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天

大同府、莫定府与兴庆府三州交界处。

黄河宽广的水域自这片三角地带经过,在大宗与大衹边境孕育出一片水草丰沃的平原,可惜春夏时一片绿意的地带如今却被燎原的火舌席卷——

因为大宗和大衹使团至今没有掰扯出来的“天火袭营”事件,一些天命归宗的流言在草原上传得越来越远,致使那二十万大军因炸营溃散之后,不少散兵游卒开始南下侵扰大宗的边境。

而西北诸州的知州都有志一同,齐守防线,没有放任这些异族对中原子民劫掠,他们如今连第一道城池的门都未敲开。也因为此事,掌管这二十万大军的大衹二王子杀了几万的各部落勇士,平息纷争之后,带人后退了几十里地。

三角地带就在那剩余军队与大宗边境之间。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

两支商队从不同的方向迎面撞上,天空中传来一只鹰隼的锐利鸣叫声。

身上围着波斯人的白色衣袍,骑着黑马的女人抬起凤眸,瞥向半空,一眼看出那只鹰隼是被豢养的信鹰,并且本事不凡,飞翔的高度超过了一般弓手的射程范围。

就在她牵着马缰停下时,对面的那支商队首领也已经瞥见他们队伍末尾的押运车辆辎重痕迹挺轻,起初以为是伪装成商队的马贼,想着正好要回到王庭,这一路恰好缺点钱,顺手黑吃黑得了。

同样穿着素白衣衫、在夕阳里如皎皎升起的明月的碧蓝色眼眸女人背着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便散开成“人”字形,朝着对面不动声色包围而去。

直到两队人马互相迫近。

她抽出大衹人独特的弯月双刀,圆弧划过锐利的轨迹,眼见要将那黑马上的主人头颅割下,却见对方熟练地压下了身躯,而后,一节节银色武器咬上她的弯刀,在两匹马错身而过的刹那,握着鞭柄借势一带——

蓝色眼睛的人在马背上滚了圈,弯刀脱手,连带着本来松松垮垮缠在鼻尖的面巾也落下,再回首时,露出那张极具特色的外族冷傲面庞,冰蓝眼眸,高挺的鼻梁和薄唇如同从荒漠里走出的月下女神。

“是你。”

她眯起眼睛,认出了同自己交手的人,“既然你在这里,那就说明……那条小狗果然没死?之前那场让大宗朝臣都始料未及的异象,也与你有关?”

慢条斯理收回九节鞭,在那叮铃作响的武器碰撞声里,沈惊澜那件伪装的外袍被卷过黄河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回答被风送入贵霜的耳中,“遗言说完了?”

贵霜笑出了声。

她握紧了掌心仅剩的另一柄弯刀,瞥过沈惊澜掌中为了对付大衹的武器特意选过的九节鞭,“我是在给你留下说遗言的机会,因为解决你只需要三招,况且这里离燕城很近,能长眠于此,于岐王殿下而言,应该也算死而无憾?”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曼陀罗花张牙舞爪地盛开,常常低垂脑袋、看似毫无杀伤力的那些粉白花朵头一次抬起头颅,竭力释放那股令人眩晕、出现幻觉的浓郁香味!

秀丽花朵刹那成了红粉骷髅。

沈惊澜以及她率领的队伍都在这股信香弥漫的刹那被定格。

贵霜静待了几息,忽然用手拍了下马屁股,驱使胯.下的战马后退,随后,从小跑到狂奔,她再度俯身冲向沈惊澜所在的方向——

如雷霆。

如风暴。

……

“当!”

在风驰电掣的弯刀袭来时,沈惊澜双手抓住九节鞭,将它变做能抵挡冲劲的防御,然而在战马加速、以及贵霜那惊人的力量加成之下,银色金属长鞭刹那从连接处断开,火星迸射,连带着白雪马蹄都陷入松软泥土的泥泞中,被这一击带得嘶鸣着倒退几步。

沈惊澜在长鞭不抵这攻势时就干脆放开了武器,在虎口开裂、迸出血色的激战中,再度后仰,不过这次那银月弯刀不仅重,且变势极快,就在她避开的同一时刻,从横劈变成下落!

