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光返照

面见天子啊……

先前自学宫明堂前的大道而过,旁人看过来的目光也不过是看两个孩子的相争而已。

但在乔琰重回这条路上的时候,包括太学生在内的人群,看过来的眼神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洛阳京师之地就学,所求的无外乎也就是闻达于天子,跻身于朝堂,在这个累积名声的过程中,若能得到贵人的提携,便自然更佳,若不能,就得自己混出个名声来。

像是黄巾之乱这样的特殊情况,能建立起功勋的无疑只是少数

这不是一条可以让人参考学习的路子。

对大多数的士子来说,能从太学中倚靠才学颖脱而出,学问累积到了一定境界后游学于汝颍地界,恰遇一二名士提点,已算是有了个极高的了。

最为顶流的莫过于直接得到许靖、许劭、何颙、郭泰这些当世一流评论家的评点,若是个佳评,便足以和寻常士人区分开来。

而显然,乔琰已经做到了。

她也何止是靠着一纸策论得到了“雏凤有清声”这样一个,对未来期许良多的极高评价,更当即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当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乔琰得到这个被召见的机会,并不全是因为许子将的这句评价。

若无那个早先就已经加封出的乐平侯爵位,刘宏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召见一个只是白身的许劭所看重的小辈。

再想想从鼎中观到皇城之间的距离,也显然不可能是许劭这边的评价一出,就有人将消息送到了皇宫中,又恰逢刘宏没甚事情可做,便让那张让前来宣读天子口谕。

张让他来得太快了!

快到让人毫不怀疑刘宏一直在关注着乔琰的举动和情况。

但谁也不可否认的是,当那句评价和这个恰到好处的召见被放在一起的时候,许劭从中受益,乔琰的名声更可谓是一飞冲天。

此时无人会说什么她本该尽孝于祖父床前——

谁让这的确是她在抵达洛阳后的第一次出门,与杨修前往鼎中观之事也更像是因缘际会。

而她所做的,只是在机会落到面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把攥住而已。

且将心比心,倘若他们处在乔玄的位置上,若是在病重殆亡之际,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孙女以言论上达天听,只怕是真能含笑而终了。

子嗣功业在望,还有比这更能慰藉长者之心的吗?

“这番阵仗后,他们大概也会跟我一样好奇你到底写了什么的。”

穿过平城门的时候,杨修回头看了眼后方,开口说道。

好在洛阳都城之内并非人人都可进入,尤其是过城门后不远,便是联通广阳门和耗门,处在南宫之前的御道,城墙之内的南宫宫墙上,正是朱雀望楼。

这标志着,自此处起便是皇城守卫森严之处。

也因其代表了大汉的最高权威,而展现出一派肃穆气象。

即便是杨修这样的太尉之孙,在未曾得到准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过朱雀门而过。

他一路跟着也不过是因为他要走这条道回家罢了。

现在乔琰继续在张让的带领之下踏入南宫,杨修则右拐回了太尉府。

他本就记忆力超群,若是稍夸张一些的说,大抵也能得个过目不忘的赞誉,譬如说,此刻乔琰的那篇策论就还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琢磨着自己既然是败给了这样的一篇,就自然要将此篇给默写出来,日日让自己诵读谨记才是。

也因为如此,他没跟他那些个小伙伴继续在太学附近游玩,而是打算先回家去,防止缺漏了哪两个字。

见乔琰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户之后,他方才微微一叹。

“也不知道后世史书之中会对今日的情况如何记述……”

怎么说他也算是得到了个不算太差的评价,希望不会被记载成什么——杨修当街挑衅于乔琰,迫其同往鼎中观,乔琰不得已,以《州牧封建论》呈于许劭,复得天子召见。

那他岂不是就成了个丑角反派?

尚且年幼的杨修琢磨起了自己要如何才能做出挽回名声的举动。

也不知道……“杨修为之折服,从乔琰往乐平”可不可行。

他觉得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可行性!

