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山雨欲来(三) 逝去的人死不瞑目,活着的人生不如死!
两万年前的这一日,谁也不曾想到有这么多重要的大人物聚集在盛京。
他们见证了盛京的最后一丝辉煌,也见证了坤舆界史上最残酷的人间炼狱。
昆仑剑尊顾钧座、嗔怒禅祖师爷三光、谢氏谢危、王家王负荆……
当时的他们还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一万年后,他们的名号将响遍整个坤舆界,甚至三千世界的人们提起他们的名字,无不闻之色变。
和光百无聊赖地仰头,呆呆地望着半空的弦月,数着剩下的时间。
快了。
还有一刻钟左右。
城内的所有人都来不及撤离,盛京城被谈瀛洲麾下的天魔兵团包围。
这是天魔战役史上人数最多的围困,共有5000万平民和修士被围困在这里,而最后有一万人成功突围。
送离顾将军后,顾钧座一直窝在院子里练剑,一劈一叉,一斜一挑。
和光不是剑道高手,也没修过什么高深的剑法,只是凭多年的打斗经验认为,他的剑法比起莫长庚差远了。
不是气势上的差别,而是她光看着就能找出数个漏洞,一击解决他。
两万年前,法术为尊,剑道不显。
剑修真正成为坤舆界公认最强的战力,是等到顾钧座创立昆仑剑宗,无私地授予弟子万千剑法之后。
和光瞥了一眼跳猴戏的顾钧座,幽幽地叹口气。
看来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时,嘈杂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屋檐的暗处闪过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往顾钧座的方向走来。
那人看见顾钧座的那一刻,嗅了嗅鼻子,两只眼睛红得滴血,如同闻见了血腥味的鲨鱼。
顾钧座放下剑,抬手朝他打招呼。
“六儿,是前线传来消息了?”
三日前,顾将军领军进入北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顾钧座每日询问,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回答。
六儿呵呵地怪笑两声,走出屋檐,清冷的月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庞,以及他一身染血的衣袍。
顾钧座脸色一变,疾步上前,关怀道:“怎么受伤了?难不成是邪修打进来了?”
和光心头一怔,暗道不好,六儿走火入魔了。
可是她是一抹居于幻境的灵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钧座走近六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六儿的血手拍上顾钧座的肩膀。
接着血手一转,狠狠掐上顾钧座的脖子。
顾钧座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满脸嫉妒的六儿。
六儿紧锁眉头,手指骨节凸起,掐得越来越紧,顾钧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六儿反而畅然地大笑出来。
“顾少爷,您可算落在我手心了。”
顾钧座的脸色憋得通红,抽出剑,剑刃一转,朝六儿砍去。
看来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六儿走火入魔了,同那夜巷尾的人一样。
他后退几步,死死地盯住六儿,握住剑,却迟迟不动手。
和光猜,他可能是下不了狠心。
果不其然,顾钧座往树枝上一点,翻过围墙,拔腿就跑。
他身后,六儿紧紧地跟着他。
顾宅偏远,平日里街头巷尾的行人很少,更别说今夜万人空巷,众人都去中央大街赏花游玩,参与大业帝的诞辰庆典了。
可是,今夜的行人却不少,他们大多藏在屋檐下,阴影盖住了整张脸。
顾钧座从巷子里疾驰而过,惊动了暗处的众人,他们纷纷探出头,狰狞地朝他笑。
和光悚然发现,这些人全都走火入魔了!
顾钧座制得住六儿一人,却制不住这么多人,更别说他下不了死手,只能堪堪躲避,或用刀背打晕对方,可是走火入魔之人哪是这么容易昏迷的。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包围了。
六儿坐在他身上,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咙 。
“顾少爷,没体会吧,这种被人欺辱的感觉,我可是没日没夜这么熬过来的。”
纵然和光知道顾钧座不会死,但是两人异魂同体,他感受到的,她也能感受到。
比起喉间的压迫感和胸腔的窒息感,更令她难受的是六儿讽刺的眼神,以及被人压在身上的屈辱感!
