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问世间(十一)
仇心危不愧为无孔不入、洞察幽微的心魔,一语戳中了迟莲内心最为隐秘的期望。
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天崩地裂、要死要活的关头,“长相厮守”就像个触手可及的美梦,只要他肯稍微放下苍生道义,自私一些,便可得到此生孜孜以求的圆满。
九天之誓毁了又能怎么样?说到底庇护人间是过去微山持莲与帝君的约定,又不是迟莲的责任,他凭什么要替过世的人操那份闲心?微山持莲成全了帝君大道,别人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这一死的分量,那他这个命中注定的魔头干脆就来做毁去帝君大道的那个人好了。
他的心念一往偏激的方向上转,仇心危便如有所感,趁热打铁地撺掇他:“你被苍泽帝君藏在这里,只怕连他死了也见不上最后一面,你难道甘心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吗?”
迟莲问:“你有办法?”
仇心危:“我们在人间交手时,你被冰锏所伤,魔气留在体内,所以我才能入你的梦,如今你只消按照我的法子调动体内魔息,便可挣脱法术,从梦中醒来。”
“这不就是入魔了吗?”迟莲有心把仇心危扯出来打一顿,这孙子花言巧语,看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际上只要一动念就落入了他的圈套,“你前面说的那一大堆,其实都是为了骗我起床出门而已。我一旦入魔,你就要翻身做主,该不会要把我卖给天帝做人情,跟他联手对付帝君吧?”
仇心危图穷匕见,满怀恶意地笑道:“是又如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入魔你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若按我说的做,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不入魔的话,就只能被禁锢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去死。”
迟莲一想也是,事已至此,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已经不可能了:“算了,你先想办法让我师兄来找我,告诉我怎么调动魔气。”
秘境之外,昔日的仙乡玉京已成一片废墟,狂风卷起烈火与浓烟,法术光芒与金铁交击之声混作一团,魔气犹如附骨之疽,在三十三重天上缭绕穿梭,所经之处杀声震天,血气冲霄,而更遥远的苍穹之上,雷云滚滚,漫天电光,是被血气和杀戮引来的天道示警。
在激烈的灵力与魔气交锋之中,九天之誓终于显现出了完整的形状。
巨大的符文法阵犹如一道分隔天与地的桥梁,承托起九霄之上的白玉京,也庇护着下界的人间和其他部族。
然而此刻法阵已有一半被漆黑的魔气和烈火侵蚀,整座白玉京犹如被蛀空根基的树,正摇摇欲坠地朝着被侵蚀的那一侧倾斜。以降霄宫为界限,灵光流转的另一侧则聚集着还没有入魔的仙人们,北辰等人分守各个关口,撑起结界,正竭力抵挡试图冲破防线的敌人和魔气。
犹如末日地狱般的景象里,只有苍泽帝君还如孤山一般镇守在阵心之中,把自己当作天地间的最后一根灯芯,燃烧全身法力支撑整座大阵运转。
“其他天尊呢?”迟莲轻声问,“没有人帮他分担一下吗?”
入了魔的显真仙君看起来和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唇边不再时时带着笑意,神情显得分外冷淡,目光落在迟莲身上,掠过一点不明显的失望之意:“都在下界。长生天尊在南,未央天尊在北,紫微天尊坐镇人间,以防帝君身陨,白玉京陷落,他们可以立刻顶上,避免伤及更多生灵。”
迟莲换了一身黑衣,衬着雪白的长发,对比越是鲜明,越是无端带起一片妖冶之色,与他并肩站在云端,俯瞰满目疮痍的白玉京,语气之中没有多少悲悯,出奇地平静冷淡:“我原以为只是帝君与天帝之间斗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青阳奉天帝之命铸造昙天塔,材料不够,恰好他管着仙侍,就抽取了仙侍神魂来给昙天塔注灵,但仙侍有定数,他怕露馅,用魔气代替原本的神魂,把他们做成了活傀儡。”显真言语中不掩嘲讽,“他瞒得太好,连天帝也不知道这回事,两边刚动起手来,入魔的仙侍被杀气刺激,突然失控,所有人才发现天庭大部分神仙都已经被渗透了。”
迟莲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底谁是仙谁是魔,这下谁还分得清?”
