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天

姜家的热闹才叫众人看了半月,就在江宁城中的富绅都开始好奇那位因为“貌丑不能见人”的姜雪究竟是何等惊人容貌时,河间府就传来一则举国震惊的消息——

大衹王庭的大可汗呼延骨都遭遇刺杀,生死不明,大宗与大衹和谈陷入僵持,北境与西域陷入混乱。

世家的政治嗅觉一贯比百姓敏锐,从中闻到再度掀起战火的可能性,由于北地十六城的割让,导致中原与大衹的地理位置失去缓冲带,想到先前王庭铁骑南下中原的恐怖,宸极殿上,一干江南世家的领头人集体进谏皇帝,请求迁都。

沈景明大发雷霆,怒斥他们皆是一群软骨头,先帝开国距今不过十数载,他们就已忘了中原男儿的血性!

他怒目扫过朝堂之上这群文人。

后知后觉地。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清洗朝堂的速度实在太快,正因为没有沈惊澜一脉的武将在前方,这群文人迫不及待把武将的位置占据、要用唇舌建功立业,所以才会在大衹一事上竭力主和。

主和,才有他们交涉发挥立功的余地。

天子之怒,令朝臣无法直视天颜,宸极殿上的人都垂下脑袋,似乎明了他的意思,良久,王旭尧上前,拱手道,“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既然大衹的可汗遭到刺杀,那么和谈的内容就需要重新商定,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王庭生乱、还是北境的势力生乱趁机侵袭中原,西宁到莫定府一带皆需有守城之将,否则无屏障可挡的永安则危矣。

岐王之前自请在江宁的城郊为侧妃守灵,虽然皇帝并未允准,但她将折子往政事堂一送,就带着家仆府卫出了永安城,沈景明在朝堂上当着许多大臣的面,骂过她几句,但也没有下敕令不准她南下。

于是一众朝臣也微妙地意识到,岐王和陛下之间虽生嫌隙,终究也是一家人,尤其是在外有大衹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大宗绝不能失此战将。

有枢密使开头,其他人在皇帝怒意暂歇的间隙里,似乎也明了帝心,陆陆续续,有不少臣子出列请奏。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他们替皇帝开口、给皇帝补足了台阶。

沈景明起初还拂袖而去,问道这偌大朝宗,难道除了岐王,就没有愿意为我大宗守国的有志之士?

直到第二次大朝会,群臣请命,沈景明才遂然同意,命扶摇带他的十道金令,务必去江宁把岐王请回永安。XZF

……

江宁城。

城中未央楼前。

姜家马车的标志停在门前,马车车帘拉开的时刻,二楼雅座凭栏外,忽然有人倒下一盆水,兜头往马车车头的方向淋下,恰好将其中走出的一位戴面纱的女子从头淋到脚。

附近路过的百姓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二楼做出这事的桓家庶出大公子,又看那姜家马车,倒退了好几步,悄悄睁大了眼睛看这出大水冲了龙王庙,有钱人打有钱人的好戏——

却见站在马车上,还没走下去的女人很平静地抬头看了眼上方。

遮住脸面的薄纱已经全被水给打湿,漂亮的鬓发、逐浪般的裙纱都贴身变湿,明明是姣好的身躯,可惜那面纱也挡不住她面上、眼边的斑点。

明明是个皮肤挺好的小姑娘,但她摘下覆水的面纱时,再度让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横亘在鼻梁上、几乎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的红色晒斑,还有那粗犷、破坏秀气面庞的眉毛,以及唇边似伤疤一样的蔓延痕迹,都完全将这张脸的轮廓与美感破坏殆尽,比起最初只露出那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双灵动双眸的模样,此刻可谓将那些对姜家名利心动的人幻想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的眼睛……”

“我先前听在姜家做工的表姐说这位雪小姐貌丑无比,还当是她妒忌,谁知竟是真这般丑……”

