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天

叶浮光被绑在了房间里。

船上用的粗糙麻绳把她的手腕紧紧束缚,在她肌肤上勒出红痕,她就坐在自己的船舱房间里,只不过比起平日无人能进来打扰的空间,这时候陪着她待在屋里的还有苏挽秋和宓云。

外面都是货物被翻箱倒柜、甚至不知什么失火的动静。

然后那些火光又被噼啪落下的大雨给浇灭。

窗户、门都关上之后,船舱里安静了很多,人说话时的声音也不必像刚才那样高昂,故而苏挽秋低低喟叹的声响就轻易流入人耳中。

“还是这么细皮嫩肉。”

她的视线顺势来到叶浮光的面颊上,这次能够近距离看清楚她那些伪装,发现果然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之后,倏然抬手去捏住她的面皮,在柔软的颊肉上拧了拧,又松开了手。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没见到任何落下的胭脂痕迹,忽然笑了出来,“你用的什么玩意?”

叶浮光被她捏得面颊疼痛,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有泪光在眼底浮动。

她很安静地坐着,甚至能从容地回答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水粉。”

苏挽秋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还是更喜欢你从前的模样。”她如此道。

明明是一人为刀俎、一人为鱼肉的画面,但听着这两人的话语,却像是老朋友见面的闲谈,宓云冷漠地扫过她们,再不见从前那副噙着笑露出开朗假笑的模样,“现在船上的人都被控制住了,倭人能开船回到港口,你剩下的那些府丁是不自量力地守在岸边吗?”

叶浮光看他一眼,然后去看苏挽秋,“你信大衹人,也信这些两面三刀的倭.寇,但你明明也是中原汉人,你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

被她忽视的宓云脸色很难看。

他直接摸出了一根针,想走过去,却在中途被苏挽秋制止:“站住。”

在宓云眼底出现阴霾的时候,苏挽秋视而不见地转向了叶浮光的方向,看她好像真的想得到答案的模样,便抿了抿唇:

“你不是很了解我?”

“那就来猜猜看。”

……

倒也用不上猜的程度——

叶浮光想。

她是真的很了解苏挽秋,尤其是现在再重逢,褪去对主角的敬畏和恐惧,只是单纯凝视这个人的时候,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

她很久没有说话。

这让苏挽秋有些不大高兴,对宓云在的方向随意扬了扬下巴,“我告诉过你,对我要有问必答,需要我帮你回顾吗?”

叶浮光垂下了眼帘。

睫毛很轻地颤了下。

她道,“我只是在想,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后,她唇瓣动了动,出声道,“你不是信任他们,只是利用他们……只不过,终点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苏挽秋冷然睨向她,“不然?”

除了复国,她还能想要什么?

叶浮光认真想了想,“你没有受过大夏的恩惠,虽说顶着公主的名号,但其实你的生母根本在宫中也不受宠,毕竟是政治联姻的产物,你对大夏没有归属感,年少就开始颠沛流离,又在贵霜的手中讨生活,比起让你失去这些富贵的大宗,你难道不会更讨厌真正给予你那些痛苦的大衹吗?”

宓云瞥着她,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难得又露出了讥讽的笑。

苏挽秋也笑了,她说,“你说得对。”

比起大宗——

她是真的更讨厌大衹,那片草原,以及那永远不落的王帐。

这下宓云不笑了。

而苏挽秋则出声问,“今日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是想策反我吗?”

叶浮光摇了摇头,“不是。”如果吉祥没有背叛、也没有因为她而死,或许她现在会想要试试争取这个不可能争取过来的女主角。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她很诚恳地道,“我只是怕,有些话现在不说,之后就没机会了。”

话音落下。

她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拍打声传出的窗户方向,很轻地道,“雨停了。”

……

雨早就停了。

在今晚以前,叶浮光在知道会出现暴风雨的时候,就猜过,按照大衹人的性子,以及苏挽秋自负智计的模样,会不会选择富贵险中求。

她猜对了。

这些倭寇与海上风雨相伴,再恶劣的环境也能适应。

但刚接受训练的姜家护卫不同,还是要等雨停——

现在雨停之后,就有茕茕无数的星火,在雨雾里亮起,如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海上,一颗颗漂浮起来。只是这美轮美奂的景象,看在已经登船的那些倭寇和大衹人眼中,就不那么美妙了。

门再度被敲响。

外面有人用大衹语低声说,“船被包围了!”