嗔怒禅的火气一上来,和光登时想踹翻六儿,却没什么用,只能想想。
喉咙的压力越来越大,仿佛在火上炙烤一般,胸腔的窒息感越来越强,仿佛塞满了黄沙稻草,一直重重摩擦着脆弱的内壁。
眼前仿佛被蒙上厚厚的白纱,一片模糊,六儿的五官拧在一起,如同一张白净到没有五官的脸,愈加狰狞。
砰——
白纱上溅上一滩厚重的红墨。
喉间的压力一松,顾钧座忙不迭地甩开六儿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气。
六儿被一锤子砸爆头颅,脑浆四溢,狰狞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
顾钧座被六儿破碎成泥的左脑吓得一踉跄,连忙后退,不小心扯动了六儿的身体,六儿倒在地上,白里透红的脑花明晃晃地对着顾钧座。
他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撑在墙角,呕吐起来。
呕吐完,才发现手下黏黏的,他抬起头,从围墙上挪开手,牵引出一条红色的丝线。
他猛然发现,左手撑住的地方竟然是一滩粘腻新鲜的血肉!
身后传来哀嚎声、求救声。
砰——
像是杀猪刀剁上肉的声音,更像是方才一锤子凿爆六儿头颅的声音。
顾钧座浑身一抖,僵直地转过身,赫然发现街头巷尾,整整齐齐地倒了一排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整齐划一的脑袋开花,凿得错落有致。
砰——
他咽了咽喉咙,扭头看向声源处。
一个光头和尚背对着他,脸庞逆着光,隐藏在黑暗里。
那人手上掐着一个高大壮实的躯体,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挥舞锤子,锤子一面圆钝,一面尖锐。
光头注视手中的躯体许久,似乎在考虑用哪一面凿脑袋比较好。
这时,光头倏地扭头,看向顾钧座,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掐住脖子的手微微一折,咔嚓,又一具尸体倒在墙角。
不过这具尸体是被掐死的,而不是被凿死的。
和光愣愣地看着光头和尚,小小的灵魂塞满了大大的问号。
妈呀,这不是祖师爷吗?
他怎么……怎么搞得跟个杀戮禅一样?
走火入魔?
不对啊,祖师爷身上甚至散发着强悍的佛力,腰间闪着金色的光芒,大抵带着一颗舍利子。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发出一声巨响。
地面颤动,顾钧座左摇右晃,差点站不住。
从街头到巷尾,崩裂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仰头,惊悚地望见笼罩在盛京城之上的护城阵法裂开一道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不停地往四周扩散,仿佛整片天空裂开了一般,一缕缕黑雾从缝隙里钻进来。
四面传来惊恐的大喊声,回**在盛京的每一个角落。
咔嚓。
护城阵法凋零粉碎,化成一点点星光,落入城内。
星光背后,遮天蔽日的黑雾蜂拥而来,山呼海啸一般,流淌的黑雾在天空翻滚,接着像铺天盖地的冷箭,直直射入城内,射进众人的身体。
黑雾下沉的那片区域,不断地传来疯狂的大笑和痛苦的哀鸣。
顾钧座吓得目瞪口呆,死死握紧剑,站在原地。
看着朝他走来的血衣和尚,他脸色一沉,瞬间拔剑,对准和尚。
三光收起锤子,挠挠头,冲他和气地笑。
“施主不必害怕,小僧三光,来自万佛宗嗔怒禅。小僧是出家人,不喜杀人。”
顾钧座指着散落一地的尸体,神情不善。
三光依旧是和气地笑,道:“他们已经走火入魔,小僧出手,是为了阻止更多人落入他们的魔爪。”
他眯眼,两只黑亮的招子好像夜幕下的垂星,叫人捉摸不透。
“小僧确实不喜杀人,平生只有一个爱好,”他睁大双眼,诡异地咧嘴一笑。“就爱看人脑袋开花。”
三光走近顾钧座,捏住舍利子,用佛光从头到脚照了他一通,笑道:“如此,施主便不必怕那些黑雾了。盛京危险,施主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说完,他转身朝中央大道走去。
顾钧座看见那条路的前方,灯火通明,黑雾弥漫,群魔乱舞,最明亮的地方潜藏着最危险的灾难。
他看着血衣和尚的背影,不禁开口道:“和尚,你不跑吗?”