眼看她就要连人带马被劈成两截。

沈惊澜用剩下的半截长鞭打在黑马的屁股上,令它吃痛瞬间站立起身,而她直接从马背上滑落,退开落地的一刹那,只剩一半长的银鞭借势抽向贵霜的马头,从面颊到眼睛都在这长鞭范围内——

战马吃痛嘶鸣,发疯翻滚,让贵霜也从马上下来。

比起沈惊澜的被迫,贵霜却是主动松开了对马的控制权,好整以暇地站定之后,抱着手臂通知,“第一招。”

沈惊澜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

好像武器被损毁、处于劣势的人并不是她。

眼尾的粉色痕迹因为这一番简短时间的几度对抗变深了稍许。

在她们俩的四周,两人的部下都陷入鏖战,沈惊澜带了一支很特别的,只有中君组成的队伍,虽然力量和速度不及大衹的乾元勇士,但是团结协作的战术却在他们之上,现在两边打得难舍难分,马匹踢踏声将这片土壤踩得松软,脚下大地无时无刻不在震动。

贵霜再度出声,“你好像没受到我的信香影响,是把信腺割了吗?可惜,这只会让你变得更弱小——听闻你最擅长的武器也被留在了燕城,你准备用什么来挡我接下来的两招?”

沈惊澜淡然地与她对视,“说废话是你的第二招吗?”

那双黑色的凤眸里没有半分迟疑。

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好似从来不曾怀疑过胜利会青睐除她之外的人。

在这一刹,贵霜好像有点明白苏挽秋为什么明明从来没在战场上与这位大宗名将对上过,却那样厌恶她,因为现在的她,也有点不太喜欢沈惊澜的眼神。

一个地坤,凭什么在她面前这么自信?

她无声勾了勾唇,弯刀在掌中转了圈花,在此刻金乌彻底西沉、月光缓缓亮起的夜幕里,踏着远处飘来的火光与硝烟,再度朝着沈惊澜冲了过去。

比鬼差更能勾魂夺魄的弯刀是北境无往不利的利刃,在贵霜大开大合的招式下,兼具力量和速度,第二刀就让沈惊澜的面巾连着衣襟破开,哪怕她闪躲得够快,也依然被从肩膀到胸口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张冷艳的中原面庞也现出在这月色之下。

她手里的九节鞭,连最后的几段也全部断裂,再不剩一点用处,此刻只能松开手,任由鞭柄落在地上。

贵霜看着她身上的伤,笑着摇了摇头,“嘴硬是你最后的坚持?”

沈惊澜慢条斯理地从身侧抽出了一柄匕.首,无论从长度还是力量而言,她在这位王庭与草原神祇青睐的大王女面前似乎都没有任何胜算,倘若无法将人留在这里,就是放虎归山。

一旦贵霜从这条路回到王庭,再等她休养生息,解决那些与她竞争的弟弟们之后,再度整合王庭与数十部落的势力,卷土重来时——

她会是大宗的灭顶灾难。

沈惊澜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故而此刻也从贵霜几度主动开展的攻势里感受到她的着急。着急是好事,因为急才能出错。

她清冷的面容上总算也浮现几分笑意,“所以你打算用蛮力征服我吗?”

“我自十五岁起,征战至今,你猜我有没有遇到过与你一样,力大无穷、天生神力的乾元?”

……

“锵!”

兵器破碎,折戟之后刺入肉.体的动静将叶浮光从梦中惊醒。

她浑身都抽了下,手背将放在旁边的杯盏拂落在地,啪啦的碎瓷声令她心脏抽搐,睁开了眼睛,看见从外面匆匆进来的婢女,“小姐?”

“唔?”

叶浮光动了动,身上披着的一件留着竹香味的灰色道袍跟着落下,她抬手抚着心口的位置,在婢女疑惑的目光里,又撞上从院外走进来的叶渔歌那张陌生面庞和熟悉眼眸。

片刻后,她轻轻呼了一口气,“无事,方才不小心睡着了,又做了个噩梦。”

婢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赶紧过来替她收拾地上的瓷片,“小姐这几日连着参加了江宁的商会和桓、王两家的宴请,又去渡口看跟船护卫的操练,估计是累坏了,方才睡着又压到了胸口,才做得噩梦。”

叶渔歌靠着门框看着她,没说话。

倒是叶浮光自己怔怔的,好久才“嗯”了声,当做是对婢女的应和。

她又问,“这几日有……请柬送来吗?”

其实她是想问问有没有消息送过来。

因为刚才梦里的情景还让她历历在目。

但是话到一半,意识到自己问的是姜府的人,并非来无影去无踪的沈四,她怎么可能带来北境的消息呢?

婢女也疑惑地在她身边抬头看她,端着的托盘里装着散落的瓷片,指尖即将碰向地上的一片白色,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小姐不是拒了那几位长辈的联姻建议么?桓家那位没再送请柬来了。”

她寻思小姐之前不是都不看这些富家公子一眼吗?