显真没有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他,忽然道:“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看来帝君苦心筹谋想为你逆天改命,终究都是白费力气。”
迟莲笑吟吟地道:“为什么要改命,神仙又比魔族高尚到哪里去了?反正白玉京都要塌了,大家一起当魔族不好吗?”
显真道:“也是,不管成仙还是成别的,贪狠恶念永远撇不尽,在哪里都是一样污浊,既然这样,还不如摊开来光明正大地撕扯沉沦。”
“眼下这场面也是神仙们一手造就,谁也不必怨谁,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
“原来如此,”迟莲搭着他的肩,若有所思地道,“师兄,这就是你的心魔吗?”
显真:“什么?”
迟莲道:“你太聪明了,但是洞察人心的人会活得很累。再亲密的朋友夫妻,也难免有隐瞒和怨怼,而这天庭中的神仙也一样是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世上并没有真正清净的地方,只有没完没了的污浊。”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救任何人,只想看着他们在泥潭里厮杀,跟着帝君很辛苦吧。”迟莲微笑道,“不过比起视万物为草芥的显真仙君,我还是喜欢和光同尘的三哥——”
“给我出魔!”
随着他一声低喝,显真只觉灵台一清,仿佛蒙在心头的一层晦暗阴霾被清风一扫而空。一缕漆黑的魔气自他眉心冲出,没入迟莲苍白瘦削的手掌中。
他愕然转头看向迟莲:“你这是……”
他原以为迟莲已经入魔,心智被魔念所控制,不再在乎玉京众神存亡,可迟莲非但没有失去理智,竟然还能吸取他身上的魔气,甚至助他出魔……这又是什么品种的魔头?
迟莲却竖起一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看见应灵了。”
“三哥,帮我问她借一点凤凰真火。”
“你想干什么?”
这一刻,身在阵中的苍泽帝君终于若有所感,稍稍抬眼,与身在云端的迟莲遥遥地对上了视线。
迟莲朝远处的帝君露出笑意,回眸深深看了显真一眼,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径自纵身从云端一跃而下。
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片黑色羽毛,他轻盈地落入满地残砖碎瓦之中,一步一步地朝帝君走去,沉稳郑重得就像当年走过降霄宫门前那长长的一百零八级玉阶。
衣摆所过之处,魔气犹如追逐食物的游鱼,自动自发地朝着他奔涌而来,在迟莲身周萦绕盘旋,旋即沿着四肢百骸的经脉汇入心口,在空****的胸膛中逐渐幻化为一颗勃勃跳动的黑色心脏。
仇心危在他识海中厉声道:“迟莲,别痴心妄想了,你已经入魔,帮不了他,你连那道屏障都跨不过去!”
“九天之誓不破,仙魔永远殊途,那本来就是庇护人间的特权,是苍泽帝君许给人族的承诺,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它把你的帝君拖累死吗?”
“你好像很慌张啊,心魔阁下。”迟莲轻声道,“是因为发现入魔后也控制不了我,所以又开始拿感情来哄骗我了吗?”
