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陆拾遗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着父亲在他面前倒下。

他怔怔地摸了把脸上的血,睫毛颤了颤。

燕迟扑了过去,手按在陆铮被割破的脖颈上,不住有血从他指间渗出。房间角落突然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那陆夫人见了血,神志被刺激得更加癫狂,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一把推开燕迟,茫然地搂抱住丈夫。

陆铮的气息已变得微弱,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季怀真,瞧见季怀真微微点头的动作,才似乎真正放松下来。

高高挺起的胸脯猛地塌了下去,陆铮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举起手,去摸巩若的脸,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当初……娶你为权势是真,可,婚,婚后的情谊……未曾,未曾有,片刻……弄虚作假。”

话音一落,一旁痴痴站着的陆拾遗总算如梦初醒,怔怔地朝父亲母亲走去,可惜陆铮说完这话后,便再无声息。

手还未碰到巩若的脸,便垂落在地上。

巩若神情恍惚,一个早就疯了的女人怎会了解生离死别,茫然地抓住丈夫的手,去堵他脖颈间的伤口。

瀛禾冷眼旁观。

“你父亲聪明,但不忠心,我必不会留他,他为了你,已认下谋划刺杀武昭帝一事皆他一人所为,以为这样我就能放你一马……可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就算是逢场作戏,你若甘愿一辈子当个傻子,我也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你演下去,可你偏不死心。”

陆拾遗抱着父亲的尸体一言不发。

瀛禾蹲了下来,二指捏着陆拾遗的下巴,扯到自己身边来,漠然道:“难道我当不好皇帝?难道我不是明君?”

话音一落,他便不顾巩若挣扎,将她也提了起来,冷声道:“你选吧,是要你母亲的命,还是要留你齐人最后一口气。”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伴随着巩若的尖利惊叫,燕迟的怒声阻止,陆拾遗仿佛受了刺激般不再说一句话,只怔怔抱着父亲尸身。

瀛禾手中的匕首已抵进巩若的脖子,鲜血洇了出来,只要再深一分,便可将她一刀毙命。燕迟抢身上前,和瀛禾缠斗在一处,想要将巩若抢回来,他知道为逼迫陆拾遗,瀛禾一定会下手!

一想这人是季怀真的娘亲,想到在汾州第一夜与季怀真同床共枕时这人嘴里的梦呓,季怀真说他现在有出息了,要巩若回去看他一眼。

燕迟爱屋及乌,怎可眼睁睁看着瀛禾伤害巩若,当即拼尽全力,势必要保她一命。出手不遗余力,眨眼间二人已交换了几招,一时间不相上下,谁也没机会得手。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横插进来,不计前嫌,顶天立地,恨意抵不过血缘亲情,假意算计抵不过骨肉本能。

“我愿意!我愿意去做……”

燕迟霎时间看了过来,带着恼怒质问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浓眉拧着,已有几分怒不可遏。

“我来选,他不愿意,我愿意,让我来做。”季怀真对燕迟的警告充耳不闻,站在瀛禾面前,颤声道,“若你需要一个齐人去杀武昭帝才可达到目的,我愿意,我名声虽不比陆拾遗,可为你背这黑锅还是可以的。”

瀛禾盯着季怀真看了半晌,漠然道:“季大人与我虚与委蛇这样久,不就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愿亲自动手?怎得只是看了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就良心发现了?你不想和老七长相厮守了?”

他本能地怀疑着,仔细盯着季怀真,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季怀真喉结滚了滚,指着发抖的巩若,颤声道:“你不是不知道我与她的关系,现在她的命在你手里,我还能如何?”

瀛禾不吭声了,看向季怀真的目光中充满审视提防,虽仍未答应,却放下了匕首。

一直默不作声,受了大刺激的陆拾遗突然有所动作。他神经质地抬眼一看瀛禾,喃喃自语道:“若这是你想要的,若非要做出选择,我愿自己去死,留我母亲一命。”

说罢,陆拾遗怔怔回头,看了眼季怀真。

那尽在不言中的一眼只叫季怀真心中一突,接着便眼睁睁看陆拾遗朝瀛禾手中尚在淌血的匕首直直扑了过去。

变故突发,燕迟飞身阻止,却和陆拾遗错身而过,瀛禾再想后撤也来不及,那锋利刀锋混着陆铮的血,直直捅进陆拾遗小腹。

“够了吗?”陆拾遗面色苍白,盯着瀛禾,一刀捅下去当然不够,他死死攥住瀛禾的手腕,又控着那刀在腹中搅了几下,厉声道,“够不够?!”

不等瀛禾回答,眼神就渐渐涣散,不住发抖。再撑不住,整个人往下滑,痛得昏死过去。

瀛禾面色微变,松开巩若,扶着陆拾遗将他放倒在地上,低头检查他的伤势。

陆拾遗扑过来时,他就下意识收了力道后撤些许,第一刀不致命,要命的是后面搅动的那几刀。巩若看见陆拾遗的血,刺激更甚,抓着头发大吵大闹,在被瀛禾丢开的一瞬间就被燕迟抱住了。

然而疯子力气最大,无奈之下,燕迟一掌切在她的后颈,将人打昏过去。季怀真猛喘不止,看巩若脖子上的刀痕切进去不深,未伤及要害,才松了口气,惊觉自己冷汗已出了一身,竟是不自觉地握住巩若的手。

他又猛地松了手,朝燕迟道:“你照顾她。”

“殿下!”