太尉杨赐哪里会想到自己聪颖绝伦的好孙儿,起先明明是去给他找回场子的,现在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甚至盘算起了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已从朱雀门而入的乔琰自然也不会知道。

何况,她如今的全部心神都不得不放在应对刘宏上,又哪里还会考虑杨修在想什么。

一个资质平庸的帝王好应付,一个聪明的皇帝却不好捉摸。

理论上来说,乔琰此前种种行事都不曾有行差踏错之处。

从对黄巾之乱的协助平复,到对“大汉天灾和上位者无关”的论辩说辞,到行抵洛阳后不骄不躁地开始种地,再到这一番州牧分封制度的类比驳斥,任何一件事都是在维护大汉的统治。

她也完全没给刘宏抓到任何她倒向了哪一方的小辫子。

可在真正面对他本人的时候,这些东西未必就是完全顶用的,还是得看临场发挥。

但在乔玄宅邸内掘地种菜之时,她便已经对刘宏可能会问什么东西,她又该当如何回答,在心中有了一番提前的揣度,也不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这种心态之下,入朱雀门过鸿德门时,乔琰甚至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欣赏了一番这宫门开启后,正对着的明光殿是何种模样。

在未来的南北朝时期,北魏权臣尔朱荣就是被杀死于此地的,当然现在此地还只算是一间普通宫室而已。

洛阳在魏文帝时期重新规划才有了中轴线的概念,其后的朝代自此传承其中轴设计,以彰显皇室威仪,如今的洛阳南宫便还没有这种特点。

比如说,刘宏所居的玉堂殿并不在中排,而在自左往右数去的第二列,也即明光、宣室、承福、嘉德、玉堂的这一列。

不过乔琰见到刘宏的地方并不在玉堂殿,而在嘉德殿。

此时还未发生中平二年的玉堂殿大火,嘉德殿并不作为刘宏的起居之处,而更像是一座置放于卧房之前的会客厅,或者说是书房这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乔琰目光便下意识地往嘉德殿旁的兰台掠过。

这与嘉德殿只有数步之遥的兰台周遭翠竹掩映,也正是大汉皇室藏书之所,昔日班固就曾经在此地担任过兰台令史。

刘宏将起居与会客之所设置在此地边上,着实是很对得起他这个文化人的设定。

不过她这思绪的跑偏也不过是一刹而已,一踏上这嘉德殿的殿前高阶,她便只剩下了眼观心鼻观口的沉静凝神之态,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

嘉德殿门户洞开,日光尽入,但因宫室极深,刘宏所坐之处,已并不能为日光所照,于是点起了几盏明灯在侧。

这上首的帝王不太出乔琰意外的并非是个正襟危坐的架势,而是以肘斜撑着桌案托腮,另一手则翻阅着手中的绢帛。

那正是乔琰所写的《州牧封建论》。

在张让来请乔琰入宫的时候,这东西也随即被张让取走了,更是提前一步快马送入了皇城之中,送到了刘宏的手里。

见乔琰入殿而拜,刘宏这才抬了抬眼,将注意力从手中的绢帛转移到了乔琰的身上。

“乔卿抵京城不过七日,便以才学一战成名,着实出乎了朕的意料。”

他话中不辨喜怒,听起来更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意味,若是换个当真只有十岁的孩子在此,只怕还真要被吓到。

可偏偏乔琰察言观色,并未看出刘宏的脸上有任何一点可以称之为怒意的东西存在,在他握住那张绢帛的手指发力上也正是一种松弛的姿态。

此外,东汉帝王多为短命的特质,在刘宏身上是有体现的。

即便室内光照不盛,也不难让乔琰这个见惯了后世这个年纪之人的存在,察觉出刘宏在气色上着实看起来有点虚。

这种自内而外表现出来的精神头,也让他再如何形容深沉也少了几分威严。

她从容答道:“臣所读经卷不多,唯一擅长的便是以见闻写事,自兵祸起所见,上洛阳途中所见,尽在笔下而已。能得子将先生看中,并不在预料之中,能承蒙陛下阅览拙作,更是乔琰之幸。”

乔琰虽在洛阳并无官职在身,但她领了乐平侯这个位置,刘宏以卿称她,她以臣自称相回,算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所见所闻,尽在笔下……”刘宏重复了一句乔琰的话,笑了笑,“有点意思。乔卿是个务实之人,且入座吧。”

乔琰起身在刘宏下方的位置上屈膝而坐。

刘宏朝着她看了一眼,忽觉好玩得很。

他自北宫迁居到南宫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嘉德殿里也算是会见了不少臣子了,却还当真是头一次接见年岁这样小的。

但这孩子做事稳重,才学卓著,比起他那鸿都门学中培养出来的多了些实干能力,比起袁隗这种尸位素餐的世家高门子弟多了机变之才,现在呈递在刘宏面前的这张帛书上又拿出了一手颇让他欣赏的好字,要不是因为她年岁实在太小,也要不是……

