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昨日朝露02
“所以现在你要灭口吗?”安戈涅以戏谑的口吻反问,借此冲淡一瞬间的惊骇和困惑。
提温明显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怎么会。”稍作停顿,他又说:“你对我似乎从来不问为什么。”
是观察结论般的陈述句,而非提问。
她不询问他身上诡异现象的性质、不探究他会拥有这样躯体的缘由,就像此前她在得知他的致命把柄之后,也是礼貌地不再追问。
“知道得太多,我说不定真的会被灭口。”安戈涅依然是开玩笑的语气,表情却认真,给出的也是纯粹出于理性和实际考量的解释。
确实不知道更好。
但是她对他果真缺乏好奇心。合作伙伴之间就该这样,给彼此留出保有秘密的空间,相处才会融洽。
然而安戈涅真的那么识趣,提温又无端有些不痛快。
“为什么要阻止他们?”问出口的瞬间,提温难掩惊讶。
词句自作主张地从他的嘴里跑出来,他没必要问的,反而显得过于在意,像有意求证什么。
安戈涅反应了数拍才明白他在说哪件事:首领命令手下把提温扔下车的时候,她挡在了他身前。
她没想到他那时也醒着,一时间答不上来。
“受击后我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动不了。”提温补充细节,同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漫出来的求知欲像锋利的小刀,能将人剖开看清楚。
要被看穿的紧张感迫切地攥住安戈涅的胸口,让胃袋都隐隐翻腾。再一想,她都觉得这反应莫名其妙。除了死亡开启的时间回溯,她根本没有需要对他隐藏的。
她随之意识到,他们的对视其实早就可以结束。
可提温还维持着把她护在墙角的姿态。即便她想挪开视线,也只能重新看他身体的其他地方——染血的衣裳,为她挡枪新添的创口。
而对方这时又问一遍,更加直白:“你并不知道我没有死,那时候我怎么看都只是一具尸体。为什么还要保护我?那对你应该没有好处。”
“没有为什么……”安戈涅含糊道。
不给提温继续追问的机会,她反将一军:“你又为什么要保护我?甚至因为我暴露了那么重大的秘密……对你又有好处吗?”
提温语塞,这沉默让他们之间微妙的难堪加剧,她身体里七上八下作乱的情绪更是嚣张。
砰!重物从外锤击变形的车门,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追击开始没多久,你就因为碰撞失去了意识,你并不清楚我之后是否受伤,其他的你更是什么都不知晓,”提温快速和她统一说法,“我的体质确实不好泄密,你应该不想被集团盯上。”
安戈涅颔首:“我知道了。需要敲晕我吗?”
他神色奇妙地看她一秒:“装晕就可以了。”
“哦……那我晕了。”她作势往地上软倒。
“容我失礼,”提温抱起她,同时扬声提示营救的人,“在这里。”
安戈涅将脸往他的胸口靠,以便营造昏睡的假象。她随即想起什么,稍微回撤。
提温垂眸看她。她还是低着头:“会压到你的伤口。”
“多谢体谅,但没关系,”他淡淡回答,“我几乎没有痛觉。”
※
安戈涅原本感觉还好,但一脱离损毁的医疗车,大群穿着医疗制服、反抗军军服的人便围拢过来,对她嘴里各讲各的。
再加上脱离险境的实感终于涌上来,脑子里始终紧绷的一根弦松开,她真的有点晕了。
木木地被架进飞行器内躺下,她半阖眼睑,疲倦得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更不用说关心身周是什么环境。
“安戈涅!!”
温暖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指尖正发着抖。
她抬起眼皮,喃喃:“西格?”
不是幻觉,西格半跪在她身侧,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没事,真的没有……”她反过来握了握他的手,强打起精神。疲敝的思维稍恢复运作,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你过来不要紧吗?”
以他的身份、还有反抗军内部对她的敏感程度,西格直接亲身过来追人恐怕会引起非议。
西格吃痛地绷起脸,不做声,坚决地摇头。而后,他像是骤然惊醒,有点语无伦次:“受伤了没有?有没有哪里痛?”
