?”

他问得认真,语气也很轻,不像在责备人,可是却让余清窈忽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今天的秦王殿下,好似有一点不太一样。

“今日实在太奇怪了!

兰阳郡主好不容易撑到寿宴结束,也是抱着满腹委屈。

这个时候她最喜欢去华昌宫里抱怨,于是散宴后和寿阳长公主一顿撒娇,说自己又是头疼又是腿酸,不愿舟车劳顿回公主府,才得了允许,留在宫中。

华昌公主坐在绣凳上对着铜镜通发,兰阳郡主就抱着床柱幽怨地望着她的背。

“不但睿哥哥奇怪,今天你怎么都没有帮我说一句话。”

这是在怪她没有站在她一旁。

华昌公主放下犀牛角梳,拖着绣鞋懒洋洋走过来,往她旁边一坐。

“兰阳你有没有点脑子,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吗?”

兰阳郡主听了这话正要发火。

华昌公主把手边的枕头扔进兰阳郡主怀里,自己靠着另一边的床柱上舒舒服服道:“你是寿阳姑姑唯一的女儿,皇祖母那么疼爱寿阳姑姑,更是疼爱你。你爹又是兵部尚书,有权有势。你呢,和四哥又打小熟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撮合你们两?不但寿阳姑姑不同意,皇祖母也从来不提,你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兰阳郡主皱着眉,好像是头一回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

“他是太子,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是哪里不好了,我也是奇怪为什么我阿娘就是不同意!”

华昌公主用脚踢了踢她,有几分嫌弃:“你自己没眼睛看,没耳朵听?整日在金陵城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今上虽然有十个孩子,可是公主却仅有两位,长公主年岁和华昌差得大,小时候也不曾玩到一块,所以华昌与兰阳郡主就是一起长大。

说刁蛮霸道两人是半斤八两,沆瀣一气,可华昌时常还是颇为不解,自己这个表妹要样貌有样貌,要身份有身份,为什么就是脑子不好使。

“你倒是说为什么呀!”兰阳郡主把手里的枕头扔了回去,气呼呼道:“我是不知道,你们也不曾说。”

华昌公主把枕头拍到一边,自己坐直了身,“就你这个脑子如何拿捏得住四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如何死才是。”

“你觉得他处处都好,那是因为你还没看过他可怕之处,而且正是因为你笨,看不透他,他才对你宽容几分,待你温柔几分,你就当他对你与众不同了?”华昌公主昂了昂下巴,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六的字样:“你可知道从前金陵城六成以上的姑娘都思慕当初的太子殿下,为何最后能和他定亲的是次辅余家的余薇白?”

“为什么?”兰阳郡主凑上前,因为华昌把声音压得很低,再小一些她就快听不见了。

“因为其他人家的姑娘她不敢啊。”华昌小声道。

“为什么?”兰阳急急追问,恨不得把华昌敲一顿。

一句话断成几截说,这是要憋死她不成。

华昌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他擅于伪装,看似圣人,实则魔鬼!”

边说华昌还突然张开双臂,扮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兰阳郡主离得近,顿时被吓得一个仰跌,尖叫了一声。

把人吓倒了,华昌公主也没有得意,反而更加深沉道:“你不知道当初陈皇后防他可比防着其他宫妃还要严重,那位可是他同父同母的幼弟啊,如此心肠怎叫人不害怕!”

兰阳郡主瞪大眼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不敢置信,“你是说是太子一直在对付六皇子?不会吧!为什么呀?”

短短一句话经历了疑惑、质疑、再疑惑,抑扬顿挫地就仿佛她现在起起伏伏的心情。

“自然是因为陈皇后,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废后了,她更喜欢六哥,还想父皇改立齐王为太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过。”

华昌公主摇了摇头,仿佛是自己早就算准了,长叹一声:“看吧,这次惹恼了父皇,不但六哥没能扶上去,连四哥也给扯了下来,这叫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我听说,明明是太子自己不想继续当太子……”这句话说的绕口,兰阳郡主都把自己绕晕了,一甩脑袋,辩解道:“反正就是,是太子哥哥自己选择的!”