刘宏垂眸间露出了一抹深思,却又觉得将制衡世家和外戚的重任交给这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他便只是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策论上,问道:“朕方才将乔卿的手书全览,只见得这通篇之中,皆是郡县优于分封,而州牧制度有重现分封制度嫌疑,大是不妥的意思,那么我倒是想考一考你。”

“如你所说,分封之下,倘若为诸侯之人不仁,消息便不能上达天听,但刘太常与我说——”

“以州牧之长,必以其州中民众为子,因而适其俗,修其理,郡县之官员却未必如此。若非诸郡县官吏得过且过,绝不能让黄巾嚣张至此,多年勾结,一朝起事。这么看起来,倒是州牧制更合适些。你是如何看这件事的?”

乔琰总不能说,这黄巾之乱任由事态发展,归根结底还是刘宏自己不重视,哪里是州郡官员得过且过。

倘若真跟史书之中记载的情况差不多的话,早在马元义在洛阳城中的活动被揭穿之前,约莫在去年还是前年,就有颍川人刘陶和刘宏汇报张角蛊惑百姓之事。

偏偏刘陶都这样说了,刘宏却直说让他别管这事,赶紧去继续编纂《春秋》条例去。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郡县的官员不给力,实在是做皇帝的就没将眼光放到下面来。

但她要是真这么说,大概就得被打出去了。

于是她想了想后回道:“琰幼年之时,父亲教我学诗,其中有一句反复诵读,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料来——”

“民只可为天子之民,而不可为州牧、诸侯之民,否则长久之后,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难以抵达诸侯国中。”

“如若只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无妨,但若税赋之事先过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师,大赦征兵旨意扣押于上级,再传于民,那么必定乱象频频。”

刘宏闻之颔首,又听到她继续说道:“诸侯多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这便是何以先汉逐级削藩,以图长治久安。”

“而郡县制呢?朝不为正道,晚可罢免,晚行乱纪之事,朝可处决,这正是孟舒、魏尚等贤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证。”

“如陛下先前所说,刘太常提及,州牧贤德,能以民为子,施展教化,也能将州中祸端发现于微末之时,但——”

“以州中的军队管制和治理督辖权力,分设于多人后,难道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了吗?我大汉泱泱之国,人才济济,如何就缺了这些人?”

“长于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统兵,长于排兵布阵之人未必精于庶务,强行将其合二为一,或可于镇压叛军之上有些裨益,但也只能说是权宜之策而已。”

乔琰说到这里方才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连忙闭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认真听从刘宏说话的样子。

刘宏将她这表现尽收眼底,越发觉得这场面滑稽。

但他现在却一点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写出他手中这策论了。

她对于郡县和州牧制度的看法确实很清晰明朗,尤其是这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和“民只可为天子之民”实在是让刘宏很觉欣慰。

不过,她还是年轻了些,颇有年少天才这非黑即白的认知。

这不是这么清晰界定的。

高祖时候尚且要用郡国并行之法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黄巾之乱声势浩大,却也在短短五个月内,便得以将其中的大多数叛军势力给压制下来,其实给了刘宏不小的信心。

自中央往下的统辖,虽然有刺史的协助也有些力不从心,此前就让刘宏生出了分而治之的想法,但平乱后大汉威仪仍在,显然还是按照故法来才好。

就像乔琰所说的,大汉怎么就会缺人呢?

有军事天赋的如皇甫嵩一般去统兵,有处理庶务天赋的就去做州郡的行政长官,最要紧的政令由中央下达,这分明是一个完整运作的整体。

刘宏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也知道乔琰在策论中所说是对的。

她在那《州牧封建论》中提到,商周有贤人为君之时也保持着分封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在实现王朝更替的时候,得到了过多来自其他部落的支持,所以不能随便削掉封地。

这并不能证明秦朝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就跟这个制度有关。

可是他近来积压在案头的消息,却让他重新意识到——

他的信心其实还不足以称之为信心。

在最迟半年内,他依然必须做出一个启动州牧制度的决断,来应对眼前复杂的局面。

比如说,江淮扬州一带距离京城太远,就算是已经被乔琰击破了张角的神话,以他所见,大概也不能让这些人快速消停下来。

因为他们只会觉得远在中央管辖之外,还能肆意妄为。

光靠册封卢植为钱塘侯是不够的。

再比如说,各地的叛军也并不只有黄巾贼而已,尤其是凉州贼寇横行,乃是其中最麻烦的一支。

这些各地发生的乱象,在他需要平衡洛阳局势的同时,并不能多出一只手来处理。

那么,启用州牧制就可以说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有私心吗?

