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都十八了

医生给苏醒的季昭做了检查,结果不大好。

脑出血压迫到季昭部分认知关键脑区,引起他记忆和认知障碍,恢复程度,目前无法评估。

说话不流畅据说也是这个原因,医生说多引导他开口会好。

听力问题反倒最简单,只是人工耳蜗内机在撞击移了位,等他修养一段时间能承受二次手术时,再重新植入就好。

送走医生,病房内很是静默了一会儿。

季铭正满腹担忧看着沉睡的弟弟发呆,后背忽然被戳了下。

他看了眼父亲,领悟到他眼神,转向闻寒,正色道歉:“对不起,错怪你了。”

昭昭的事故由他经手处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突发意外无疑,与闻寒绝无干系。

刚才是他冲动了,也怪臭小子一醒就说胡话……

“没关系,大哥也是关心昭昭。”闻寒声音冷静如常。

“不过,昭昭糊涂——”皱眉思索着季昭方才表现,闻寒斟词酌句恳请季铭,“他醒来要是说话不当,大哥别跟他生气。”

“那自然。”

季铭怎舍得生气?那是他亲弟弟,流落在外十八年才找回来的宝贝啊……

这才开心几年,小没良心的可真行,眼一闭一睁,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季铭八尺男儿,眼眶竟有些发烫。

季母也眼睛发红,失魂落魄。

傻孩子,忘掉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忘掉了家里人?

季父作为全家主心骨,倒还镇定:“也没那么糟糕,医生也说了,还是可能恢复的,说不定睡一觉就会想起来,我们要对昭昭有信心。何况,我看孩子也没太糊涂,不是还认得小闻嘛。”

季母听了这话,升起一分希望,看向闻寒,这才注意到他眼眶都明显凹陷下去:“小寒这些天辛苦了,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昭昭已经脱离危险,你快回酒店好好睡一觉。”

闻寒没拒绝。

他确实已疲惫到极点,站着都在打瞌睡。

这种状态,照顾季昭反而容易出差错。

他告别季家人,叫了林善开车来,一坐进车里,不等引擎发动,就靠在靠背上睡着了。

不知是否因为那声“哥哥”,睡着的闻寒,做了个梦,梦到他和季昭第一次的场景。

说来荒唐,他们的第一次,是被人设计、双双中药的情况下发生的。

闻寒那时神志已不大清醒,却牢牢记得,季昭一边亲吻他身体,一边细细碎碎喊着“哥哥”。

他从来恭敬喊他“闻老师”,所以,“哥哥”是谁?

被人设计没有惊慌,与季昭春风一度他也甘愿,可是听见那两字时,饶是神志不清,他也像被针扎了心脏,“噗”的一下,疼,也破障般洞明:

原来他不止把季昭当弟弟。

远远不止。

若当时有力气,他必然掀翻他狠狠逼问,可他当时已经软到手指都没力抬,完全身不由己……事后清醒,季昭第一时间提出结婚,他失笑,斥他儿戏的话到了口边,却变成一句“好”。

本该质问清楚的话也就此压下——

毕竟,先把猎物抓进口袋要紧,驯化……不急。

况且,小东西满目渎神的羞愧,故作镇定又可怜巴巴看着他,他怎么问得出口——神怎能逼问甚至在意这种小事?

但他毕竟不是真神。

三年里他有意无意,寻找排查着他身边每一个可能的“哥哥”,皆无果。

可现在,他叫他“哥哥”。

车子在酒店门前缓缓刹停。闻寒骤然睁开眼睛,脸色憔悴,眼里却两团光,莹莹生辉。

精神虽好,身体到底疲惫万分。

闻寒落脚站稳时,地面都是软的,他拖着步子勉强走回房,打开房门,才见气球和灯串仍在。

气球已经漏气不再饱满,灯串电池耗尽,也不再闪亮。

闻寒倚着门框,盯着窗前红色气球上的“老婆”两字看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先去洗漱。

洗漱完,他把那两个气球拉下来,将绳子在手腕上缠绕两圈,又握拢在掌心,才躺到**沉沉睡去。

这一觉,闻寒足足睡了十二小时。

等他赶回医院,才知道季昭这十二小时除了医护谁也不让近身。

见到闻寒,季母大松一口气:“小寒快进去看看,昭昭不要我们,谁看他也不让,还叫着头痛晕过去一回。”

“晕过去?”闻寒脸色骤变,“怎么没叫我?”