“若是真这么简单,那你说说看,我父皇为什么要把他关在閬园里头?”华昌一句话就把兰阳郡主堵得哑口无言。

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兰阳郡主接不住话,华昌公主才继续道:“总而言之,你对他的喜欢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他哪一天在你面前露出真的面目,你就不会喜欢他了。”

华昌信誓旦旦保证。

兰阳郡主被华昌公主一顿训,再没有最开始的精神,此刻就跟地里还没来得及收的小白菜,恹恹垂着头,脑海里更是乱糟糟一团,她把华昌公主最后两句话反复过了几遍,忽然灵光一闪,又把脑袋一下支棱起来。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们让余清窈早点发现太子哥哥的真面目,又或者早些让太子哥哥在余清窈面前暴露真面目,那是不是太子就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了?”

“唉!”华昌公主张开双臂一下仰头栽倒在**,彻底无语。

敢情说了半天,她还没懂自己的意思。

她躺下去掀起的那一阵风,把几案上的烛火都吹得七倒八歪,像是她被兰阳气的心情。

噼啪——

放置在矮几上的蜡烛轻轻炸了一个火花,没有惊动任何人。

余清窈挺着后背,板板正正坐着。

像是突然回到学堂,被严格的夫子单独留下来考问功课,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半晌,她勉强鼓起了勇气,怯怯地问:“……那殿下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李策不曾想余清窈居然会这样问,似是还没摸清他的情况,他重新将眼睛转了回来,冷不防就对上余清窈乌澄澄的双目。

她就像是一个诚挚渴学的学生,乖乖在向他询问考题的答案。

那双本就乌亮的眼睛被眼泪一遍遍洗濯后更加清亮,好像水底下被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黑石子,极致的黑让她的肌肤更显得白,就好像是一捧绵软的初雪。

看着这样的余清窈,李策正要脱口的话又在舌尖上转了又转,始终没能真的说出口。

生气?

他为何会对余清窈生气,他早已经不是那不知自控的五岁孩童。

余清窈的神情越来越忐忑不安,眼睛雾蒙蒙的,仿佛眼泪又要开始泛滥了。

李策心下一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道:

“我没有生气,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去沐浴安歇了。”

余清窈感受到他手低的温柔力度,乖乖点头。

李策起身继续交代:“伤口不要碰水,需要叫春桃回来吗?”

春桃今天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只怕这会都还没缓和过来。

余清窈摇头,身子没有动,只有眼睛一路追着李策的身影,见他又从金丝楠木横架上取下外衣披上,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殿下是要回书房看书了吗?”

今日已经这样晚了,余清窈还以为李策不会再去书房。

“嗯,你先睡吧。”

说完话,李策走了出去。

屋门外福安提着灯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就迎了上前,“阁老已经来了,奴婢请他在前殿休息。”

离开清凉殿,李策才彻底沉下脸,闻言一点头,“那走吧。”

余清窈绞干了头发就立刻滚到**,如往常的每一个夜晚,期盼能早些睡着。

可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身子已经疲倦了,但辗转反侧,却是毫无睡意。

伸手勾住搁在床中间的圆枕,她抬眼往外望。

殿内的蜡烛都已经烧到了尽头,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隔着点金缠纹的垂纱朦胧一片。

若天不晚,月光应当会照进来一大片,直接透过床柱上的并蒂莲镂空纹。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殿下还没有回来……

殿下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虽然刚刚她没有追问下去,可心底还是有些介意。

余清窈又翻了一个身,脸对着床内侧,架子床紧挨着墙,她把手指戳在墙上画圈。

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是她理不清的思绪。

他是气自己瞒着他,不肯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也不敢说出兰阳郡主的名字么?

余清窈其实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大,更不想麻烦他。

事情过都过去了,而且真要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吃太多亏。

她故意把蛇扔到兰阳郡主脚边,也把兰阳郡主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的冲动,兰阳郡主没有回过头来再寻她的麻烦已是万幸。

余清窈将手盖在额头上,额头上的花钿早已经洗掉,可是那个样式还牢牢记在心里,她又在墙上慢吞吞画出形状。

从赵方、皇太后,以及其他人看她的神色与表现来看,他们都知道这是出自李策之手,也是表明了李策对她绝对珍视的态度。

他虽不能现身,但却也以另一种形式陪着她,护着她。

他应当是想要保护她吧?