以刘宏看来肯定是有的。

不过刘焉毕竟是宗室,比起世家来说更和他一条心,光是这一条就足够刘宏将心中的天平朝着他倾斜了。

这就是他心中的权衡。

他想的是暂时擢选出对大汉忠心不二的臣子宗室,行州牧制度。

而一旦地方局势稳定,他就将这州牧给撤了,随便找上哪个州的州牧开刀,来做这个寻衅的由头。

只要这些人在地方经营的时间还不足以做到如同诸侯国一般的情况,那么刘宏自负,也不会受到这制度负面作用的影响。

说起来乔琰现在写出的东西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无用处。

届时他便说,这就是让他再度观摩后的醒悟之言好了。

乔琰只见得刘宏再度垂眸,像是在将手中的绢帛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但她倒没觉得,刘宏会真因为这封策论而彻底打消创设州牧的想法。

她更猜测,刘宏大概率的想法是,他还可以多活几年,起码可以在这一剂猛药之后,活到将州牧制度取消的时候。

果然在殿内沉寂了片刻后,乔琰听得刘宏问道:“以乔卿所见,倘若这州牧制度为必行之法,该当如何?”

刘宏问出这话的时候端详着乔琰的脸色,见她在听到这个几乎等同于否决她观点的决断之时,也并未露出任何无措的神情,不由对她更觉欣赏。

他随后就见乔琰沉吟片刻后回道:“若果真猛药必行,那么臣建议,挟州牧之子在洛阳为质。”

“陛下不妨先暂压州牧制不当即实行,于一二月内让人体察州牧人选的家中情形,若长子得宠则扣长子,若幼子受宠则扣幼子。”

其实乔琰还想说,这种时候更应该再设置一个并不在明面上的监管人员。

不过既然都不放在明面上了,她在此时提出来就很不妥。

还不如在此时提出一个既有一定可行性,又偏偏极为孩子气的建议好了。

说这建议孩子气是因为,又不是人人都跟袁绍一般,会因为爱重的小儿子病重而耽搁行军布阵之事,这所谓的拳拳爱子之心做出制衡,在刘宏看来多少有些玩闹。

不过乔琰这建议未尝不可以稍稍引申一用……

第一就是延迟宣布消息。

正好让这些有州牧竞争能力的再向他表一番决心。总归黄巾一平,他也有了喘息机会。

第二就是人质的问题。

这种象征性的扣押还是要做的,但是是以留任京官的方式来实行。

如此一看,乔琰这建议也不算孩童之言。

刘宏看向她的目光不觉更温和了些许。

想到乔玄病重,乔琰却因为不能推脱杨修的挑衅而往那鼎中观一行,又随后入宫中问答,也实在是有些为难这孩子,还是该当给些奖励的。

但她上已无可封,更不适合如他给马伦封了个太史令的情况一般,封出个官职来,那么也就只能赏了?

可刘宏抠门惯了,也一向不喜欢从自己的手里将东西拿出来。

他心中一转,来了主意。

乔琰走出这嘉德殿的时候都不免有点恍惚。

刘宏给的赏赐着实……说它是赏赐可真对不起记载在史书里的那些个赏金百斤!

他给出的赏赐有两条。

一条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我看你祖父的情况大概率是不太行了,那么因为你表现优秀,我给你祖父加一层死后的哀荣,在他死后的碑铭上还是写太尉乔玄,而不是他目前所居的这个闲散职位。

此外就是,他会请两个人来给乔玄写碑文。

一位就是乔玄的邻居,那擅长八分书的梁鹄。

一位就是先前被他丢出京城,又自己跑远避祸的蔡邕。

算起来蔡邕刚开始做官的时候,还是被乔玄给举荐上来的,先做了当时在司徒位置上的乔玄的掾属,而后才被召拜为郎中。

这种提携之恩着实不小,正好蔡邕文采辞赋出色,很适合干这件事。

而另一条奖赏,则跟列侯封地对中央的交纳“献费”有关。

刘宏给她的优待是在五年之内,她在乐平县以县立国,并不需要向朝廷交纳献费。

这算起来倒是一件好事,但是首先……首先她得拿得到税赋。

乔琰努力安慰自己,以汉初的一人一年六十三钱的献费标准,其实这个献费也可以说是一笔大数目了。

而且五年!

五年之内封地内的东西都归她所有,五年之后,刘宏病故,朝纲混乱之中,又有谁能想起她那个乐平来?