难道是她看错了,小姐就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游戏?

叶浮光失笑,“我不是问他们。”

顿了顿,她道,“最近船队就没有接到奇怪的委托?”

婢女想了想。

“有,”她说,“有个从银州那边来的商队,带了西域的许多珠宝,想要坐我们的船去琉球交易,但是不放心我们姜家的护卫,要求姜家派个有分量的人一同押送这趟货物,现在二老爷他们正在议事厅商量此事呢。”

海上航行分享很大,哪怕是已经走过的路,避开那些暗礁,也避不开海上不同时间的风浪和洋流,还有不同季节出现的风暴,在这个时代,出海是十走九空的大冒险行为。

但跑一趟的利润也相当可观。

外地的商人不放心姜家的船,这很正常,令叶浮光不解的是,“此事奇怪在哪里?”

婢女如实回答,“他们带的货物很多,并且不让我们查看,但给的佣金很高,所以二老爷他们都很心动。”

叶浮光单手托腮,“哦?”

……

当晚。

她就知道了这艘船队的秘密。

沈四在深夜里带来了一则消息——

那艘船上,有一样名震大宗的宝器,名为青霜。

它是从前的燕王为小女铸造的及笈贺礼,后来随她南征北战,直到燕城大战,因为她中了毒、在战场上离开得太狼狈,所以也跟着遗落在了燕城。

在原著里,这柄长.枪后来几经辗转,到了沈景明那里,不过他并不擅长使用这武器,所以将它收入了宝库里,后来赐给了随他一同抵抗大衹的将领。

岐王府里,沈惊澜自己住的院落也名为青霜。

在今日之前,叶浮光本能地以为“青霜”指的是《滕王阁序》名句里的“紫电青霜”明剑,但现在却蓦然回过味来,这个作者设定的架空朝代哪有这历史?

她捏着纸条,站在火光边,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背后,是谁的手笔。

不愧是女主角。

苏挽秋永远都能这样轻易地掌握别人的心思,哪怕她和自己见面次数不多,但三百六十计,每一计都能算准她。

而叶浮光哪怕站在局外看了几百章原著,将她衣食住行和过往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面对这样多智近妖的对手,心中仍是有些打鼓。苏挽秋这一次,又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等着她呢?

第二天,叶渔歌踏着深秋的寒意,在桂花的香味也变冷的温度里,刚进屋就发现了她蔫巴的状态。

“怎么?”

来人摸出一根锃亮的长针,“要帮忙吗?”

“……”

叶浮光迅速摇头,怀疑她等着找机会扎自己等很久了,立即退开两大步,“我只是昨晚在想事,有些失眠,一会儿睡个午觉就好了,倒也不用麻烦师父替我治。”

“不麻烦,”叶渔歌走近了两步,捉起她的手腕,在她惊惧着看过来的目光里,很平静地问,“想什么事?”

发觉她把银针收起来,不过是在吓自己之后,叶浮光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反手拍了下她的手臂,才出声道:

“有人在我的陷阱面前止步——”

“然后甩出了一根鱼竿,上面还是一个直钩,在等我上钩。”

叶渔歌:“?”

她表情微妙了一霎,“她觉得你是傻子?”

“唔……”

叶浮光含糊地应,眼神游移着看周围,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这钩的**。

这次叶渔歌彻底变了脸色,“你真是傻子?”

“也没那么傻吧?”叶浮光抬手轻轻挠了下下巴,可惜从前用自己的脸蛋卖萌时无往不利的那一套,用化妆过后的丑脸来做,只给别人一种不忍直视的幻觉,而她浑然不知,试着道,“我可以换一种方式咬钩?”

她也不想的。

可是那是沈惊澜的兵器!是她最擅长且最喜欢的兵器!

叶浮光怎么忍心看它流露在外,漂泊四方?

但这些狡辩神医都不想听,叶渔歌面无表情地再度抽出了长针。

这次五根手指的指缝里全是密密麻麻的针。

而她不容置疑地将叶浮光按着坐在了床边,神色冷酷道:

“还是给你治治脑子吧。”

“扎半个时辰就好,保管治好你的失眠。”

叶浮光:“?”

她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手脚并用地挣扎,试图逃离叶神医的魔爪,感觉自己能给满院子的婢女和家丁们表演什么叫做满地乱爬。

“救命——不、要、啊——”

治什么失眠要用这么多针?

她读书少,但是别想骗她!

这是要把她扎到从此长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