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的生日

张秀英提着一袋子红薯走到六楼家门口的时候,腰都有点直不起来了。

她在门口缓了一会才开门进去,一进门就闻到屋子里呛人的烟味。

往里一看,丈夫和儿子一头一尾躺在沙发上,电视里枪声和炮声齐飞,儿子正举着手机打游戏。

没有人因为她回来而抬头看一眼。

她习以为常,提着袋子往厨房走,看到餐桌上一片狼藉。

早上烙的饼还剩下一些边角,就那么丢在桌子上,整整一天,他们喝完的粥碗收拾都没收拾。

张秀英深吸了一口气,见怪不怪,撸起袖子收拾碗筷。

这时候儿子康明宇终于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妈,你最近生意不行啊,我最近收的款比以前少了一半,再这么下去,我连包烟都买不起了啊,日子该怎么过?”

张秀英边擦桌子边嗯了一声:“买不起就别抽了,那玩意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懂什么。”

儿子翻了个白眼:“我一天压力那么大,抽个烟都不行,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再说了,这是烟的问题吗,这是钱的问题!”

“谁压力不大,也没见大家都去抽烟,我这么忙也没抽烟。”张秀英说。

丈夫康志强嫌弃地哼了一声:“一天到晚就你忙,挣得那点钱连点饭钱都不够,每天回来那么晚,哪天老子饿死了都不知道,净整这些没用的,丢人现眼!现在又在这儿逼逼赖赖的,就你屁话多!”

张秀英收好桌子进了厨房,厨房更是狼藉一片,她没回应丈夫的话。

如果她开了口,只怕他能念叨两天两夜,这么多年她别的没学会,闭嘴这两个字倒是学出了精髓。

康志强终于从沙发上起来,踢踏着拖鞋过来,靠在门边伸手:“给点钱,我去买瓶酒。”

张秀英无言地翻了个白眼:“前两天不是刚给么,家里的钱是有定数的,不能……”

“那么多屁话!”

康志强打断她的话:“两瓶酒能要你的命是吧!”

“反正要不了我的,要不要得了你的我不清楚。”

她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这会儿功夫已经把池子里的碗碟清洗了出来。

康志强看着她老态又难看的背影,一脚踢开了放在地上的红薯:“挣那点破钱还把你高贵起来了,谁他娘的稀罕你那点卖菜钱,一回来就跟谁欠了你百八十万似的,看着都叫人晦气!以前挣死人钱,现在挣卖菜钱,一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

这话放了往常,张秀英都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今晚她实在累得慌,再加上心里想着事,她忍不住说了句:“那你别吃好了呀,又没人逼你,甭管死人钱还是买菜钱,你吃的用的,都是这些钱,这些年你少花一分了?”

这话可算是彻底惹着了康志强,原本被踢开的红薯又被他踢过去,其中一颗打在张秀英的小腿上。

她毫无知觉,收好碗筷擦了手,从菜篮里捡了颗土豆拿出来切丝。

他俩这么一吵,康明宇那边游戏也输了,气得他一拍桌子:“你俩烦不烦啊,动不动就吵,好不容易下班休息会儿,游戏都被你们害输了!”

康志强瞪了他一眼,看到张秀英在切土豆,气得上去抓起土豆就扔到地上:“知道我不喜欢吃这破玩意你还做,张秀英你故意的吧!”

张秀英手上一空,菜刀切到手上,血很快冒了出来滴到了案板上。

康志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心虚。

“蠢死了!”他骂了一句转身就走:“你活着干嘛?不如死了算了!”

他重重摔上门出去了,康明宇烦躁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妈,我说你招惹他干嘛,他现在出去,回来又闹事,你不烦我还嫌烦呢,真是没意思,一天天的就会给人找事!”

他说着也拿起衣服出门:“我也不吃了,你自个儿吃吧!”

又是一道关门声传来,案板上已经满是张秀英手上滴下去的血。

“我且得好好活着呢,谁爱死就去死。”

她呼了口气,顺着水龙头冲了血,止血后找了创口贴贴上,路过客厅的时候关了电视。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张秀英站在狼藉的客厅中央,脑子里想起沈素卿那个纸条。

秀英,来找我。

秀英,来找我。

短短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过了好一会,她回过神来,准备把掉在地上的沙发毯子拿起来的时候电话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张秀英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她很快接起电话:“小晴啊,你下班啦?”

“嗯,妈,你在家么?”电话那头的女声问。

“在呢,刚回来。”

张秀英边说边蹲下去清理茶几上的垃圾:“你爸和明宇都出去了,估计回来的也晚,你要不带上瑶瑶过来坐坐?”

她说完这话就觉得不妥,人家跟儿子已经离婚了,这地方怕是来都不想来。

她刚要说不方便就算了,那头电话已经被人拿了过去,有个小姑娘的声音亲热地传了过来:“奶奶,那你下楼!”

听到这声音,张秀英笑容更慈爱了:“瑶瑶呀!”

小姑娘热情地应着:“是我,奶奶,我跟我妈在下面呢,你快下楼!”