总的来说也不算亏!

再者说来——

她过兰台自白虎门而出的时候,一边听到有人来报,皇子辩和皇子协往嘉德殿到访,一边又听到自家的谋士系统念叨起了什么“够了够了”。

能让它说够了的东西,好像也并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正是她在前来洛阳之前就在试图谋划的那最后10点谋士点。

乔琰不觉在唇畔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她没有猜错。

固然刘宏开启州牧制度的决断,在此时可称一句四方倾覆的局面下,并不能因为乔琰的一纸策论就做出改变,但谋士点的计算显然不能这么来算。

出于她这个面板已有的大汉立场上,她对州牧制度弊病的陈述,已经可以说是尽到了谋士的责任了。

而她的一纸策略无疑在并没有影响到刘宏维持局势的基础上,做到了警示“主公”并且让他做出相应制衡措施的效果。

所以总的来说还应当算是一个正向的进言。

【立体地图可以开启了,真不容易啊……】

系统的不容易当然是为乔琰所感慨的。

以她的年龄和性别,若无这种游刃有余的政治情商,只怕此时大有可能到不了洛阳城,就算是到了也得在此地如履薄冰。

又哪里能像是她现在这样,既能在从许劭以及那些个眼界极高的士人处,夺得一个足可以让她受益十年的评价,又能在刘宏面前再刷出一波印象分。

“雏凤有清声”这种评价,完全可以类比“卧龙凤雏,二者得一可安天下”这样的说法。

这可真是一步走出了顶尖谋士发展的必由之路!

以上是谋士系统的想法。

“是啊,真不容易。”乔琰在心中回道。

先前在平城门入宫的时候,她将典韦留在了外头。

现在她既自雍门出洛阳城折返回王子坊,便不得不麻烦了个小黄门去给典韦报个信,自己则信步朝着乔玄的宅邸折返。

直到返回到这过分简朴的院落之中的时候,乔琰方才有种暂时可以松懈几分的感觉。

她躺在歇脚的小屋内,将系统的面板给调了出来。

原本被迷雾所遮掩,需要达到100点谋士点才能解锁的立体地图,终于在她的眼前渐渐加载了出来。

跟现代的城市三维地图有些相似,在她将地图点开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副自洛阳上空看来的画面。

居中的洛阳城墙之内两座呈现“吕”字形错位拼接的宫城,南边的那座正是她今日去过的南宫,城南的明堂灵台高台伫立,另外三侧流水绕城而过,自上空看来更显密集的民居里坊,汇集成了这座城市的人气命脉。

而在这种立体化的地图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洛阳以北的邙山。

这有着凤巢龙穴风水之说的山脉,于山脉巍峨间,更是承载着洛阳不知道多少亡魂的安息。

但乔琰这会儿想的可不是什么“一抔邙土贵如金”,而是——

这立体地图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倘若在她身在乐平的时候,这地图切换过去后也能呈现出这个效果,那对她尽快熟悉那地方无疑有着格外重要的作用。

谁让那里山多!

有这东西在手,就算刘宏给出的奖励没有她能在实际上拿到手的,也没那么让人觉得郁卒了。

乔琰将立体地图转了转,心满意足地将其收了起来。

短期内,她是不用指望能够达成300谋士点那个档次的,做人还是不要那么好高骛远的好。

于是在系统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乔琰坦然地又把这次的点数加在了体质上。

系统已经学乖了,它觉得不加在智力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按照系统的评定标准,杨修的智力值应当是在宿主之上的,但——

难道会有人觉得“捷对之才”的小儿会比“雏凤”聪明吗?

大概没人会这么觉得的。

洛阳城里外浓厚的文化气息,加上许劭这久负盛名的月旦评惯来被人多有关注,让乔琰这“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的评价几乎在一夜之间传了开来——

重点皆在她的身上。

十岁封侯,又得许子将给出极高评价,也无疑让人对乔琰多有好奇。

加上她随即就被天子召见,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个什么结果,因为刘宏并未将其外传,只成为谈资之中最为神秘的部分。

倘若八卦的洛阳士人能够见到此事的主人翁便也罢了。

偏偏许劭听闻豫州黄巾战乱已平,收拾包袱准备回汝南去了,那些个同作“评委”的,既是大将军府中常客,也自然不会随便出来走动。

杨修就更不用说了。

他默写完了乔琰的那策论后,自觉自己既然要盘算出个离家出走的想法,就得筹备完善才是,还因为窝在房中罗列自己要带上的东西,被祖父以为他是在此番事情中遭到了极大打击。

他哪有受到打击!