苏挽秋和宓云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却没能做出更多的反应,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坐在屋子里,身躯僵硬如木,像是被冻僵了,就只能坐在那椅子上,或是站在墙边,一动不能动。

宓云怒目瞪着她,才发现这段时间已经熟悉的、很浓郁的草药味里,掩盖着的味道。

一个不知毒理的乾元,竟然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偏偏他阴沟里翻了船。

叶浮光被他用那种恨不能噬肉啖骨的眼神看着,垂下眼帘,其实她用叶渔歌的毒走这一步,是下的险招,她自己也中了,虽然她提前吃了解药,却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现在只能两边比一比究竟谁的人更快进来。

倒霉的是。

外面的人半天没等到宓云的回答,听见甲板上倭寇和姜家护卫的厮杀,发现那些中原人居然对付倭寇的战法很有一套,只能紧急撞开屋子,然后左右看了眼,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宓云没说话,只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他只好一手一个,带着宓云和苏挽秋先退出了屋子,随后,又在宓云的目光示意下,翻出了他身上的瓶瓶罐罐,想把解药给他灌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

宓云抿紧了唇,目光沉沉地看向了苏挽秋那里。

唯一的一颗解毒药,被送到了苏挽秋唇边。

……

拼杀的声音,冲天的火光,再度在这艘命途多舛的货船上亮起。

血腥味取代先前的雨水味道,充斥人的鼻腔。

倭寇们使用的双手长刀,被姜家的护卫用独特的军刀架住,有赖于人数的优势,登船的护卫们杀死倭寇的速度飞快,后来已经有敌人见势不妙、背信弃义先跳海求生。

甲板上。

帮助宓云和苏挽秋的那个大衹人对叶浮光目露凶意,“这个大宗女人绝不能留——”

他抽出了弯刀,就在举起冲入屋内的刹那,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一道人影踏着甲板上的血色走来,在火光明灭不定的照耀下,露出那张鲜被人认知的,冷漠而又薄情的面庞。

在她垂落的指尖,夹着几根银针。

远远地,她看向叶浮光,扯了下唇角,冲她勾出个极具嘲讽的冷笑。

好似在说:

这就是你努力做出来的、万无一失的计划?

叶浮光眨巴着眼睛,心虚地看向别处。

与此同时,跟着她上船的沈四在暗处现身,匕.首架在了苏挽秋的脖颈上,“再动一下,要你的命。”

形势彻底翻转。

轮到大衹人和他们的圣女成为阶下囚。

……

船只经历两度厮杀,甲板破损、船身有些漏水,在缓慢地往下沉。

叶浮光跟叶渔歌汇合,没想到她会跟着自己布置的护卫的船一同过来,揉着手腕跟她往下面的小船上转移,出声问她,“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准时睡觉吗?”

叶渔歌瞥她,“然后在梦中送走你?”

“……”

这话说得。

叶浮光眨着眼睛,“好不吉利哦,快点呸掉啦。”

神医懒得搭理她,等身边的人慢慢划着小舟时,转开视线去看旁边押送宓云和苏挽秋的船,沈四站在船头,本来紧盯着解.毒之后的苏挽秋,谁知道却忽然被爆起的宓云挣开绳子,扑着腰,一同带进了水里。

“扑通!”

海面的水花四射。

叶家姐妹都被这变故所惊,便见船夫忽然举起船桨,朝着叶渔歌高高举起,在叶浮光说“小心”的声音之后——

船翻了。

冰冷刺骨的海水,将她们同时淹没。

她睁大了眼睛,掉进了水下之后,条件反射地整个人变得僵住,却不知谁伸长了手,竟然在水中抓住了她。

一刻钟后。

浑身都被打湿的叶浮光被拉上了大船,脖颈上架着一柄小刀,架着刀的人仍是那身华衣,站在她的身后,声音低笑时,如蛇信舔舐过她的脖颈。

“喜欢这种反转吗?”

叶浮光叹了一口气,“挺刺激的。”

她就说了按照叶渔歌那种乌鸦嘴的习惯下去,总有一次要应验悲剧的。

目光在周围的水面上看过,没见到沈四、宓云他们的身影,甚至连叶渔歌也没看到,这让叶浮光心中有些提了起来。

不过,她也没有多么担忧,因为总体优势还是在她这边。

人更多的就是她。

劫.持她的苏挽秋现在在海上,想跑又能跑去哪里?

