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天
听见沈惊澜口中说出的“害怕”二字,叶浮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给攥紧了一瞬,令她连呼吸都艰难,密密麻麻的涩感从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她动了动唇,想要道歉,结果却被沈惊澜按入怀中,因为拥抱太紧,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直到她的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才感觉到这禁锢松开稍许。
“浮光。”
有些喑哑的嗓音慢慢道,“我只有你了。”
她的父母、大哥,年少时成长的燕地,后来陪着她一路征伐的亲卫,都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她在人世间形单影只,茕茕孑行许久,叶浮光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沈惊澜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
她知晓叶浮光很脆弱,也比她认识的所有乾元身体都差,像一根很细的风筝线,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给扯断,但再脆弱、再纤细,也是她与这人世唯一的联系,哪怕知晓握得太紧、会让细线割伤自己,沈惊澜却也恨不能将这线埋入自己的心脏里。
一呼一吸间,即便疼痛、溢出血色,却也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叶浮光很努力才稍微能从这怀抱里挣出一只手,摸了摸沈惊澜质地有些硬的长发,随后很轻地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认真地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沈惊澜没有说话,也没有应答。
不知信没信。
但她能感觉到对方抱着自己的力道有很轻的颤抖。
直到门上铜环再度被叩响的声音响起——
“咚咚”。
门上现出两道高高的影子。
沈惊澜听见了,却没什么动作,似已猜到来人是谁,倒是叶浮光听着敲门声,总是抬头往那边望。门外的人十分耐心,大有一副能在外头等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最终,沈惊澜还是面色不愉地披了件衣裳起来,过去拉开门。
外头果然站着那两个易容过的道士。
比她们的身形先进来的,是两股很浅淡的信香。
丛丛清新的竹香随着清风一同飘入房中,伴着略微酸甜的橙花香味,令人恍以为是这江宁城秋日的百花宴提前开到这处。
叶浮光:“!”
她认出来人的味道,从床帷里悄悄冒出个脑袋,往沈惊澜的背影看去。
与此同时,许乐遥笑眯眯道,“不知王爷今日是否接受贫道的建议?方才在路上,吾友买了几份凉糕,王爷可要尝尝?”
叶渔歌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但还是配合地把手里的纸袋拎起来。
沈惊澜虽没有回头,却已经感受到了后方的强烈目光。
她抿着唇。
还是让开了遮挡的身形。
……
啃着骨头的狐狸再度闻到这二人的味道,将骨头藏了起来,躬身龇牙,似是很不愿同意她们靠近叶浮光。
屋里因为关门,光线再度暗下来的时刻,叶浮光从床铺里探出一只脚,踩在榻上,而后俯身摸了摸狐狸从脖颈到尾巴的皮肉,感觉它瘦了很多,便往沈惊澜的方向瞥了眼。
许乐遥和叶渔歌都注意到了她们俩的眉眼官司。
沈惊澜本来没想管那只小畜生,但念及它这些时日对叶浮光的忠诚,还是走过来拎起狐狸后颈,将它抱起来,带着走出了门,就站在门边,吩咐外头的如意去拿些生肉过来。
蜿蜒的红线从门缝里,一路延伸到屋里的床铺上,隐没在被褥下。
只在尘埃浮动的暗室里,在窗户纸透出的光里,露出一截明艳。
叶渔歌走过去将自己带的凉糕递给叶浮光,撩起衣袍坐在了床沿边,而许乐遥则笑吟吟地站在旁边,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那截红线。
“你们怎么来了?”叶浮光神色很惊喜,没想到她们会为了自己再度来到中原。
她一开口,叶渔歌就没给她好脸色,明明顶着那么普通、甚至有些丑陋的面容,但冰冷的目光却似冬日修竹,叶片也带着凛冽的锐意,很不悦地觑着她,同她道:“伸手。我若不来,你吃了那药是想睡到死?”
她们之前从殿前马步军司狱里假死脱身时,就因为药物是能够在一定时间后使人自动苏醒的类型,被丢到外面的坟岗时,醒的太早差点被抓住,所以后来才改成了让人不会自动苏醒的方子。
谁知叶浮光吃了之后就这样沉睡近半旬,差点让岐王因此癫狂。
再度听见这么难听话语的叶浮光:“……”
她伸出左手,让叶渔歌给自己把脉的同时,另一手拎着凉糕的袋子,心虚并且慢吞吞地转过了脑袋,去看床边站着的许乐瑶。
“药是她给我的锦囊妙计,你怎么不骂她?”
突然被祸水东引的许乐遥:“?”
她震惊地与叶浮光对视,而后啧啧直叹,“小叶姐姐,你学坏了。”
叶浮光表情诚恳,“我惹不起医者,更惹不起她。”
许乐遥:我就惹得起了?
叶渔歌搭着她的脉,感觉她的脉象比之前更有力、逐渐恢复正常,只是身体底子还有些虚,收回手时往许乐遥的方向瞥了眼,语气同样淡然,话语同样难听,“狗头军师。一个敢给,一个敢信。”
反复受伤的许乐遥:“?”