可到底心有余力不足,她还是给人在外面欺负了,所有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余清窈拥着被衾一下坐起身,就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想清了其中的关键。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加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才推门而出。

庭院幽暗,仅有游廊下几盏灯照着,影影绰绰,路边花叶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轮廓。

往书房的方向探了探,东厢房那边漆黑一片,里头并未掌灯。

殿下并不在书房。

而此刻她能看见唯一还亮着的地方是与清凉殿相对的前殿。

閬园是三进的院子,前院与正院之间还有一座五开七架的前殿,是用以会客接待的地方,不过閬园自禁闭以来就没有招待过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这么晚的时候。

余清窈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见福安捧着几本册子进了去,可见李策确实就在前殿不错。

只是她不知道前殿里头是不是有客人,贸然过去若是打搅了秦王殿下就不好了。

余清窈打起了退堂鼓,准备等李策回房后再同他解释自己的想法,偏这个时候福吉托着壶盏经过,看见她还没睡,十分惊讶。

“王妃是在等殿下吗?”

福吉脱口而出,说得自然,可听在余清窈耳中就多了些暧昧的意思,像是她孤枕难眠,没了秦王睡不着觉。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余清窈连忙辩解,但怎么听那解释都有些无力。

所以福吉也没信,笑吟吟道:“王妃还是担心殿下吧,殿下现在与张阁老在前殿议事,也差不多了时间了,奴婢正要给殿下送酒,王妃不如随奴婢一起?”

余清窈看了眼福吉端着的汝窑天青釉玉壶,不由奇道:“这里头是酒?”

李策平日里总是捧书饮茶,从没有见过他喝酒,余清窈还以为李策是不喝酒的。

她见过太多酗酒后性情大变的人,对喝酒这件事更是敬谢不敏。

福吉视线越过前院,望向那灯明纸亮的前殿,“是啊,殿下议事后都要饮一些酒,这么多年都是老习惯了,只是隔了这些月,奴婢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在东宫时,属官、从官乃至朝廷上的肱骨重臣隔三差五就要和太子议事。

上到国家大策,下到官民私案,件件桩桩都要太子拿主意。

户部少了钱,工部拿不到款,兵部要军饷,吏部党争乱……

这般日夜操劳,年复一年,功劳有了,苦也吃了,却说罢黜就罢黜,给幽禁在这里。

福吉为废太子打抱不平,喋喋不休道:“陛下从前信任咱们殿下,朝廷里很多大事都是殿下定的,可以说这天下能有现在的富强和安宁,至少有殿下一部分功劳!”

“那张阁老这次找殿下是有什么事?”

“这次可不是张阁老找殿下,而是殿下找了张阁老。”

余清窈更奇怪了。

福吉对她挤眉,却是将话题引回了原处:“王妃,既然您如此关心殿下,就随奴婢一起去吧,殿下见了您一高兴说不定连酒都不用喝了。”

“我去了,殿下会高兴?”而且高兴和不喝酒又有什么关系,余清窈想不通。

福吉点头如啄米,那神情像是若能空出手来,他肯定是要拍着胸膛保证:“那是肯定!”

余清窈被说动了几分,可就这样贸然前去,还是奇怪,她目光忽然扫到福吉手里端着的酒和盏,便道:“那……不如我替你送酒给殿下。”

福吉瞪大眼睛,迟疑了,“可王妃手上还有伤。”

余清窈用手指接着托盘的边,“不妨事,我不会碰到伤处。”

福吉见状,也不和她争,只叮嘱道:“殿下和阁老说不定还要谈一会,王妃可能需要等段时间。”

余清窈点了点头,就端着托盘往石阶下走,穿过前院,再上了三阶石梯,拐上游廊,提起脚尖轻轻落在游廊上,才到前殿门前就听见里面张阁老的声音传来出来。

“……殿下的棋还是一如既往的锋芒毕露。”张阁老仿佛有些欣慰,“未曾被这挫折磨灭掉。”

随后李策清润的嗓音徐徐回应,许是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有些低沉。

“有些东西能藏,有些东西藏不了,更何况有些时候需要藏,有些时候不需要藏。”

“那殿下如今已身离旋涡,的确不需要再藏什么。”他意有所指般,“何况陈后已离开金陵,殿下为何不做自己?”