张秀英不敢耽搁,急匆匆就要下楼,跑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来,跑到卧室衣柜最底层翻了一会儿,从一件过季的棉衣里掏出一沓有零有整的钱,揣进兜里才下去。

老太太气喘吁吁跑下去,脸上满是希冀四处找人,刚皱起眉头的时候就有人从背后抱住她:“奶奶,生日快乐!”

张秀英欢喜地转过来,抓着孙女的手:“你个小滑头,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话音刚落,旁边又走过来个女人,正是儿子的前妻林小晴。

她面对张秀英的时候也很高兴,甚至比康明宇那个亲生儿子都像张秀英的孩子。

她走过来,对张秀英说:“妈,生日快乐。”

林小晴和康明宇十年婚姻生活,虽然最后走向末路,但这场婚姻里,张秀英没有一处是对不起她的,她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甚至康明宇当初想要女儿的抚养权,也是婆婆暗中帮着她。

林小晴父母都已离世,十年来,她是将张秀英当亲妈看的。

张秀英眼眶一热就哽咽了:“破费这些做什么,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你们日子过得好,我比什么都高兴。”

“才不是!”孙女康瑶拉着她往远处走:“奶奶,咱们去那边!”

三个人走到小区凉亭,康瑶拉着她坐下,张秀英才知道她们是拿了东西来的。

林小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蛋糕插好蜡烛。

“奶奶,你想先看礼物还是先许愿呀?”

张秀英笑的合不拢嘴:“我呀,不要礼物也不用许愿,你跟你妈来看我,就是我最好的礼物啦。”

“那不行,仪式不能少。”

康瑶点上蜡烛,怕风吹灭又用胳膊挡着:“奶奶,快许愿!许个大大的愿望!”

张秀英哭笑不得,只得满足孙女,她许了愿吹了蜡烛,急着问:“你们吃饭没有呀,我上去给你们做点呀。”

林小晴又拿出两个袋子:“瑶瑶非要跟您一起吃,我们打包过来的。”

康瑶一眼就看到张秀英手上的创口贴:“奶奶,你手怎么啦?受伤啦,严不严重啊?”

张秀英毫不在意,甩手笑:“嗐,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弄到的,不碍事,别担心啊。”

“那……”

小丫头神神秘秘地掏出个盒子:“给我奶的生日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林小晴怕她拒绝,也顺着女儿的话说:“瑶瑶用压岁钱买的,您可千万被拒绝,不然她得难过的。”

在孙女殷切的目光下,张秀英拆开盒子,才发现孙女送给她的是一台新手机。

林小晴摆着饭菜的时候,小丫头拿了她用了几年的旧手机往过去传输文件:“奶奶,旧手机上的东西我都给你弄过去了,我还给你制作了一个简易说明书,你回去慢慢看啊,你这台手机都用了几年了,每次给你打视频你都接不到,早该换了!”

张秀英心里五味杂陈,她这辈子没遇上个好男人,也没养出个好孩子,到头来却遇上了个好媳妇和好孙女,也算是老天爷待她不薄了。

“您最喜欢的土豆丝。”林小晴把饭盒推过去:“我炒的,您尝尝。”

孙女凑过来:“奶奶,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张秀英眼眶湿润,几乎有些哽咽:“哎,哎,我尝。”

三个人在微微的冷风中给张秀英过了个生日,让她她觉得自己一天的疲惫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秀英心里只有满满的幸福感,这股子感觉,又能支撑她在那个家里过个一年半载的。

吃完蛋糕和饭菜,祖孙三人绕着小区散步,林小晴问了些张秀英菜摊的事,一路上都在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康瑶挽着她的胳膊:“奶奶,我已经上大学了,我妈现在工作也稳定了,您为自己活一活呀,我能养你的!你就是跟我爷爷离婚,咱们仨住在一起,那也没事呀。”

张秀英感动的鼻子发酸:“你个小冤家,什么都说!”

林小晴也说:“妈,我买房子的钱您也掏了一半,那就是你的家,其实人活了半辈子,您现在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就是别太累了。”

张秀英忍着眼泪应着:“哎,行,再等等,再等等吧……小晴,你把瑶瑶教得很好,特别好,真是辛苦你了。”

林小晴笑,也挽住她的胳膊:“妈,我跟瑶瑶一样,我也希望您为自己活一活,瑶瑶有我,您不要再……”

“我知道我知道……”

“您总是这么敷衍我们。”

康瑶叹气:“那您这样我们总会担心你的,奶奶,您就舍得让关心你的人总是担心你,你却每天伺候着不关心你的人吗,这对我们来说也太不公平了吧?”

直到林小晴和康瑶离开,张秀英都想着孙女这句话。

风吹过来,兜里的新手机嗡嗡响了几声的时候她才抹了一把眼泪,发现是孙女发来的消息。

小姑娘问她:“奶奶,您今晚许的什么愿呀?”

很快她又发过来一条:“您别告诉我,您的愿望一定会成真的。”

“奶奶,生日快乐呀。”

张秀英又哭又笑,上楼的时候才发现她拿给孩子的钱都忘了给。

她许的愿很简单。

日子平平凡凡的过,孩子们健健康康的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私心。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妈妈,今晚来我梦里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