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燕迟口中的旁门左道乃是量身定做,对症下药,直把季大人听得心中又气又舒坦,盯着燕迟看了半晌,才唤来侍从带燕迟去后厨。

看今日这架势,天不黑是断然散不了席,燕迟早有准备,又问领班要了个药罐,亲自把药替那不让人省心的“某人”给煎上。

白雪匆匆赶来,迎面撞上领班,问道:“七殿下一个人在里面?”

见领班点头,白雪面色一变,推门进入后厨,果然见那药罐子在火上放着,灶前却空无一人,当即一副要坏事的神色。领班有些困惑,就在白雪唤了几个人去找燕迟下落时,却见那七皇子同没事人一样从后门晃了进来。

燕迟冲白雪一笑:“怎么了,来找我?”

白雪瞪他一眼:“你去哪里了?”

燕迟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哦,我去给他买了些吃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找尽借口不肯乖乖喝药。”

白雪狐疑地打量着他,不过这等事情一听就像是季怀真会做出来的,估计又是找借口调戏逗弄燕迟,当即挥手放行。

但她心中对燕迟仍有些不放心,谁叫燕迟被季怀真**得脱胎换骨,再不是两年前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小子,不得不防。

燕迟回到厢房中,见夷戎人与齐人围着半人高的壶玩作一团,趁无人注意,才坐到季怀真身边去。

季怀真悄声道:“干什么去了,煎药而已,这么久才回来。”

他看着众人依次上场比试,却并无参与兴趣,手下意识伸向一旁的酒杯,还未碰到,就被人给拍开。

燕迟一本正经,掏出个油纸包来,那认真神情看得季怀真心中没由得一阵恐慌心虚,隐约猜到了那油纸包里的东西是什么。

还未来得及弄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就听燕迟轻声细语道:“比不上湘云斋的,就凑合吃吧。一会儿喝完药拿来换换嗓。”

打开一看, 是包云片糕。

此物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看得季怀真一身冷汗,就连燕迟的轻声细语在他眼中也成了别有所图,居心叵测的控诉,妄图勾起季大人一丝愧疚。

季怀真惊了半晌,又有些吃瘪,憋了半天,只憋出句:“这旁门左道果然厉害。”

说罢,把那云片糕往旁边一推,死都不肯碰一下,问道:“说吧,想知道什么。”

燕迟笑了笑:“你得把今日我来之前你们做了什么都告诉我。”

季怀真眉头一挑:“这消息可值钱的很,关系到今日在场之人的性命,殿下一包云片糕就想将我打发,未免也忒便宜了些。”

“那季大人还想如何?”

季怀真下巴一抬,指向屋子正中央。正不断有叫好声传来,此轮轮到齐人官员,应战的乃是前朝某位尚书之子,见他双足微微分开,气定神闲间已是抬手投出一箭,当啷一声,将比分牢牢拉开。反倒是马背上拉弓长大的夷戎人,不常玩这东西,把握不住力道,连着三箭落空。

齐人登时喝起倒彩。

季怀真笑笑地看着燕迟。

燕迟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方走了过去。

见他一加入,几个副将也有了底气,给燕迟腾出位置。季怀真煽风点火道:“殿下可是要亲自上场?在下怎么听说有年敕勒川祭神会上殿下同人比试射箭,一连三箭脱靶,今日还要同我们比试投壶,可别又丢人。”

此话一出,挑衅意味太浓,那群跟着燕迟的兵痞自然又对季怀真怒目而视,齐人虽也捏把冷汗,却是对季怀真这副嚣张模样司空见惯。

燕迟转头,深深看了季怀真一眼,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背对着那酒壶而站。

季怀真喝彩道:“好!”又随手指向一人,笑道:“我也不欺负殿下,有劳这位大人给殿下指个响,拿勺子依次轻敲壶耳壶口,殿下听声辨位,若五箭全中,也可依着你敕勒川的规矩,向在下讨彩。”