血衣和尚脚步一顿,没回头,举起手来,挥了挥锤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小僧有些饿,如今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这一句话深深刻进和光的心里,原来亲手植下桃花树的祖师爷,也有这么……恩……调皮捣蛋的一面。
她还想看顾钧座如何逃出盛京时,一股强大的吸力抓住了她,带着她飞向盛京的夜空。
火光冲天,尸山血海。
魔气如同倾天而至的海啸,一寸寸地逼进盛京的每一个角落,不留一丝缝隙。
它所过之处,主仆反目,兄弟亲朋,挥刀相向,刀光剑影中,血肉四溅。
尸体一具具、一块块、一条条累在一起,如同菜市场上论斤称的肉块。
盛京沦陷,彻底成了人族的阿鼻地狱,天魔的世外桃源。
和光看着这一切,心头像被按在砧板上,用刀背拍碎,再剁成碎末。
她捂住胸口,不停地喘息,一时之间,似乎和底下的难民感同身受了一般。
这时,画面一转,她又到了紫禁城的城门下。
龙三从城内走出,腰间满满当当挂着一排储物袋,收获颇丰。
他抬手唤来云彩,看起来正准备抛下盛京的一切,跑路逃离。
拱门的另一边,远远走来一人。
那人从暗处走到近处,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庞,正是御寺的主持。
主持换了一身浅青色的僧袍,脚下踏着灰色的布鞋,除了十根手指的金戒指外,没戴任何首饰。
他垂眸敛目,神情淡然,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一般,真正像个清心寡欲的佛修了。
龙三轻哼一声,开口道:“和尚,你也准备跑了?”他伸出手,摩挲了两下手指,咧嘴一笑,“交出我平日供你的宝物,我倒是能摒弃前嫌,载你一程。”
主持没说话,缓缓地抬起眼皮,遥遥地递给他一个古井无波的眼神。
和光飘在龙三身边,只是被那缕眼神扫到,就像被人按进无尽雪山的冰窟,彻冷的冰水死死地裹住她。
龙三怔在原地,浑身僵直,连颤抖都做不到,咔的一声,两颗牙齿从嘴中落下。
主持一步一步走近他,十指的金戒指一点点掉漆,露出浑黑的原样。
一阵强风袭来,吹落屋檐的琉璃瓦片,落在主持身上。五彩的琉璃瓦瞬间染成黑色,粉碎成末,消散在风中。
主持的脚底上腾一阵阵黑雾,刹那间包裹住他。
龙三的神情战战兢兢,胸膛不住地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
主持卸掉左手小指的指环,黑雾的气势瞬间蓬勃了万分,直冲云霄。无数黑雾朝他的方向涌来,城外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悲号声。
主持走到龙三身前,一手掏出他的心脏,血管还粘结着身体,心脏砰砰直跳,在主持手中迸射溅落。
另一只手摸向龙三的后颈肉,往下挪了挪,紧接着向下一刺,抓住脊椎的第一节 ,剥皮抽筋。
和光不禁抽回眼神,屏气敛声,不敢触动这杀神。
画面又一转,落在了皇宫,大业帝端坐的龙椅上。
大业帝远望着城内的惨状,脸上青筋迸发,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黑雾全都吸进肚去。
大殿内,乌泱泱地跪着一大片官员,他们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紧紧贴住白玉石地面,不敢抬头,仿佛是生怕一不小心被大业帝盯上。
大业帝的眼神在官员之间逡巡着,他重重地拍着龙椅的把手,语气狠厉。
“谢危,身为禁卫军统领,你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他指着外面连天接地的黑雾,“邪修都敢冒犯宫闱了,你还拄在这干嘛?准备给朕收尸呢?”