“医疗检查就交给专业人员。您先放开殿下。”提温蓦地插口。
西格好像这才想起一起援救回来的还有这么个人,立刻板起脸,收敛外溢的担忧之色。
医护人员轻声请示后,将安戈涅推到隔断另一侧做快速诊察。
西格视线追着担架床消失在屏障后。他刚才触碰过安戈涅的手垂落身侧,蓦地收紧握成拳,带着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恼怒。
“她没有大碍,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最多是一些磕碰的皮肉伤。”提温轻描淡写地宽慰道。只听口气,很难相信他也是亲历者。
“就算是皮肉伤也——”西格闭目缓了缓口吻,从头到脚看了提温一遭,“你也去检查一下。”
“不用。”
提温态度干脆,站姿也不像是负伤,西格便没坚持,径直问:“绑架者是谁,你有头绪么?”
“很遗憾,我也不清楚。他们的设备和武器都是流通很久的经典型号,很难追溯源头。不过,从他们的言行可以判断,他们只是受命劫持公主殿下,而非杀害她。但对我,他们必要时会下死手,相当漠视法律和外交常识。”
“他们很清楚安戈涅的行踪,事发时她明面上使用的飞行器已经离开。但他们还是直冲使馆。另外,闯进使馆前一整个区块都恰好断电,从那里追查或许会有线索。”
“已经在查。但只是断电就能让——”西格收声,到底在提温面前给联盟留了一点脸面,但他显然对使馆的薄弱安保极为不满。
“我也想知道使馆是否有内应,交给我处理。”提温唇角上翘,但他半张脸都还覆盖着血污,这么一笑就有些瘆人。
“还有什么你在意的细节?什么都可以。”
提温沉吟片刻,眼眸略动。
“暂时没有了,想起来我肯定会补充。”最后他这么应答。
西格的目光在金发alpha脸上定了片刻,对是否信服这个说法不予置评。而后,他蓦地侧身从旁边的置物格里拿起一整包湿巾,塞进对方手里。
提温意外又好笑地抬起眉毛:“谢谢?”
西格唇线绷起,欲言又止。
“长官,快速检查结束了,殿下状况良好,只有几处磕碰擦伤。更精密的脑波侦查和心理治疗要等到了医院才能处理。”护士从隔断后绕出来。
西格明显松了口气:“我去看看她。”
迈出一步,西格又回身面对提温,表态简洁而郑重:“谢谢。我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提温侧身让了让,好像受不住这份谢意,笑笑地答:“不用客气,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
音量不大,除了两位alpha没别人听到,但潜台词值得咀嚼。
西格瞳仁收缩,神色转冷。
“噢,在我忘记之前——”提温在外套内袋里掏了好一阵,拿出个小盒子晃了晃,“如果没记错,这是您的东西。既然没弄丢,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西格用拇指推开盒盖,里面正是他给安戈涅的那枚戒指。
“很好的心意,可惜不太合适。”提温微笑着评价。
西格逼视提温,抬眸一瞥中透出利刃出鞘般的敌意。
原本就是提温作为中间人安排两人会面,再帮忙转交物品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不仅挑明他清楚这枚戒指尺寸不和要还回去,还接连说了两句怪话,气氛顿时就变得微妙起来。
“您还不进去?”提温朝隔断后示意。
西格啪地阖上盒盖,淡淡道:“这枚戒指对我们很重要,麻烦你了。”语毕,他便转身离开,不多给提温一个眼神。
提温左右看了看,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疲惫地吐出一口长气,脸上已经不见笑意。
※
飞行器以最快速度抵达反抗军管控的医院。但安戈涅才被推进楼内,新一轮争执就在她身边爆发。
这次是艾兰因和西格。
“罗伊医院有一直服务殿下的医疗团队,无论是检查还是静养,都更合适、也有益于她早日恢复精神。况且……”银发的alpha无懈可击的微笑缺乏诚意,就连刻意的停顿都显得不善。
“殿下为什么会出席联盟使团的集会?”碍于还有少数旁人在场,艾兰因措辞不算露骨。但西格怎么领会不了他的意思?