李策的声音久久没有传出,好似并不想不赞同张阁老的话,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传了出来。

“若殿下还在朝堂上,眼下这工部、户部、吏部的乱绝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张阁老没有继续纠缠前话,话音一转,又变得忧心忡忡,“陛下龙体抱恙,司礼监那帮人把持超纲,可楚王急切上位,只盼望这水搅得越浑越好,他再出面料理,由此博一个贤明之名。”

“他若能上,父皇不会等到今日,而我能当太子也不是因为贤明,可见他还未明白这一点。”随着落子的清脆声,李策淡淡说道。

“殿下是妄自菲薄了,殿下的才能众臣有目共睹,陛下也是心中有数,这次也是为与后党博弈,自损八百,若非为了制衡后党和世家,又怎么会兵行险招。”

“老师说错了,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余清窈在外面听得云里雾里,这些朝廷上的事她都不太明白,只知道这下棋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事,她端着东西也手累,便轻手轻脚把托盘放到栅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一边。

晚风徐徐,庭院幽静。

待到月上中天,树影都缩在了脚下。

余清窈的目光落到前方,好奇眼前这壶酒,忍了片刻还是用手掀开半边酒壶盖,一股极其浓郁的酒气犹如锋利的刮骨刀,瞬时涌了出来。

余清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盖子重新塞了回去。

好烈的酒!

就好像在遥城,她见过那些横刀跨马,威风凛凛地戍卫将军最喜欢喝的‘马上烧’,那同样浓烈的酒味都能醉倒三里的过客。

这时候屋里的话题陡然一变。

“殿下吩咐的事,臣定会好好落实,只是眼下就去动兵部的人,只怕楚王那边会有所觉察。”

“他就是觉察了也不会阻扰,他若想要乱,只会盼着再乱一些,兵部尚书严辞秋尸位素餐,坐吃空饷已久,户部不是说没银子了么,自古国库空虚无非是几种快速填补的法子,要不搜刮民膏,要不勒索商户,再不济还有这些吃得肚满肠肥的大官。”

张阁老的声音顿了一顿,又道:“寿阳长公主那边肯定会施加压力。”

“严尚书的儿子满周岁了,寿阳长公主作为嫡母也该去问候一下了。”李策冷淡的嗓音比刚刚浓烈的酒还要锋利,声音刮过耳膜,就余下震颤不断。

张阁老的声音也不见怪,“这倒是一个法子,长公主后院失火,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两人声音都很平静,仿佛他们讨论要对付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路人。

可他们口里的兵部尚书不正是李策的姑父,寿阳长公主的驸马。

还是那位兰阳郡主的亲生父亲。

传闻长公主夫妇琴瑟和鸣,十几年恩爱如一日,寿阳长公主当初生兰阳郡主时难产,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就打算给驸马纳几房小妾给严家开枝散叶,却被驸马言辞恳恳地拒绝,这还在金陵城还传作一段佳话。

严驸马信守承诺守着寿阳长公主以及兰阳郡主十几年。

如今怎么会冒出了一个满周岁的儿子?

“只不过严驸马竟在长公主眼皮底下有了儿子?”张阁老与余清窈的反应一致,谁能想到明面上拒了长公主张罗纳妾的人,背后又自己养起了外室,甚至连儿子都生了下来。

“金陵蓄养瘦马、私妓风气已久,老师平日不走烟花巷,当然不知道这些。”

余清窈莫名想起上一世轰动金陵城的‘金屋案’,秦王殿下所说的不正是这桩案件,不曾想,就连严驸马也牵扯在里头了。

这件事李策居然已经在查了。

可他没有告诉寿阳长公主而是留在了手里,俨然是当作了一张牌,就等着有朝一日在适合的时候再打出去。

余清窈有些惊讶。

在她心里,李策好像不该是这样行事。

“水至清则无鱼,可这水已经如此污浊了。”张阁老声音里透出了疲累。

他的感慨也是余清窈一直以来的想法,朝堂之事实在复杂,越是往里面看,越是胆战心惊。

就连那平日里斯文儒雅的余氏宗子关起来门来也是歇斯底里地发泄,朝政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只稍不小心,就会落到万劫不复。