“除此之外,我再给殿下一彩头。”只见季怀真掏出一物件,平摊在掌心上,亮于众人面前——那是一枚刻着鱼纹的缺口玉珏,玉身温润冰凉,泛着淡淡光辉。

在场齐人面色变了一变,都知道这玉是如何来历,从前又因这东西闹出多少笑话,生出多少饭后茶余。

夷戎人或许不知,但在场齐人却是一清二楚,不禁为季怀真捏了把汗,心中揣测不已,看来这季怀真是当真不怕得罪夷戎七殿下,竟将陆拾遗的东西占为己有,还当着他的面加以挑衅。

夷戎人也好奇地盯着那玉珏,却觉得还不如一把宝刀,一张好弓。

燕迟半晌不吭声,四目相对间,对着季怀真意味不明地笑了,继而轻声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话音一落,已是五根箭矢在手,有侍者捧着条黑布上前,蒙住燕迟眼睛。

季怀真坐于主位,见燕迟这副样子,那点纨绔做派又忍不住冒出头,往后一倚,两腿叠着翘在桌案上,用露骨目光将人看了个遍。

左边壶耳一响,燕迟微微侧头,已是一箭向后投掷而出。

随着几声响亮喝彩,眼见那箭矢晃晃悠悠,堪堪挂在左边第一个被敲中的壶耳上。

就在这时,乌兰趁燕迟注意力不在这边,悄悄靠近季怀真,低声道:“人我都给带出去了,没被他发现。”

季怀真不动声色地点头,又道:“出去说。”

二人绕开众人走出去,季怀真一步三回头,还在恋恋不舍地欣赏燕迟英姿,直至无人之处,才道:“若瀛禾问起,你实话实说就好,燕迟在临安是如何救走齐人官员,如何把武昭帝交给獒云,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不需要隐瞒,唯独两件事不可告诉他。一是你们放走李峁,二是今日我与他拿玉珏打赌之事。”

他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记住了?不可让他知道。”

见乌兰面带犹豫,季怀真又道:“事到如今,还不信我?”

乌兰被言重心事,面色一僵,又给自己找补道:“不信你怎么了,我到死都提防你。而且我觉得你这主意太危险,未必就能帮拓跋燕迟登上皇位。”

季怀真盯着乌兰,突然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觉得燕迟想当皇帝?”

他拿那掌心坑坑洼洼的右手挡住嘴,末了无奈道:“先前还‘燕迟’‘燕迟’,‘殿下’‘殿下’的叫,怎么如今喊他的时候连名带姓,咬牙切齿。”他笑容一收,又正色道:“你爹跟着瀛禾这样久,是如何在你面前说瀛禾的?”

乌兰想了想,道:“我爹说,瀛禾殿下这人,若非万不得已,不愿轻易给自己树敌,不喜欢亲自动手,更喜欢借力打力,当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那就对了,”季怀真神色不似在开玩笑,“江山未稳,他如何现在就对燕迟动手?他想要的是皇位,就算要清算,那也得等到李峁投降,獒云被他抓住,鞑子被打得再无法进关再说。他若现在就杀燕迟,族中支持燕迟的氏族会反他而拥戴獒云,只追随苏合可汗的那股势力也不会轻易将他放过。可又话说回来,若把他逼急了,不计后果代价,铁了心要燕迟的命,二人打得两败俱伤,你能说得准谁是赢家?”

季怀真一笑:“瀛禾这人,想在他手下活命,就非得给他捏着把柄,抓着软肋,按照他揣测的那样来,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方有一线生机。”

乌兰冷冷看着他:“听起来倒是和你很像,自大自负,怪不得你这样信誓旦旦。”

季怀真谦虚地点了点头。包厢内又传来一阵喝彩,不需去看,也知是为燕迟而起,听得他心情轻快起来,正要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却又被乌兰叫住,沉声道:“既知不可能,又为什么要给这些人复国出逃的希望?你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复国?如何复国,若能复国,当初何至于被灭国?”季怀真直直看了过来,将一腔卑鄙算计,期满利用毫不遮掩地摊开在乌兰面前,怕他不懂,怕他自己往好里猜,还偏要掰开揉碎了,血淋淋地铺开。