“医生说没事。”季父解释,“只是身体虚弱,情绪又过于激动。”

闻寒这才冷静下来,安抚地朝季家父母点点头,快步走进病房。

“闻先生,您来啦?”守候在季昭床头的护士站起身来。“季先生又用过一次镇静剂,刚睡着不久,他睡得不大安稳,最好不要离人守着。”

“好的,谢谢。”闻寒郑重其事道谢。

护士脸红了红,好在她专门服务高端病房,见过名流政客并不少,并未过分失态:“那我先不打扰,有需要随时呼叫我们。”

闻寒再次道谢,目送她离开,才坐到季昭床头,细细打量他。

躺了这么多天,他气色竟意外还不错。

嘴唇湿润,护士想来刚给过水。

只是头发有些长了。

昨天帮他洗头时,应该顺便剪一剪的……为了遮掩耳蜗外机,季昭习惯留中长发,此刻一缕墨色碎发遮住脸颊,衬得他肌肤冷白,五官艳绝。

想到方才进门时小护士盯着这张脸发呆,闻寒心头忽升起淡淡不悦。

他将情绪压下去,手指拨开那缕碎发,指腹在他脸上轻轻摩挲,才摩挲了一瞬,**的人动了动,没睁眼,手却抓到他手臂,脸贴过来,蹭着他手背,睡得深沉。

季母轻轻敲门,走进来,看见这番场景,半是酸涩半是慰藉。

闻寒起身要让她坐,她摇头制止:“你别动,他要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闻寒手指却紧了紧,季昭睡梦中有所察觉,不舒服地蹙了下眉,他又急忙把手掌放松。

季母没注意这些。趁季昭睡着,她好生打量了他几眼,摸了摸他后背有没有发汗,才缓步绕到他床头,把一只毛绒玩偶放在他枕边。

“这是?”

“昭昭小时候的玩具。”季母轻声解释,“他一晚没睡安稳,我让人从家里送来的。”

她说着,手指轻轻抓了抓那玩偶柔软的绒毛。

玩偶深棕色绒毛长而蜷曲,掩盖住黑亮的小眼睛,闻寒仔细辨认,才认出是只熊。

“我也是当初听院长讲的。”季母移开手指,目光轻柔看着小熊玩偶,“这只熊啊,从小陪着昭昭。福利院经费紧张,孩子们难得能有玩偶,昭昭从小就只得这一个,他求着阿姨给他的熊仔做两身衣裳,白天穿裤装,是他的熊爸爸,晚上穿裙子,是他的熊妈妈。”

闻寒本若无其事听着,听到这一句,忽然红着眼转开头。

季母语气倒还平静,恳切看着他:“好孩子,昭昭多亏有你。他现在这样……你多费心担待。”

“嗯。”闻寒静了静,调整好情绪,看向短短半月头发已显灰白的季母:“应该的,您放心。”

……

季昭醒时,手掌中传来熟悉又柔软的触感。他捏了两把,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掌心的玩偶,眼睛一亮:“熊仔!”

闻寒忍不住,勾唇轻笑一声。

小混蛋从前在他面前伪装得倒好,成熟稳重,衣着一色灰黑色系,玩偶这种东西更是从不多看一眼。

季昭这才注意到闻寒。

他脸一红,手指松开玩偶:“哪、哪儿来的熊,熊仔?”

闻寒眼波流转:“不是你的吗?”

“哥哥你、你说什么?”

闻寒抿了抿唇,把字敲在手机上给他看。

“不、不是。”季昭把小熊往外推了推,“我都、都十八了,才不玩、这个……”

十八?