余家能在金陵城风光,靠的除了世家的底气,还有就是余伯贤不但在内阁担任重职还兼任了吏部尚书。

吏部虽然不同户部、兵部那般直接管钱袋子、管兵权,可它掌管人事调遣,若能拉拢在自己的阵营,将来往各个部门要职安插人手更是方便,长远来看,也是极为重要。

所以当初李睿会那样选择也很有远见,长远来看,余薇白比她更有用。

吱呀一声——

前殿的门忽然被拉开,福安的半边身子已经跨了出来,却陡然间望到外面等着的人居然是余清窈而不是福吉。

他眉毛不禁跳了跳,心里把福吉痛骂了一顿,面子上没有显露半分,走过来照样给余清窈行礼。

“奴婢见过王妃。”

余清窈尴尬地站起来,解释道:“我是来给殿下送酒的,见殿下还不得空,就在外面等了一会。”

她的声音与里头张阁老告辞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不由都看向了殿门。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就听李策清润的嗓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进来。”

福安弯腰端起托盘,等余清窈先行,“王妃请吧。”

余清窈摘下兜帽,匀了一口气,轻着手脚跨进前殿。

前殿正后两扇门均可以打开,由此她进去的时候,张阁老已经从前门出去,等她绕过百瑞仙鹤屏风后就看见东侧小间里,李策一人坐在红酸木罗汉塌边,低头拾捡着棋子。

“殿下。”余清窈走过去,目光穿过还洞开的前门,看见张阁老和两名奴仆离去的身影随着两盏摇晃的灯笼远去。

“阁老这么晚还能出宫门吗?”

皇宫每日辰时就下钥,如无特令无人能擅自打开。

“今日皇祖母大寿,父皇特赐一些老臣可以宫中歇息,不必夜奔回府。”李策抬起头,神情从容,再没有半点异样,温声问她:“今日怎么还未睡?”

他又用长腿勾了旁边一个绣凳示意余清窈过来坐下。

“臣妾……有些睡不着。”余清窈整理好披风,把自己身上裹得好好的,才敢走过去坐下。

福安端着托盘上前,李策把棋盘推开,让福安可以放下手里端着的东西。

“外面冷,等了很久吗?”李策话里的意思余清窈听的明白。

余清窈解释:“臣妾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

“只是什么?”

余清窈不能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毕竟福安把她抓了一个正着,可是听完后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让她苦恼,默了片刻,她只能泄气道:“只是我好像还不太了解殿下。”

李策倚坐在罗汉塌上,狭长的凤目深邃,像是无底的深渊。

任何窥探它深浅的人,只能铩羽而归。

“那你听完后又了解了几分?”李策很大方,丝毫没有计较她听了多少,反而轻声询问。

余清窈耷拉着眉,小脸纠结,为自己的愚笨而惭愧,“……好像还是不够了解。”

就像他写的字,他喝的酒,和他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就仿佛在她面前的李策是一个人,在别的地方的李策又是另一个人。

有种奇怪的割裂感。

“也是,你若是真的了解,只怕也会避之不及。”李策低低说了一句,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嘲意味。

他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

浓烈的酒香气弥漫。

仿佛是贴着骨肉刮过的利刃。

“那怎么会?”余清窈不由屏息,躲过扑面过来的酒气。

“殿下对臣妾很好,是臣妾辜负了殿下的心意,无论是花钿还是殿下的关心,臣妾都记在了心里,也十分感动。”

余清窈摆出一脸诚恳,“殿下关心臣妾,可臣妾也不是不领情,而是不想劳烦殿下。”

“……更何况臣妾也没有白白让人欺负,我、我把蛇扔回到兰阳郡主脚边……”余清窈声音越说越小,也不敢看李策的反应。

李策挑了下眉,这倒是他不知道的事。

春桃交代的时候当然都是捡着对她们主仆俩有利的来,至于余清窈做了什么,当然不提最好,这样才显得两人柔弱无依,十分可怜。

“臣妾真的不是有意欺瞒。”余清窈说这个出来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并不是光给人欺负。

“那你在我面前哭成那样,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李策摇了摇酒盏,晶莹的酒液贴着酒盏摇晃,“这是为何?”

余清窈提心吊胆看着酒液不断飞旋,总感觉下一刻它们就会飞溅而出,可是李策的掌控力总是那么好,没有一滴酒溢出来。

“……我没有想到殿下会如此在意这个。”

姑娘家争风吃醋、后院里鸡毛蒜皮太寻常,大部分家主根本不会在意,又怎可能会自降身份去掺和调解?