“既注定要失败,既注定要看清谁是明君,我为何不能在这之前利用他们达到目的,护我所爱之人?我爬到这个位置,苟活至今日,在下心中所求所想,从来都是敞敞亮亮,未曾加以修饰。遗臭万年如何,声名狼藉又如何,我早就是人人喊打了。任谁死后都是轻飘飘的一把灰,一把土,难不成多些良心,就能多些分量不成?我就偏要一条道走到黑。”

季怀真讥讽一笑,眼睛却亮的厉害,似乎心中烧着一把火。

乌兰知道他这把火是为谁而烧的,看着季怀真迫不及待回到燕迟身边,忍不住在他背后提醒道:“只是季大人,你可知此计若用了,你也很难全身而退。”

不知季怀真是否听见乌兰这难得一见的关切,是否察觉乌兰看向他时的复杂神情。季怀真只笑意张扬,循声而去,推门一看,在一片人声鼎沸,真心实意的叫好声中,燕迟正巧摘下眼前黑布,看了过来。

季怀真心想,他能不能全身而退,还要看眼前这人怎么选。

燕迟额前碎发乱了些,两年来本已习惯夸赞恭维,可在季怀真直勾勾的注视下还是忍不住耳尖微红。

燕迟伸出手:“季大人。”

周围响起夸张蓄意的交谈声,齐人与夷戎人忽的摒弃前嫌,勾肩搭背,嘴里漫天胡言乱语,他们眼睛看向彼此,余光却时刻窥视着拓跋燕迟与季怀真的动静。

季怀真说到做到,正要将玉珏给燕迟,却见燕迟一笑:“我最后一掷输了,这玉珏我要不得。”

季怀真一怔。

这时才有人上前,小声道:“这夷戎七殿下前四矢精彩至极,最后一矢不知怎得失手,确实是输了。”

季怀真面色一变,立刻明白过来,低低骂了句。

玉珏没接,燕迟伸手反手擒住季怀真的手腕,季怀真难得吃瘪,往后撤了下,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呢,劳烦殿下松松手。”

手腕上的力道丝毫没松,燕迟压根不管谁在看着他们,以宽肩挡住背后的灼热探究视线。

他似故意说给别人听一般,沉声道:“这玉珏从何而来,还劳烦大人讲个清楚。”说罢,便不顾季怀真暗自使力,一把将他扯出厢房。周围静了一静,燕迟的副将左看右看,不知是谁先带头说道:“可要劝上一劝?这姓季的毕竟是大殿下的人……”

有人摇了摇头:“不必担心,燕迟殿下什么时候冲动行事过。”

倒是齐人一声不吭,脸上神情微妙起来。

燕迟朝外面守着的侍从道:“请问可还有空房?”

那侍从看着二人这架势一惊,又想起京中传闻,还当这拓跋燕迟被气急了要动手打他们家季大人,谁知下一刻,就见季怀真冲他摆摆手,拉着燕迟去了隔壁厢房。

门刚在背后关上,季怀真的肩膀就被推了把,后背抵在门上,面前有一人压上来,手掌按在季怀真耳侧,一副兴师动众,不会轻易放过的模样。

那即将要被审问的罪魁祸首却好整以暇,抱着胳膊看向近在咫尺的燕迟,目光坦**,明目张胆地将人一盯。

燕迟道:“季大人,现在是我要审你,说,你当着众人的面将这玉珏给我是什么意思,怎么感觉你又给我挖坑。”

季大人也跟着笑了,见燕迟微微后撤,又得寸进尺地凑上去,一副要欺男霸女的纨绔模样,二指将燕迟下巴一捏,赞许道:“这两年你可真是脱胎换骨,居然这样快就识破了。我挖坑不假,可你不也没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