“是啊,没看桓家那位大公子都傻眼了吗?据说这个雪小姐的铺子生意太好、她本人很有头脑,桓家想和姜家亲上加亲呢,但对这样一张脸,恐怕……”

“你们懂什么?她这身材倒是也不错,夜里只要熄了烛火,也是一样的……”

最后挤进来的那句下流话的话事者,立即被周遭刚买了菜的婶子们折了烂菜叶子丢到身上,让他闭嘴。

而摘下面纱的女子仿佛听不到那些议论,只相当淡然地将湿漉漉的面纱递给自己身边的丫鬟,顶着那张往下滴水、丑陋得十分有特色的面庞去看桓家庶出的大公子。

“不知桓公子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拱手问。

站在楼上的桓弘启早就悔青了肠子。

他在这江宁城阅美人无数,无论是素净的、娇艳的、内敛的还是火辣的,他很少看走眼,直觉告诉他这个姜雪其实就是个美人坯子,在故意扮丑,恰好家中有与姜家联姻的想法,他便借着邀约试探一二。

谁知——

其他姑娘挨了这一出妆容都会花的澡豆水,放在姜雪这里,却完全没用。

他之前也买通过姜家的一些丫鬟,想让她们试探这姜雪是不是戴了□□,答案是没有,而且姜小姐也知自己貌丑,很努力想用胭脂水粉遮掩尊荣,结果么,不提也罢。

现在好了,他就是遇到了这种万中无一的,身材肌肤样样都好,偏偏长相见不得人的中君。

他站在楼上,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抬脚就把身边“不小心”倒了一盆水下去、跪着请罪的下人踢翻,出声道,“都怪我这不长眼的小厮,如今毁了姑娘的一身好衣裳,倘若不介意的话,在下替姑娘再买一身送来?”

“不必。”

姜雪目光在周围人吃瓜群众身上扫过,冷漠道,“桓公子既无意交我这朋友,我倒也懒得上赶着讨没趣,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告辞。”

……

姜家的马车一路哒哒回府。

八卦似乎比车更快回来,姜雪下车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来请,说老太太让她过去一趟,她应了声好,换了衣裳便往充满药草味的主屋方向走。

灰袍的普通道士正在给老太太施针,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说了声时间差不多了,便依次将老人后背、后颈上的针取下来,然后拎着药箱出去。

姜雪在老太太的床榻边坐下,替她将衣衫披上,又将床帷放下来挡风,笑着问,“祖母有何事唤我?”

“我听说桓家那小子,方才在街市上当众让你难堪。”老太太被她扶着翻了个身,额上一条带宝石的头带横亘,褶皱眼皮下,一双带精光的眼睛里泛出和蔼的笑意,看向坐在床边的小姑娘。

“桓公子年少,顽劣心强,对我有些好奇,也是常事。”姜雪笑着应,“此事倒也不值当祖母特意为我出头。”

握着她手的老太太很仔细地看着她,好像想从她这幅陌生的容貌轮廓里找出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你是个懂事的,不知你娘当年是否也像你这般……懂事。”

这话倒是让姜雪没办法回答了。

姜雪,或者说是叶浮光,她仔细思考过原著,却找不出任何写姜钰的内容,毕竟连她都只是个炮灰中的炮灰,若不是跟沈惊澜有关系、又是叶神医的废物姐姐,作者大概连只言片语的水都懒得用她来凑字数。

不过——

姜钰有这样的出身,后来却不肯向家中低头、与姜家联系,或许,她在跟叶荣相处的那些时光里,也有妥协。

但懂事放在这里,却未必是好事。

叶浮光思索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太太的话,便只能笑,出声道,“祖母说笑了,我自幼跟着师父们待在山上,不知双亲是何模样。”

姜老太太沉默着,后来闭上了眼睛,只拍了拍她的手,“倒是我在胡言乱语了,也罢,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天下,你们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