李策却在意。

他甚至让她产生一种她可以在他面前委屈,也应当在他面前表现委屈的感觉。

“我在意。”李策缓缓说道。

余清窈惭愧地低下脑袋。

她对秦王的了解太少了,所以判断错了他的反应,才选择了隐瞒下所有她觉得会是麻烦的事。

“就像臣妾不了解殿下喜欢看的书、喜欢吃的菜、喜欢喝的酒……”余清窈看着李策的酒,忽而鼓起勇气道:“……殿下的酒能让我尝尝吗?”

李策手指捏住酒盏。

“你要喝?”

余清窈认真点了点头。

李策想了片刻,把酒盏递给她。

两手捧着酒盏,余清窈偷偷瞟了眼李策,而后就手指推着盏底,猛地一口饮完了一盏酒。

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

火辣辣的酒液刮着咽喉下去,不一会气血就翻涌而上,她雪白的脸刹那变得通红。

李策手扶着罗汉塌的扶臂,手才伸到一半,就好像事情发生的太快,连他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余清窈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这酒极烈,你这般喝,只怕……”望着那双已经迷瞪泛水的杏眸,李策无奈地轻摇头,“会醉啊。”

余清窈听懂了李策的话,嘟囔了句:“……好、好像是这样。”

李策把酒盏从余清窈手里拿了回来,吩咐等候在门外的福安立刻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余清窈怎知这酒如此快的上脸,脸烫得都能烙饼了,她把手贴在脸上,试图给自己降温,但是效果不显著,只能向李策求救,“殿下,我不舒服……”

李策从她的拧起的秀眉,到水盈盈的醉目,再到被烈酒催得犹如饱胀浆果一样的唇瓣。

似乎随着余清窈软绵绵的嗓音,她身体里的热就渡到了他的身上。

“忍着。”话音一出口,李策将唇一抿,仿佛及时掐住声音的尾巴,就不会让人听出自己嗓音的变化,哪怕是现在可能已经有五分醉意的余清窈。

“哦。”余清窈可怜巴巴地收回渴望的视线,低头老老实实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啪嗒——

这时屋顶的琉璃瓦像是被什么东西踩了几脚。

还未见着人影,就听见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闯了进来。

“殿下,我们的人手跟着齐王直到齐州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哎呀我的亲娘!”刚刚吊在梁下把自己**进殿来的近侍载阳一看见殿内还有旁人,吓得犹如见了猫的老鼠,忽的又窜到了屋梁上。

“谁?”余清窈虽然有些晕,可是突然有人闯进来还是很惊讶,正想扭头去看,却被身前的李策连人带凳一勾,身子不受控制地前扑进他怀里,后颈处一点突然酸痛,而后便再没有意识。

见自家殿下居然当机立断把人点晕了,载阳才从大梁上探出头来,估摸了一下两人这个亲密的姿势,眼睛亮了起来,“殿下,这位就是您娶的王妃吗?”

“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不经通报就乱开口的毛病?”李策搂住已经毫无知觉的余清窈,只觉得她就像是一团水,在他身上会流淌。

“嘿嘿,属下这不是着急嘛!等张阁老离开都等到树上小睡了一觉。”载阳搔了搔脑袋,谁知他家殿下会如此繁忙,一眼没盯住,就又溜进来一美人。

他眼睛又转了转,“不过殿下好端端给王妃喝这么烈的酒做什么?”

虽然人还趴在秦王肩上,可就那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还是能显示出她即便现在醒着,也不见得神智能有多清醒。

李策垂下眼睫,嗅着身上这个吐纳都是酒气的小姑娘,许是有些后悔轻易递了酒,幽幽道:“本王也不知。”

“这世上还有能令殿下为难的事?”载阳吃惊起来。

若是平日李策绝不会和载阳多说半句,可是今夜不一样,尤其是在自己几次情绪险些失控之后。

失控。

他都不记得从多小开始,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自己,却在今天这件事上淡定不下去,甚至余清窈都险些要被他就要迸发的怒气吓着了。

可他一点也不想吓到她。

“从前和那些老奸巨猾地官吏打交道都尚且能维持住情绪,今日偏偏对她险些都失了控制……”李策撑住自己的额,“本王这是不是病了?”

“病?咱们英明神武的殿下怎么会病呢!”载阳拖着长而夸张的声音,在跳到地面上拱手行礼的时候还促狭地眨了眨眼,再次用长长的语气表达自己话语的分量。

“您——这是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