聪慧过人的杨修还在思考是不是应当给自己增加一点身价,从祖父的书房里偷出几本书来。

而乔琰呢?

程立也不得不感慨,她当真天生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以一篇策论站稳了自己大汉忠良的立场,展现出了足够的政治头脑和文墨功夫后,她拿着这样一个甚至可以有资本出入三公府邸的评价,却又重新做起了先前的种菜营生。

在五天之后,她种的那块菜畦里的芥菜终于发出了新芽。

洛阳这几日间的温暖气候和她对这块菜畦的照顾,无疑是对这田中新苗的生发提供了保障。

幼嫩的新苗在疏松湿润的土壤间招展,露出新绿的生机来。

乔琰一边伸手拨弄着芥菜幼苗,一边跟跑来找她,此刻蹲在一旁的伏寿说道:“芥菜的这种品种还有个别名叫做雪里红,听起来是不是更有美感一点?到了秋冬季节的时候,叶片中的一部分就会变成红色。”

“所以这就是你种这东西的目的吗?秋天……还得有一阵子呢。”伏寿说道。

“不全是吧,我听闻在有些地方,当地人给芥菜取了个别名,叫做长寿菜,大概这也是一种愿景。”

这个“有些地方”其实指的是台湾。

当然如今的台湾该当叫做夷州,在孙权称帝后还派遣过卫温和诸葛直出海寻访仙山,从夷州带了数千人回来,算起来现在可不会有这种长寿菜的说法传到中原来。

不过反正乔琰仗着中原地大物博,各种地方说法不一,现在给伏寿这么解释,也没人来揭穿她。

伏寿闻言,似懂非懂地点头:“那这就是在给屋子里的乔公祈福长寿了。”

她本还想伸手去戳戳冒出来的幼苗,但想想她扒在墙头看了乔琰忙碌了十几天,可不能搞这种破坏,又将手给背在了身后。

乔琰觉得她这个反应属实有些有趣,刚想说上两句,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先一步在她背后响起。

“长寿……活了七十多年了还需要祈求长寿吗?”

乔琰一回头便看到,乔玄在身边仆从的搀扶之下,从屋中走了出来。

这话也正是从乔玄的口中说出来的。

乔琰不由面色一变。

病重多时的人突然醒来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就像乔玄,他此刻表现出的状态绝不可能是有好转的征兆,而分明是回光返照!

若是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这是濒死状态的应激反应之下,出现了能源的应急供给。

这的确足以让乔玄在此时从原本的混沌状态下清醒过来,甚至四肢暂时有了气力。

也让他此时在本已苍白枯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点血色。

但这种状态的持续时间并不会持续多久,半数以上也就只有一天的寿命而已。

乔琰连忙让陆苑将伏寿送了回去。

这等情况显然是不该让伏寿再留在此地了。

而她刚做完这一安排,就看到乔玄颇不在乎地推开了那搀扶之人,格外任性地在菜畦旁边坐了下来。

坐在了那花圃的石头上。

他既然曾在军中任职,想来是知晓自己此时的状态的。

但以乔琰所见,在这老者身上并未流露出对死亡的忧虑恐惧情绪,而是颇有一派坦**之意。

他在此时还能有三两分精神的当口,转头朝着乔琰,仿佛调侃一般说道:“你这种菜的水平可真是有待长进。”

见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乔琰也没多纠结,干脆地在乔玄的身边坐了下来,又顺势嘀咕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第一次亲自动手,能种成这样也不错了。”

乔玄瞪了她一眼:“种菜是可以这么推卸责任,做县侯能这样?”

见乔琰像是要转头朝着那老仆看去,乔玄又说道:“行了,别看了,不是他说的,是我这几日半梦半醒的听到你絮叨的那些个话了。”

“……我听见的。”

他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清醒过来的,此刻声音又已渐渐轻了下去。

即便他并没有让其他人退下去,或许能听到后半句话的也就只有他自己和边上的乔琰而已。

“乐平侯,乐平侯……你比我那傻儿子要强。”

“……”

乔琰的指尖随着乔玄这话下意识地蜷缩了些许。

她素来习惯于对旁人的言辞多有分析,此时也不例外。

所以她也并不难听出乔玄这话里的潜台词。

倘若真是跟孙女的交谈,他所说的不该是“我那傻儿子”,而应该是——

“你比你父亲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