……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之后。

叶浮光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听见有丫鬟过来同她禀报,说她的二叔跑到铺子里要找掌柜的查她的账,她回过神来,很淡然地应,“由他去查,他若能看懂账本也无妨,只是要掌柜的仔细看好账本。”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直到进了一间栽满桂树、全是浓郁芬芳的院子里,就见刚才给老太太问诊的灰袍道士笔直地坐在厅堂里,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来看她,第一句却是:

“你换了衣裳。”

“嗯。”她点头,也无意说起在未央楼的事情,毕竟那也是她设计里的一部分,倘若她这个姜家养女总是闭门不出,倒是容易让有心人多想,人们越好奇,就越喜欢用暗地里的阴私手段来窥探,令人防不胜防,不如落落大方走上这么一遭,届时这些传闻自有八卦的群众替她去圆。

反正她独创的防水妆容,无所畏惧。

比叶渔歌的□□都好用,甚至可以持妆好几天都不用卸,省事。

见她没有多的话要说,叶渔歌就转了话题,提及老太太的病情,“如今老人家心事放下许多,虽然比往日精神,但毕竟沉疴已久,无牵无挂,也并非全是好事。”

她怔了怔,“多谢师父提醒,看来日后我得多在府中待着,抓紧时间尽孝才是。”

叶渔歌又瞥了她一眼。

明明她妆容很厚、却也能一眼看出来她眼底那层层覆盖下的青色,想到她自打入了姜府,对内忙着照顾老人、与那些庶出的叔伯同辈们相斗,对外还得主理部分姜家事务,忙得觉都睡得少了。

灰袍道士出声道,“又瘦了。从今日起,我三餐来你院里用。”

叶浮光:“?”

她踟蹰道,“我常常外出,时间不定,恐怕三餐时间不准。”

叶渔歌不动如风地接,“我过来了,你的三餐时间就准了。”

“……”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姜家小姐试探着问,“这是威胁吗?”

叶渔歌睨着她,“你再瘦一些,就是了。”

叶浮光:愁眉苦脸.jpg

……

是夜。

有鹧鸪在窗前发出叫声,姜雪打开窗户,发现灯旁多了一道影子,她转头去看,发觉是抱着一柄黑色长伞的少年,少年低垂着眉眼,同她默不作声行礼,带来一则讯息。

她接过纸张,看到里面写的关于北地诸事的进展,包括贵霜如今被大宗的人留在河间府,而王庭内部因为可汗生死不明、她的诸多兄弟开始觊觎王位,似乎一切都在往大宗的方向倾斜。

上面额外提到一则——

苏挽秋失去下落,不见踪影。

她若有所思,将这张纸折起来,递到烛火下燃烧。

少年看见放在桌案上的冷茶,抬手在其中一个杯底蘸了蘸,写了个“桓”字,然后在脖颈间比了个动作,眼神冷酷地等她下令。

叶浮光扬了扬眉头,缓缓摇头。

就见对方眼中露出几分遗憾,似乎想要她三思、再仔细决定要不要收拾一下那个姓桓的。

叶浮光仍是摇头。

沈四没办法,一改刚才酷哥的武林高手风范,郁闷地鼓起腮帮子,感觉等会跟沈六汇合时,又要被她念叨自己没有保护好王妃、连这种事都办不好。

不过叶浮光没有在意他的神色,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名下的铺子通过各种“定制”、“限量”的方式售卖造型漂亮且清洁力度很强的皂角,在江宁富绅里割到的韭菜金额,还有一些普通款式在平民百姓里薄利多销的金额,折返到屋里,在妆奁里取出一沓千两的银票递给沈四。