——为了见他,安戈涅才会在那个时间停留在安保相对松弛的联盟使馆,给了袭击者可乘之机。
“殿下不愿兴师动众,又坚称有反抗军帮忙维持安保,出于对反抗军能力的信任,我才勉强同意她只带少量护卫随行。结果就是这样。”
艾兰因这话一出,宽敞的病室中顿时一片死寂。
原本在旁边低声讨论安戈涅侦查结果的医生见气氛不对,已经撤退到别处。眼下在场的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守卫、随艾兰因来接人的私人医生护士,再外加不知怎么跟进来的提温。
安戈涅朝西格摇了摇头,让他不要争辩,而后出言缓和事态:“我没事。说真的,我不需要住院,哪个医院都不需要。”
一路躺到医院,又打了几针,她自觉已经没什么好修养的,只想快点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被子拉过头顶昏天黑地地睡一觉。
艾兰因正等这句话:“那就到我的庄园静养。熟悉的环境您也能安心一些。”
西格隐忍地抽息,脸色很难看,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解决方案。
安戈涅闭了闭眼,撑着额角的动作流露出疲态:“就先这样吧。”仅从安全角度考虑,艾兰因那么多年都没遇刺足以说明一切。
西格僵着脸垂下视线,双手悄然捏紧。
安戈涅却主动拉了拉他的衣袖:“我原本就要从行宫搬出去,等这阵风波平息,新宅的选址和安保,我可以麻烦你也一起参谋么?”
他一怔,即答:“当然。”
她又侧首看艾兰因,表情很无辜:“那就这样定了?两边都把关,所有人都放心,不是吗?”
银发灰眸的alpha以难解的神色盯了她片刻:“好。具体之后慢慢商议。”
语毕,他忽然将安戈涅拦腰抱起来,轻而准确地将她放到准备好的代步轮椅上,声音很低,但足够三个人听见:“回去你先好好睡一觉。”
这是艾兰因第一次当着西格的面与安戈涅这样亲昵。
西格上前半步,像要把安戈涅夺回来,硬生生在原地站住。
“好好休息。”他勉强向她勾起唇角。
五分钟后,艾兰因一行人带着安戈涅离开了,西格盯梢似地去送行。
没入住就空出来的病房里只剩下提温。
医生讨论结束后回来,发现病人已经离开。还留在房间里的金发青年看着状况倒是更为糟糕——他只有脸稍擦拭过,浑身是已经发暗的血渍。
“先生,您需不需要治疗?”
“不用,会有人来带我走。”
提温向医护人员礼貌颔首致意,径直从刚才艾兰因和西格对峙争执的位置走过去,衣角擦过安戈涅只短暂坐了片刻的病床,最后从自动开启的房门中迈出。
安戈涅他们还没走远,往前再跟进几步,提温站在一根柱子的阴影里,看到的便是一副颇为奇妙的景象:
长而洁净的长廊两边都是窗户,延伸进另一栋建筑物。
外层围着医护人员和安保人员,从人和人的间隙里隐约看得到银色长发的侯爵阁下,他在轮椅后跟着,半步不离,时不时低下头说什么。黑发的指挥官在另一侧沉默地走着。
望不见两个alpha中间的人是什么表情。
提温看着他们的背影变小,像好戏散场后仍然沉浸在故事余韵里的观众。
观众席也确实是他最自在、最常站立的位置。
然而,当安戈涅突然侧身从轮椅侧面歪出来,像是在探头张望的时候,提温胸腔内修复中的心脏凶恶地跳动了一下。
她没看到他。
可能原本也不在寻找他的身影。
“先生。”
提温循声回头,几个胸口有陶朱双蛇标志的白衣人向他欠身致意。
“户濑砂博士在等您。”
提温没立刻作答,反而重新转向刚才凝望的方向。
长廊已经空无一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色淡的唇角一点点地翘起,直至弯成个自嘲的弧度。
“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