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忠心报国谢瑶环
胤禟对上戏台上女巡按杀伐果决的眼神,心气一虚,继而怒火万丈高。什么卑贱玩意儿,也敢对爷如此放肆!!你要取谁的首级?爷是凤子龙孙,谁敢来取爷的首级?
他痴肥的身子粗喘着,眼睛发红,只恨圆明园的戏台太高太大,竟无法一脚踏碎。
“老九这是怎么了。”三爷胤祉是个要脸的人,当着满汉重臣的面儿,自家兄弟在台下闹得比台上都热闹,他干笑两声,“快安生坐下听戏吧。”
胤禟理都不理他,只盯着四爷说:“好四哥,如今太子废了,倒显出你是个头筹,大道理一套一套儿的。弟弟倒要问你,您这戏台上的破铁烂剑,要斩的是谁?!”
四爷不发一言。——这叫做谋定而后动,也可以说是脑子转不过来了。
四爷从头开始梳理现在的局面:我只是投资了银票和一袋金瓜子,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胤禟原地撒泼的??求助!急!
凌霄!你最好在二楼别给爷下来!
胤禟撒泼之前,不管台上演什么,都只是一场戏。胤禟撒泼之后,看看在场官客们的官衔儿吧!分分钟就是政治事件。
他顾忌场面,不敢随意表态,好在有心爱的十三弟迎面就上。
十三爷斜坐着椅子,拍着扶手哈哈笑道:“巡按斩的是贪污枉法的贼,九哥急什么?”
没想到胤禟属实破防,丁点面儿上的话都不配合,指着不远处的前两江总督,冷笑说:“你倒是问问噶礼,在座的,谁没收过江南的孝敬!”
在座诸人:“……”
底下闹成这样,二楼早没了言语,女眷们在锣鼓里听皇子撒泼,在皇子撒泼里听锣鼓。
凌霄在二楼扶着栏杆往下看,看胤禟仿佛一只矮冬瓜跳脚,满脑袋问号,我好好演着戏,你蹦出来喊打喊杀是不是发癔症了。她听了此话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斩个把公子王孙,倒把你给误伤了呢!
只是我掀桌子说的是符合历史潮流和生产力发展方向的正理,倒想听听你能坦露出什么真心意。
胤禟:“武则天把姓武的全砍了没准儿还不会被逼退位!八旗有几个人头够砍?!”
胤禟就近捡了噶礼做例子:“噶礼贪婪谁不知晓,可若没有噶礼,靠那些汉官,连把方苞抓到京城都够呛!”
皇帝要的是能落实文字狱的官员,还是能善待百姓的官员?不听朝廷话的三心二意官,凑合用用也就罢了,还真当是自己人吗?
这就是胤禟踹桌子的底气。你老四扯什么瘪犊子,真跟老三比着赛着要讨文人的喜欢?尚方剑下要拿兄弟们祭旗?
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公开说要为那些沙虫小民砍了自家的头!
八爷党拉拢的人心是佟佳氏鄂伦岱、钮钴禄氏阿灵阿、纳兰氏揆叙,能逼着老爷子把废了没俩月的太子再亲手扶起来。你只当自己说些大话,我今日便要你永失满洲人心!
“四哥,念在我们好过一场,弟弟劝你一句。”胤禟直视胤禛,“自古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你可不要倒反天罡!”
胤禛缓缓起身,他的目光扫过垂目不语的胤禩,满脸愤懑的噶礼、面沉如水的李光地,最后抬头对上扶着栏杆的一个女人的含笑的眼。
胤禛面对大清政治中枢开言说:“我只知列祖列宗创业艰难、汗阿玛为君不易,惟愿天下百姓衣食富足,自然四海升平,我等方能安享大清盛世。”
“我等?”胤禟步步紧逼:“那便是不许我等收噶礼的孝敬?”
满洲的君子,连老爷子御极五十载为储位动怒也只能罢去一个户部汉尚书王鸿绪,鄂伦岱仍为领侍卫内大臣,揆叙照掌翰林院,阿灵阿之女预为皇子福晋。
对了,八爷党的王鸿绪的确是个贪污纳贿屡遭疏劾的官儿。嘿,拉拢,不掏钱光凭嘴说么!自然拉拢来的是要钱的人!
满洲大族的主事人力推皇八子,难道真是因为礼贤下士?是八爷承诺这些大族在帝位交替后还是权贵中的权贵,还能得大江东西南北的供!