而后折返桌上,提笔写了一封信,示意他把钱和信通过内部的情报网发往北地,然后就开始思考怎么样能赚到更多的钱。

沈惊澜总是需要很多钱的——

倘若是招兵买马,那这就更像无底洞了,即便先前靠着卖酒,许乐遥为她运来了西域的一箱箱珠宝黄金,但想要再打造一支如从前的沈家军那样的王者之师,还是难上加难。

她甚至都开始异想天开让姜家在海上的船开到倭寇岛上,去抢他们的黄金这种事了,倭寇岛上金矿、铜矿资源都十分丰富,年开采量在旧时代也相当可观,倘若能抢他们的钱……

那、真、是、太、富、了。

……

因为叶浮光渴望钱财的表情实在太诡异,沈四以为她在想什么棘手的事,难得没有离开,在屋里又等了会儿。

直到叶浮光因为如今姜家货船上家丁战力太低、船舶规模也不足以远征,甚至常常会被海上流窜的寇匪打劫的现实而低头,才发现少年居然还在屋里。

她迟疑地对他投去目光。

沈四:“……”

他沉默着转身就想走,充当人行信鸽,即将远飞的时候,又被叫住。

“等等。”

叶浮光忽然开口说话,“你知不知……她最擅长哪种兵器?”

抽空还在应付永安那边书稿连载的小王妃现在身边没了如意伺候,很多故事细节都只能在沈四和沈六见缝插针来见面的时候打听。

她快写到主人公第九次重生了。

前面很多次的人生经历,她都是靠如意讲述的沈惊澜故事,然后进行一定的文学艺术加工来渲染,总之现在她偶尔进入书肆的时候,都能听见一些对她书的评论,还有民间对岐王风评的部分好转。

叶浮光见过沈惊澜用很多兵器,在她训练偷懒的时候会用长.鞭圈住她的手腕,将她瞬间拉到自己身边,捏着身上肉多的地方,笑着威胁她再不继续跑起来,就用其他方式帮她锻炼体力。

在岐王府中,她见过沈惊澜百发百中的箭术,甚至蒙着眼,她也能打中移动的飞靶。

后来到江宁城,她又用一柄黑色的玄铁长刀在大衹人的追击下,将叶浮光救了下来。

然后是在那间别院时心情激**的舞剑,君子之剑,在她掌中如游龙、如惊鸿,翩然间让落叶萧萧,庭院里的花落都不及那剑光在眼中拂过的痕迹。

但是。

沈惊澜究竟最擅长什么兵器呢?

烛光晃动。

发出噼啪的响声。

叶浮光回过神来,发现屋里已经没有沈四的身影,而桌上多了个用茶水留下来的字:枪。

……

那天晚上。

叶浮光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红衣年少的英姿女将,坐在黑色的战马上,银色长.枪动乾坤,挑破天边云霞,在永安都城两旁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喝彩的时候,对着站在人群里的她露出朝气蓬勃的笑。

凤眸不似记忆中的凛冽孤寒,如朝露、如初阳。

眼尾也没有那道浅色的疤。

她好像站在人生的巅峰,还不曾坠入低谷,故而少年自有少年狂。

叶浮光站在街边,看她骑着战马朝自己走来,道旁似翰林宴时那般百花盛开,团团簇簇,实际上张扬的、低垂的,都是山茶花,红与白,潋滟与清纯,全都是她。

在战马停歇,红衣女将朝她伸出手时,她低头去看——

那双手上也没有很多旧伤。

不过缠着纱布,也看不清掌纹。

叶浮光忽然就被吵醒了。

在门外婢女采着院子里的桂花、低声说着要给她蒸桂花糕的簌簌叶动里,已经醒来的叶浮光睁开眼睛看着帷床顶的松鹤白云纹,很轻地叹出一口气。

“好想……”

好想看沈惊澜使枪的模样。

后续想看的不是她使枪,是因为想她了,所以不管她现在在做什么,叶浮光都很想知道。

想见她。

想去到她的身边。

屋里的动静让婢女听见,有人敲了敲门,问:“小姐起了吗?”

她收起眼中滔天的情意,坐起来平静地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