一人气喘吁吁跑进来。

瀛禾的亲兵顾不得形式前来打扰,还不知有何十万火急的大事,站在外头,一看屋中这死的死伤的伤,又不敢吭声了。

瀛禾冷静地捂住陆拾遗的伤口,面无表情吩咐道:“说就是。”

“启禀殿下!探子传来消息,临安的李峁纠集三万兵马,一路急行军向着上京来了,他们提前派特使先行,不日就要到达上京。”

瀛禾面色冷峻,未曾说话。

三万齐军,还都是未曾受训的新军,领头之人又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李峁,瀛禾本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可眼下还有些许棘手之处让他不得不防。

上京才刚被他打下,根基不稳,民心尚未顺服,正因如此,他才不轻易动手亲自除掉武昭帝。若是此时和李峁开战,反倒会弄巧成拙,更不提还有跟着季怀真从临安回来的两万将士会随时支援李峁。

而燕迟的立场,他从前看得清,现在也看不清了。

瀛禾面色阴沉下来,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正巧季怀真也这样想,他敏感地察觉到瀛禾在犹豫!忍不住侧头看向燕迟,却意外地发现燕迟听到这消息时并无惊讶,一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季怀真心中猛地豁然开朗,猜出了燕迟的全部计划。

瀛禾半晌不曾说话,继而把捅进陆拾遗小腹的匕首往外一拔,对外面的人道:“去请个医术好的大夫过来。”

他拿衣服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又盯着陆拾遗沉默地看了半天,半晌过后,才平静起身,伸手取来刀鞘。

只听得铿锵一声,匕首合于鞘中,被瀛禾平托着送还给季怀真。

“季大人,物归原主。”

季怀真这才发现,瀛禾用来杀陆铮的匕首,竟然是当日他交给陆拾遗,混乱之中遗落在此的。

他抬头看向瀛禾,知道这一举动不仅仅是把匕首还给他的意思,乃是让他物尽其用,杀该杀之人——陆拾遗这不惜命的做法,让瀛禾对他心软了,一旦心软,便是直接将弱点交予季怀真手中。

季怀真正要伸手接过,就在这时,斜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将匕首接了过去。

“我不会让他做这样的事。”

自古弑君之人,难得落个好下场。

拓跋燕迟强势地挡在季怀真身前,以绝对的身高体型优势将其挡得密不透风,更挡住来自大哥冷漠算计的视线,这把属于叶红玉的匕首竟又兜兜转转,回到了燕迟手中。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大哥,口中的话却是对季怀真说的:“去把陆夫人扶起来,我背着她,我们一起离开。”

“谁允许你们走了。”瀛禾冷冷一笑,“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瀛禾往前,可燕迟也不曾退后,兄弟二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地对视着。从前燕迟总是略微弱于瀛禾,听令于他,顺服于他,和季怀真分开的那两年也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可如今有季怀真在他身后站着,燕迟再不后退了。

不知何时,他的肩已和瀛禾的一样宽,个子和他一样高。不说话时,气场与他一样强势冷硬,燕迟的眉眼甚至更有攻击性,只有外人不在,和季怀真独处时才稍显温顺。

看着这样的燕迟,瀛禾不禁扪心自问,是什么给了他底气?

燕迟的底气,来自两年来一刀一枪拼下来的军功,来自族中旧部的支持,来自苏合临死前的遗愿与为他留下的两万忠心跟随的精兵,更不提这两年来燕迟自己发展的势力——事到如今,燕迟与他平起平坐,甚至有隐隐超过的势头,不用等到他这个做大哥的“允许”、“命令”他去做什么了。

燕迟看着瀛禾,沉声道:“陆拾遗是你的人,我不管,可今日我要带陆夫人和季怀真走,谁若拦想我,便尽管来试试。”

此话威胁意味十足,瀛禾的视线又冷上几分,在他压迫感十足的注视下,燕迟直接背着巩若,带着季怀真离开此地。

回府后安顿好巩若,抓了许大夫来为她医治,燕迟便拉着季怀真出了房门。

他将人往廊柱上一按,盯着看了许久,一字一句道:“这种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季怀真装傻道:“什么事情?”

燕迟不吭声,明显是动了真怒。他浓眉拧着,眼神冷硬,没给季怀真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季怀真想溜,燕迟又把他抓回来按着。

季怀真双手一举,讨饶道:“我方才那样答应他,只是缓兵之计而已,若知道陆拾遗愿以死明志,我绝不会开这个口。”他将燕迟一抱,又哄道:“弑君这种事,我怎么会做,除非是不要命了,我再恨武昭帝,当初发动政变之后不也只是软禁他。我若想杀武昭帝,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去嫁祸给陆铮,那夜在你大哥府上,直接动手就是,又何必叫来乌兰暗中保护。”

就知燕迟吃这套,神色果然缓和了些许,可拧着的浓眉依旧没松开。

“是吗?那我问你……”燕迟审视地看着季怀真,质问道,“若我大哥不愿揭露你二人互换身份一事,是为了事发之后用夷戎王妃的身份保陆拾遗一命,可为何我先前在芳菲尽阁说要揭露此事时,你也百般推托,你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