谢危惨然一笑,起身行了一礼,握紧手里的刀,手背青筋暴露。
他脸上抹开一个释然的笑容,大步出门,朝黑雾最浓重的地方走去。
跪下的官员偷偷斜眼瞄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和光想,此时的谢危大抵是准备舍命赴死,却没想到,正是他这一悍然无畏的离开,倒成了大殿上唯一活下来的人。
谢危离开后,大业帝还在扔东西,拿底下的官员撒气。
这时,殿外传来叮铃哐啷的清脆的声音。
众人向那望去,看见青色的僧袍和主持的脸时,不禁露出安心的笑容。
但是,眼神向下,触及他的手的那一刻,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不顾冒犯大业帝的危险,手足无措跌倒了一片,纷纷远离了主持。
大业帝瞪大眼珠子,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主持,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上,竟然提着一根血肉相连的龙筋。
龙筋另一头,连着龙三化为原形的尾巴,像是一块破布拖把,在地上磨蹭着。
主持没回答,松开龙筋,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打了个响指,一身青色的僧袍变成玄色的劲装,平日谄媚的笑脸变成凌厉张狂的冷脸,一头黑发垂下,飘在清风中,融入身后的黑雾中。
大业帝面容狰狞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殿内的官员如同惊弓之鸟,争先恐后地向大门涌去。
啪,第二个响指。
浓厚的黑雾升腾而起,紧紧挟裹住殿内的官员,他们蓦地变得满目疯狂,刀光剑影,法术横流,血肉四溅。
大业帝重重地喘气,不禁后退一步,正准备收回手指时,戴着大业朝皇帝象征戒指的食指连根齐断,血液飘散在半空中,朝主持飞去。
大业帝低头弓腰,捂住手,不停地哀嚎。
啪,第三个响指,贴着大业帝的耳廓惊起。
大业帝抬起头时,只见乌黑的脚底直冲面门而来,紧接着天旋地转,他看见自己的脖颈连根齐断,迸射的血液染红了鲛人鳞片制成的帷帐。
和光看得胆颤心惊,不过三个响指,就灭了整个大业朝的领导班子。
这就是天魔首领,谈瀛洲。
谈瀛洲一脚踢开大业帝的残躯,也不计较一椅子的血,大刀阔斧地坐上龙椅,端视着代表皇位的戒指,摩挲了一会,然后嘲讽地一笑,捏碎了坤舆界至高无上的象征。
他抬步走上紫禁城最高的塔楼,这里是盛京城最高的地方,可以俯视整座城市。
在和光震惊的目光中,谈瀛洲席地而坐,膝盖上放着一架古琴。
他抬手抚弄,诸弦齐鸣,明明是雷霆万钧的气势,却弹奏出一曲清越婉转的乐声。
和光发现,竟然是那夜他进戏楼所听的乐曲。
一阵强风刮过,悠扬清脆的琴音,居高临下地俯冲而去,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闯遍盛京的每一个角落。
琴音扫过之处,黑雾的魔气愈加沸腾咆哮,喑哑干涩的鬼哭声此起彼伏。走火入魔的修士愈显狂暴,挥刀朝身旁的任何活物。
尸体堆满了每一条街道,血水染红了每一道沟渠。
逝去的人死不瞑目,活着的人生不如死!
铮——
一声刺耳的琴鸣。
城楼上的谈瀛洲倏地睁眼,捏起断裂的琴弦,微微蹙眉,轻声道:“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