胤禛冷静说:“不许。噶礼盘剥江南,论律当斩!”
胤禟:“也不许收节礼寿礼、冰敬炭敬?”
胤禛:“不许。恩自从天降,岂能自行下取?”
全场俱惊。胤禟仰天大笑,你这些话说出来,再有哪个官儿跟你走,我敬他是个愣头青!
胤禛静静看着他笑,心里想,嗯?这就没了吗?
我才阐述了高压反腐、高薪养廉两个基本执政思路,你倒是往下问啊!!你怎么不问了!光问两句显得我很理想化,本王的政策明明着眼全局、环环相扣!
现在四爷有点理解为啥凌霄排这出戏,愣是没有个人提醒他一声——他当日亲口大声定下来的夺嫡思路:得罪整个官场!
这出戏就是照这个思路排演的嘛!本王忠肝义胆,得罪满朝权贵也要澄清宇内,为百姓做主!为皇父分忧!
“九弟不想再问些什么了?”四爷抓心挠肝,饱含期待地望着老九。
九爷阴阳怪气一拱手:“雍王好气魄,哈哈,这戏我是看不下去,不必送了。”他说罢,扭头便走。
噶礼毫不犹豫抬脚就追,有些人也稀稀落落地站起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走是不是显得我们贱呐?
另有些人屁股好似千斤坠,在退场同僚的注视中尤要端坐挺拔。
前排的重臣们面面相觑,他们可不容易破防,但是让容易破防的人一闹——这留下和退场是不是一种政治表态?我只是来看场戏!走了可就真得罪雍王了!
这时候反而是汉臣李光地开口提醒说:“我等是奉圣命前来观戏……”
不错不错!重臣们如醍醐灌顶!臣谁也不站,臣就是老老实实听皇上话来办差的啊!
至于九爷撒泼,那谁知道别人看戏当乐子,他看戏直接照镜子。
八爷安安稳稳地坐着,一点要动弹的意思都没有,像方才他九弟没有大闹过一场似的。
十爷看看端坐的八哥,再看看快走出去的九哥,略一犹豫,站起身来。他从前排一领头,后排动摇的人就更动摇了,暗暗把椅子往后推。
“我劝九贝子先别走。”天上传来清朗的女声。
大人们一抬头,只见楼上一位贵人扶阑而立,正是今日宴会的主角西林觉罗侧福晋。
凌霄笑盈盈说:“这戏还没有演完,九贝子怎么就要走呢?”
胤禟已经得偿所愿,倒也不再做喊打喊杀的样子,仰头答道:“侧福晋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只盼你跟雍王爷情好日密,可千万别成了冷宫弃妇!”
冷宫弃妇?凌霄乐了,不劳操心,我见四爷第一面就永远解决这个问题了。
“九贝子别着急走,好歹把戏看完嘛。”凌霄不但不怼人,还好声好气地、饱含深意地劝他,“你现在走了,万一以后想起来后悔怎么办呢?”
胤禟这回都懒得再说话,抬脚出了大门。倒是八爷拉住了十爷,这位侧福晋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八爷是真想把戏看完,自然也要留个帮手。
凌霄做足了仁至义尽的政治姿态,也不在乎他走不走,扬声吩咐:“开戏!”
戏台大幕应声而开,上一幕的公堂换为下一幕的书房,胡琴重又响起来。
谢巡按在书房留下袁义士说话,戏楼二层九福晋缓缓起身。她没有与八福晋商议,也没有与四福晋告别,只是看了一眼同为董鄂氏的娘家堂姐三福晋,坚定地离座退场了。
凌霄也不在意,她坐到九福晋原本的位子上,挨着八福晋说话,笑嘻嘻问:“你说八贝勒怎么不走呢?”
八福晋冷静道:“你不是劝着不要走吗?”
凌霄点头,俨然点头:“不走是对的。”敢闹我的场子,我可留了一份大礼呢!
武宏再登台的时候观众们都惊呆了!
啊?不是已经首级挂衙前了吗?怎么复活了?!
可惜武宏只顾着和小弟们商量怎么告状收拾谢瑶环,没空理会观众们的疑问。
还是十六爷胤禄出声解释剧情说:“因为武宏求饶,谢巡按便只打了他四十大板。”
大人们:……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奇怪的人!