迟莲不愧为应劫而生的仙胎魔莲,和青阳仙尊完全是两码事,根本不受心魔所困,反而还隐隐压制着仇心危。仇心危蛊惑人心很有一套,但道体在人间被惟明毁去,如今只剩一缕神念,行事必须借助他人之手,眼下见势不好,正在拼命鼓动天帝和青阳派人往这边赶,只希望他们能在迟莲鱼死网破之前将这人牢牢控制在手中。
迟莲在仙障面前停下,身后黑云魔气漫卷,头顶电闪雷鸣交织,宛如踏着血与火降世的魔君,扑面而来的浓重煞气令守在最前方的仙君们呼吸一滞,仿佛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甚至不自觉地向后倾身,意图回避。
“帝君。”
他注视着那道巍然屹立的身影,像是想把这一幕永远刻在心里,慢慢地说:“我都知道了,那些被你藏起来,不愿意告诉我的事。”
帝君维持着法阵,寸步不能动,甚至连稍稍分神都极其危险,随时可能招致魔气反噬,纵然此刻痛彻心扉,也只能沉声道:“回去。”
“迟莲,听话。”
帝君几乎从来没有要求他“听话”过,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莲花,不用人教就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可是帝君宁愿他不要那么懂事,不用他拯救苍生,也不必背负毁天灭地的宿命,只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神仙,坦然地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他已经做好了独自背负九天之誓的准备,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几百年的天地清平,不需要任何人再替他承担了。
可是天命难违,注定求而不得。
“我拜入降霄宫之前,帝君可不是这么说的。”迟莲笑了起来,那笑意一如当年他自黑暗中脱出,第一眼看到帝君时的天真纯澈,“你说,真正的神仙不能那么聪明。”
若有朝一日天地迎来劫难,能替他担负起九天十地命数的后来者,必须要有为苍生舍生忘死的愚蠢和勇气。
“还不到需要你替我担负的时候,”帝君声音已近沙哑,“回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是个听话的徒弟,帝君看走眼了。”迟莲低声回道,“我大逆不道,妄图以下犯上,想让帝君将目光从旁人身上移开,永远只注视着我。”
“我想让帝君忘记苍生和大道,把你拉下云端,做红尘里一对只有百年朝暮的凡人夫妻。”
“生死劫也好,天地劫也罢,这些名字都太不吉利了,帝君就算要渡劫,也该渡与我的情劫。”
狂风骤起,天地间的魔气疯狂地涌入他体内,以迟莲为中心形成巨大黑气漩涡,紧接着朝他心口蓦然一收——
帝君法力催动到极致,三才印光芒大盛,银蓝光辉如潮水平推开去,散落在三界各处的天尊与神仙同时抬手,万千光柱冲天而起,汇入九天之誓,先前被魔气侵蚀的阵法纹路上重新泛起雪白的灵光。
迟莲一身黑衣在风中狂飞,刹那间发丝全白,海量的魔气涌入体内经脉,就算他是天生的魔胎也承受不住这种冲击,身体一晃,眼看着要一头栽到,幸好及时召出点绛撑住了地面,堪堪跪倒一片废墟之中。
仇心危已经彻底疯了:“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你知道九天之誓是什么?”迟莲艰难地喘息,忍受着几乎要将身体撕碎的剧痛,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你知道帝君为什么已经是天神之尊,还要紧握住这份权柄,为它殚精竭虑甚至舍身赴死?”
点绛剑身泛起金红灵光,迟莲执剑横扫而出,剑尖斜指天外,喝道:“三哥!”
显真仙君蓦然从半空中显出身形,双手结印,将一团灵力包裹的金红烈火送至他的剑尖。
帝君失声道:“迟莲!”
“我不会只为了得到他的爱,就毁掉他珍视的一切。你这个蠢货。”
嗤——
迟莲手腕圆转,在半空拉出一道炫目的虹光,毫不犹豫地将点绛捅进了自己胸口。
剑身烈火如焚,映亮了他平静漆黑的瞳孔,继而金火轰然爆开,顷刻间吞没他的全身,那些未及完全炼化的魔气和着鲜血狂涌而出,正要逃逸,九天之上惊雷却蓦然震响,数道紫白交映的巨大闪电接连劈下!
凤凰真火,九天雷霆,应真仙之召,挟天道之威,诛邪破魔!
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三十三重天,那道身影在帝君的视线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旋即如写在水面上的字迹,转眼便消融在无边的烈火电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