她不解地出声道,“你劫.持我也没有用,你跑不掉的。”

苏挽秋仍旧在笑,好似看不到这些劣势:“或许我只是想要跟你再待久一点呢?”

“……”

叶浮光诚恳地答,“你真的,离贵霜远一点吧,都变得跟她一样了——”

……

因为上面那句话。

叶浮光脖颈上的刀割破了肉,流出汨汨的血色,打湿了衣领,让她本来就湿漉漉的状态,变得更加糟糕。

她和苏挽秋两人就在大船的甲板边缘站着。

从始至终,那柄小刀就在她的脖颈上紧贴着,对方甚至号令附近的船只往更远的海域开,周围的船都必须驶出她的视线范围。

叶浮光估量着甲板和下面海平面的高度,竭力忽略苏挽秋的动作给自己造成的疼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回忆起沈惊澜教过自己的身手,趁着此刻背对苏挽秋,寻找着一击反制的机会。

她让姜家的护卫们散开,不要聚在这附近。

目光四下游移时,忽然瞥见一道银光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呼啸的、刺破海风与黑夜的光芒,如流星般,狠狠贯穿她身后那人。

苏挽秋剧痛之下,力道变形,叶浮光来不及发呆,遵循本能条件翻身将她撂开,甚至反手按在了船身的挡板上,但是对方吃痛之下挣扎得很厉害,最后莫名其妙就滑落了船身,悬在海面的上方。

而叶浮光抓住了她的手,一点都不敢松懈,整个人被带着缓慢往下掉。

这一刹!

叶浮光才看清楚,刚才那支从远处射来的利箭,从侧面直接贯穿了苏挽秋的腰,让她整个人变成了枝桠戳中的鱼,而她如果从这个高度坠入海中,难逃一死。

只要自己松开手,她绝对会死。

掌心交握时,沉寂很久、久违的浅浅铃铛声,在她的周身响起。

叶浮光睁大了眼睛。

……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

苏挽秋动了动唇,仰头看着抓住自己的人,觉得很好笑,那些血色从她们交握的掌心滑落,将她唇角的红痣衬托得更艳丽。

她以为这只小狗成长得多么厉害,却到头来还是那样胆小,唯唯诺诺,明明制定了很完美的计谋,却还是被自己差点翻盘。

好笨。

沈惊澜到底是怎么教的?

如果这只小狗是她的,她肯定会教得比沈惊澜好一百倍。

叶浮光咬牙切齿地答“不想”,她只是想活捉苏挽秋,但现在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让自己不要跟着掉进海水里。

她们相握的手却在不断打滑,苏挽秋又看了会儿,出声道:“这么不舍得我死,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

叶浮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手劲卸了力。

就是这一下的心虚,苏挽秋摇了摇头,跟她相握的掌心彻底滑脱,但在坠入海里之前,却放松地展开了自己的手臂,视线越过叶浮光,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人。

对上那双冷冽的、好看的黑色凤眸。

这次她只弯了弯唇。

她好像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的永安。

她跟着身边的宫人逃出了皇宫,仓皇地在宫道上赤脚跑着,身上都是伤,远远地,有骑着高马的士兵策马过来,朝着她举起了刀。

远处一支飞啸而来的箭矢,将她从那里救下。

于是,她被朝廷抛弃、被父母抛弃的短小生命,又往后延长了些,又让她体验颠沛流离、在陌生草原上,被带着自己的寻芳姑姑背叛,靠着一种难言的求生欲,在贵霜的折磨下长大,直到今日。

她没有国,没有家,没有归属。

像是早该死在那年的流魂,苟延残喘到今日,在这人世间饱受蹉磨与痛苦。

叶浮光其实说的很对,她根本就不想复国,那个终点不是她要的——

贵霜说的也很对,她的身体里流着的只有仇恨,毁灭一切的仇恨,无论大宗、大衹,那些推着她、想要她复国的旧臣,还有试图攀附她、分一杯旧国朝立新羹的新势力,她没想让任何人好过,只想要这个世界毁灭。

难以名状的仇恨组成了她,让她一直到今日。

被这一箭带回六岁那年。

苏挽秋感受到的只有解脱。

她想。

或许。

她也应该死在那一年,随她的国、随她的家,一同葬在那座城池火海里。

沈惊澜这一箭。

很早以前就不该歪,如今终于指向了正确的敌人。

……

苏挽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坠入深海海面。

“怦——”

高高的浪花溅起,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