闻寒怔了怔,手指仍下意识在屏幕上敲打:【既然不是你的,应该是别人送错了,我这就还回去。】

“不、不行!”看清那几行字,季昭把刚才推出去的小熊紧紧抓回手里:开玩笑,谁也别想拆散他和他家熊仔!

“是、是我的。”季昭认命,把小熊搂在怀里,闭上眼睛不肯再看手机,也不肯看闻寒——丢脸死了,哥哥肯定在笑他。还有,他结巴什么?他怎么控制不好自己的嘴巴啊……

闻寒却顾不上笑他,想着他那句“十八”,心里没来由发沉,看着屏幕上打好的一行字,纠结了一下,还是扯扯他袖子,让他看:

【为什么叫我“哥哥”?】

季昭愣了愣,不明所以看向他:“不能叫吗?”

“抱、抱歉。”他加过闻寒的粉丝群,里面群友们天天“哥哥”“哥哥”的叫,他便也跟着叫习惯了,此时才意识到,这称呼……或许有些唐突。

“我应、应该叫您什么?”

看着他茫然神色,闻寒呼吸乱了一瞬,冷静片刻,在手机上打下三个字:

【我是谁?】

“哥哥?”季昭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谁,你……认识我吗?】打最后几个字时,闻寒手指微微颤抖。

“当然。哥哥是、大明星,这大江南北,还有人、不认识哥哥吗?”季昭磕磕绊绊,又理所当然地说着。

【除此之外呢?】闻寒打完字,攥紧手指。

心里其实已有所预料,只是不愿信。

除此之外?季昭想了想,脸微微发红:“我还是、哥哥、粉丝。哥哥的电影、我都、看过。我还——”

他还没说完,坐在床头的闻寒突兀起身。

“对不起。”闻寒说了一句,也不管季昭听不听得到,匆匆转身,拉开小门,走向病房外侧阳台。

正值盛夏,室外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压来,闻寒胸口一阵窒痛,几乎难以呼吸。

季昭身体不大能动,直愣愣躺在**看着他出去,没过一会儿,又看着他若无其事进来。

“哥哥,接电话吗?”

“嗯。”闻寒应了一声,勉强笑笑。

“哥哥、不开心?”哥哥笑容好苦涩,刚刚是不是跟狗攻在电话里吵架了?!

“没有。”闻寒摇头,眸色深深看着他。

怎么不开心?他能平安醒来,已是上天恩赐,做人……当知足。

闻寒调整了下状态,若无其事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举给季昭看:

【你说你十八,那还在读高中?】

“嗯,高三,马上就高考了。”季昭骄傲地答了一声。

虽然他聋,读书也比别人晚一年,但成绩还不错,就是有些偏科……哥哥会问他成绩吗?

季昭想着,略带点儿期待地看向闻寒。

可惜闻寒对他成绩如何全然不感兴趣。

闻寒面色苍白,看着他那张骄傲的小脸,只想掐一把,狠狠,用力。

小混蛋疯的不轻。

能一把掐醒最好,掐不醒,好歹也叫他解解恨。

但他只是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保持理智,不疾不徐,继续询问了他几个问题。问到后来,听见他讪讪开口:“哥哥,我动手术花、花了多少钱?在这里、住院,是不是很贵?我可以去、普通病、病房的。”

“不贵。”听他磕磕巴巴说完,闻寒心止不住软了软。

十年前,他真正十八岁时,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现在他倒明白他记忆错乱,为何偏偏错乱到这个节点了——他十八岁时,曾骑车被人撞倒,正好倒在他车边,被他送来医院……

只是,真实记忆似乎被小混蛋添油加醋,做了不少加工:“哥哥你撞到的、幸亏是我。”

要是别的什么人,看到哥哥这样的大明星,还不能讹就讹,狠狠敲诈勒索。

“我没——”闻寒开口吐出两字,又收回。

攥着手机,想了想,他打出一行字:【对不起,我会负责到底的。】

“我知道。”季昭粲然一笑。哥哥是好人,他当然知道。

这一笑,本真纯挚,当真是他十八岁时的样子。

闻寒失神,忍不住,还是轻轻掐了把他的脸:过分了,他是不满足于做他弟弟,想给他做儿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