解释剧情之前,你是不是要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还在看台上的戏啊?!
大人们看着台上活蹦乱跳使坏的武宏,忍不住想,嗯,九爷是不是有点过激了?
戏台上,花前月下,谢瑶环和袁郎君私定终身。
大人们:好好好,把人刺激过激了,你们开始谈情说爱了!你但凡早演一会儿也不能让九爷当场破防啊!
幕合再启,同样的公堂背景下,武三思和来俊臣展示将要逼供的刑具“玉女登梯”、“仙人献果”、“凤凰展翅”、“猿猴戴冠”。朝中虎狼要扑杀谢瑶环!
台下皇子臣子们忍不住心生恻然,好一个俊俏的美人,如何能遭受这样的重刑?从起初她就不该接皇帝巡按江南的谕旨!
这后院女眷便是蟒袍乌纱,又哪里得知官场的情理?又哪里知道这公子王孙等闲是杀不得的,杀了便要你偿命!
“忽听得堂上一声喊,”谢瑶环白衣、免冠、枷锁铁链,却仍是脊梁挺直,凛凛风骨,如松如柏,“来了我忠心报国谢瑶环!”
台下登时一静。
“自从奉旨出宫院,誓要与三吴百姓惩贪婪。打武宏,权贵皆丧胆,斩蔡贼,酷吏也心寒。明知道朝中必结怨,只要解万民愁,哪顾得一身安!”
“狗贼子告我要谋反,血口喷人嫁祸端。自古道忠臣不怕死,怕什么玉女登梯、仙人献果、凤凰展翅、猿猴戴冠!”
一段唱完,全场寂然无声。“不怕死”三字就足以成就一位壮烈英豪,何况她当真为百姓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归。
凌霄在抄袭基础上精心编排的悲壮结局,能暴杀四方!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谢瑶环取义成仁,触动的是文化中最精华的核心,任何为文化所化之人,都不能不惊心动容。
更何况此时的戏剧观众还远不及后世观众身经百战。谢秋娘表演又格外生动,音乐一烘托,观众个个流涕。看着酷吏强加罪名,谢瑶环连扛重刑铁骨铮铮,连五爷都忘了他中途退场的胞弟,拿手帕擦眼泪。
二楼女眷早就哭成一片,连八福晋都红着眼发怔。
女人为男人殉死,为守贞自戕,高阁见惯了吊死鬼,江河不少苦命魂。
这样的舍生取义的死,对女人们来说,还是第一次。
极致的悲壮背后,是致命的吸引与**。
女人们迷迷糊糊地想,如此一死,方不愧如此一生。
“我家乡社戏演岳武穆风波亭……”有汉人游宦在后排这么和友人感慨,他友人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岳飞是抗金的。看着台上权奸混淆黑白、谢巡按慷慨赴死,两个大男人一起红了眼眶。
最前排的心情就有点微妙了。
——九爷,你好像真的走早了。
虽然大家不懂什么戏剧创作理论,但戏剧说白了也是生活的一种理性构建,这些人**稍一想就想出些不对。剧情这么发展,江南百姓只是忠臣的“理由”,谢瑶环的人物塑造才是这出戏的戏核!
再想想这出戏本就要去江南演——我说侧福晋,你塑造一个女官形象,就是这么塑造的是吗?真就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顿饺子啊!
最前排内心是崩溃的,你排演一个女官员,好好鼓励农桑,缫丝织布不好吗!哪怕你抟土造煤呢!又是土地兼并又是江南噶礼,我可怎么和皇帝复命,戏不错,就是把您九儿子看破防了是吧?
“不知道大家觉得这出戏怎么样?”凌霄导演站在二楼栏杆正中和大家笑眯眯说话,两名侍女各举一个白布做成的长长卷轴站在左右两侧。
凌霄扬声说:“今日听九贝子一言,我感慨良多,愿以笔墨赠予九贝子!”
人群中八爷脸色一变,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忘了这个女人她是个真正的才女!老九的话虽有理,却只能说给八旗听,是万不能暴露于人前的。她如果作一首传世诗篇,老九就真被钉到耻辱柱上了!
“写了一副对联!”
对联?
凌霄一挥手,两条长布自二楼向下抖落,只见墨色淋漓,字如斗大,堪堪垂地。
演离合悲欢,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抑扬顿挫,座中常有剧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