……
一刻钟后。
床榻边排排坐着三个早就成年的小朋友,一人手里一份凉糕,叶浮光左边挖了一勺,右边挖了一勺,最后得出结论,“还是我的桂花味最好吃。”
叶渔歌没兴趣吃这种甜点,本来都是给叶浮光买的,因为知道她对这些小玩意感兴趣,结果硬是被她塞了一份到手里——
这会儿只能顶着那张假面具,漠然地挖着粗糙瓷碗里的红豆味凉糕往嘴里送。
许乐遥倒是欣然接受,拿小勺舀着自己那份山楂味,甚至还接话,“小叶姐姐喜欢桂花香?”
“嗯……”叶浮光点头,“闻到就觉得秋天到了。”
“正好,过些时日江宁城的百花宴会就开了,这是全城的商贾与百姓都参与的盛世,小叶姐姐若是喜欢,可去看看热闹。”
这话之后,却不见叶浮光出声。
因为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
现在整个都城都知道岐王侧妃已死的事情,她应当不能再回到永安,那沈惊澜怎么办?她们俩怎么办?
就在她发呆的功夫里,叶渔歌已经将手里那碗凉糕吃得干干净净,连勺带碗一同放回纸袋里,然后扭头来看她。
“方才就想问你——”
叶渔歌指着她藏在袖子里的红线线身,“这怎么回事?”
叶浮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下意识地往门的方向看了眼,沈惊澜模糊的影子还在外面,显然离这屋不远,而且应该也能将她们仨的话语收入耳中,于是她舔了舔唇,思索怎么样用一个委婉的方式将此事圆过去。
“情.趣。”
几息后,澄澈的鹿眸与妹妹冷然的眼眸对上,面颊削瘦了许多、显得下颌线比从前清晰的女生如此道,“你懂吗?”
叶渔歌明明没有带那个医箱,此刻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平静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
叶浮光努力往旁边退,感觉她脾气越来越差了,实在惹不起。
然后就被许乐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另一侧的肩膀,笑意盎然地问她,“什么情.趣?说来听听?”
这两个人是真的不知道羞耻的吗?
叶浮光安静了片刻,硬着头皮往下说,“就是我离不开王爷,非常黏人,时时刻刻都想待在她身边,每分每秒都想看到她!”
许乐遥:“……”
叶渔歌淡然点评,“好恶心。”
叶浮光:那你还问!
……
用“深情”回答完关于红线的故事之后,许乐遥好似不再关心叶浮光衣袖下的秘密,而是转而同她说起姜府的事情,仿佛对这些八卦津津乐道,转述了早上在外面摊子听见的闲聊之后,末了又补充道:
“听闻姜家老爷子与老夫人近来身子骨不大爽利。”
叶浮光思绪略微转了转。
这两位是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啊……
她看着许乐遥,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对方说完这句,又同她说起其他,言道现在姜家毕竟是庶出的在掌家,虽然因为老爷子的态度,给岐王侧妃专门摆出灵堂,但她现在已经醒了,总在姜家也不好隐瞒身份,还是让岐王再找个宅子为她“守灵”更合适。
叶浮光:“嗯……”
她也是这么想的。
从头到尾,叶渔歌没有参与她们的话题,只在旁边安静地听着,直到外头经过这边的婢女步伐声更杂乱些,不想话题被别人听见,于是许乐遥和叶渔歌起身告辞,再出去的时候,还在外头的灵堂里做了一圈法。
而沈惊澜带着吃饱的狐狸重新回到屋里。
狐狸哒哒跑到榻边,用尾巴扫了扫叶浮光的脚踝,惬意地闭上眼睛趴着。
白色的绒毛粗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扫过莹白且单薄的踝骨肌肤。
沈惊澜将这些看在眼里,合上门之后,过来问她,“是想待在姜家,还是出去找个宅子住?”
叶浮光有些犹豫。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沈惊澜在那漆黑棺材的背景里,半蹲下来,将狐狸的尾巴拨开,捏着她的脚腕把她的腿重新压回被褥下,语气冷淡,“木榻太凉。”
白素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显得她乌发更黑、眼瞳愈发深邃不见底,叶浮光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抖了一下。
感觉手腕上的红色细线缠得肌肤有些疼。
她眨了下眼睛,缓缓道,“想……和你住。”
现在这个身份待在姜家并不合适,若要替原主看看外祖父母,还得之后再找机会——
而今还是顺着哄哄王爷比较好。
她这样想着,对沈惊澜露出个笑容,好似永安的那些事没在她心中留下痕迹,笑意仍如从前那般干净晴朗,“王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她坐在床沿边,倾身到沈惊澜耳边,轻轻吻了吻沈惊澜的耳畔,出声的时候,语气落在对方冷白的耳廓上,一冷一热,让沈惊澜古井无波的内心颤了颤。
“嗯……一直给阿澜姐姐当小狗好不好?”
沈惊澜还没松开握住她脚腕的动作。
此刻手背一同被覆在暖和的被窝下,喉咙与下颌一同发紧,此刻她逆着光,微微抬眸,眯着眼睛看叶浮光,好似在确认她知不知道自己刚说了什么话。
艳丽的唇瓣动了动,如山野将盛未盛的野山茶。
沈惊澜很轻地笑了声,哑然应道,“好。”
她喜欢听叶浮光说这些话,甚至不想在意她究竟几分真意,几分哄骗——
因为,只要小王妃说了,她便全都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