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Extra
唐沢裕再一次回想起那个梦,是在染满辉光的水道边。那个傍晚的夕阳格外热烈,像一团橘红色的火,燃烧着缓缓沉下山脊。
世界因而也暗下来。一层薄纱般的阴影覆盖在眼前,满目满景仍是燃烧的橙,只不过黯淡了一层亮度。
唐沢裕在吹叶笛。
在他长时间的睡梦里,场景是连贯的、完整的,有条不紊地逆向往前推进。他已经梦到十九世纪的大英图书馆,那里他偶遇了一位惊艳才绝的学者……可他又忽然想起这些,就像潜意识在温柔地呼唤着他所刻意去遗忘的事。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和黑泽阵从彼得格勒出走,车马辗转来到乡镇。
最近的市集,板车过去要一个钟头。他们有很多闲暇的时光泼洒在山路上。唐沢裕在板车上吹叶笛,吹完在空中弹弹叶子,这个时候,他撞上黑泽阵的眼神。
墨绿色的,专注的。
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得有多认真。天刚擦黑的傍晚,凝望的神情像一只鼻尖湿漉漉的小狗。因专注而纯然,很少有人能不在这种视线里败下阵来,唐沢裕也是如此,他偏头看了一眼叶笛,认定黑泽阵是对那首曲子感兴趣,于是问:“你想学吗?”
出乎意料的是,黑泽阵摇了摇头。
因着这一句问话,他目光稍稍一动,唐沢裕才发现他看的一直是自己的方向。墨绿的瞳色像深林,正与身后绵延的旷野相称。他在里面看到广袤的另一片土地,一个神秘的,他有所耳闻、却从未了解过的领域。
心脏牵扯着五脏六腑,在那一刻间狠狠一跳。
“为什么不感兴趣?”唐沢裕欲盖弥彰地说,“其实我想听你吹的歌。”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可在梦里,他还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黑泽阵坐在车头,而唐沢裕斜靠在板车上,老式的架构注定了他要直起身,将距离拉得极近。他指尖抵在脖颈,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喉结滚动,现实中他有没有这么做?唐沢裕不记得了。而在梦中黑泽阵没有躲。
啪的一声,他只是扣住了他的手。
“我学。”
然后他就真的学会了怎么吹叶笛。回忆中少年脸上呈现的,是不知所措的闪躲、赧然,混合着青涩的克制。唐沢裕其实有些微妙的遗憾,学习任何一种乐器都需要极高的专注力,意味着那种长时间一动不动、投诸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会有了。
漫长而看不到头的光阴带来的不止是枯燥,更是摧毁了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所有意义。如果把视角拔高,在宇宙的高度,人类的族群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一群蜉蝣;地球演化的历程浓缩在一天,人类也不过占据了其中的最后一秒。时间拉长的足够远,宏伟的会粉碎,崇高的会垮塌,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而对于一个可以轻易延续到无穷远的生命来说,眼下的努力也一样只是徒劳。他会厌倦,这种厌倦的发生几乎是不可避免,就像一个漫长的苦刑,无法找到从中脱出的办法;
他曾无数次想到过死,这甚至是比之于生更让他所渴求的东西,可除了辗转于失忆与下一次失忆之间,他别无他法。
只在那一刻——在被一双全神贯注的眼神凝视的一瞬间,他看见大雨过后的山林。
他本能地想将这一幕永久地留下来。
他的视线里,映出的正是他的人间。
每次失忆前的一段时间里,他能将全部的记忆想起来。身体一寸寸滑向衰弱,灵魂却因此越加上升。这其实是他最忙碌的一段时间,他要故步疑局,埋藏线索——留给失忆的他自己。
当记忆全无的他醒来,难道不会茫然吗?
他不会好奇,去探究自己的来历?
如果什么都不留下,那他只能等待时间,在下一次失忆前给出答案。而如果将一切和盘托出,得知一次失忆的尽头只有下一次失忆,这样的结果只会更糟。
所以他另辟蹊径。他以拿回自己的记忆为诱饵,步下一个又一个漫长的迷局。解开迷局,你就能拿回自己的记忆,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解密的时长跨度数年。在这数十年的时间里,他——记忆全无的他;会怀揣着某种不可能的期待匆匆奔波在路上,以为终点能找回自己的一切。
不知道是在绝望的等待中慢慢回想起真相最恐怖,还是历经千难万险抵达终点,却发现追寻的答案是一片虚无更绝望。或许两者是程度等同的一种苦刑,只是更换了中间的表达形式。
无论如何,在他设计的终点,留下的其实是一封信,一封他写给自己的、告知了真相的信。
第二次遇到黑泽阵,唐沢裕已经拿到了那封信。
这意味着虚幻的假面终结了,温馨的幻象破碎,留下一地破碎且虚无的真实。他就要守着这个结果十几年,在下一次自己死前编织下一个谜。
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唐沢裕想到了死。
自然的、因疾病、病痛而死只会失忆,那如果是非正常死亡呢?
——如果是他杀呢?
他知道,那么漫长的时间里,自己不可能没有试过。但死灰复燃的侥幸让他始终妄图于挑战这个结果,如果真的有人是为了杀他而来,那他是不是能真的有成功的机会?
在那个动**的林皮火车上,窄窄的窗框外流过风景。铁皮只有薄薄一层。他能听见隔着车壁的空气流动,自由自在如林间的鸟。小孩站在他眼前,狼狈,肮脏,却带有一种活泼的警惕,唐沢裕没忍住笑了,他问:“会做饭吗?”
对面的人点点头。唐沢裕又问:“会不会洗碗?”
——而他足够聪明,两个问题就已经捕捉到话外之音,他说:“我都可以学。”
唐沢裕其实不在乎这个,他不是特别勤奋,也不是特别懒。穿脏的衣服能自己洗,用过的碗碟第二天取出来也能光洁如新,他要的其实只是一个能将他留在身边的借口。
留下来。
杀了他。
他在睡梦中如期体察到那种杀意,如同出鞘的冷铁擦过颈侧。一道视线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在他身后,如同森林中伺机而发的狼。
唐沢裕假装沉在睡梦里,让呼吸渐渐地更加平缓——他看起来真的只是睡着了,没有半分动作;而那只手明明已经悬停在脖颈上方,漫长的两分钟后,却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在黑泽阵不知道的地方,他杀了他很多次,又让他活了很多次。他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后,这些同样也发生在唐沢裕身上。
宛如命运的暗喻。
而在那个时候,无声的拉锯演变成一场战争,只是对决的双方都不清楚对手存在。
黑泽阵开始犹豫于杀不杀,而唐沢裕已经意识到,他必须得走。
他的身边本就是不该留任何人的。
他当然知道这样反反复复的只会是一次次消耗,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所有熟知他的人。一个人全部忘记了,那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所有的回忆只有另一个人记得,有谁受得了这样长久的折磨呢?
这才是孤独,真正的孤独,他可以身陷其中,因为他本就如此,这是世界驾临在他头上的命。可除他之外,不该有任何另一个人再这样了;无论将谁推入这一境地,无疑都是场不折不扣的酷刑。
他结束工作,扫除痕迹,将手头的一切任务移交出去。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很多次。等他离开后不久,这里就将不存在他这个人,他的痕迹会慢慢淡去,直到最后一个知晓他名字的人彻底埋葬在历史里,唐沢裕一向有这个耐心。
当然,他还没忘记留下零星线索——等他再一次失忆时,回来这里调查绝对是拖延时间的不二利器。
准备完成的那一天,他对黑泽阵说:我要走了。
那是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里弥散着清朗的水汽。遥远的夜幕上,无数烟火正盛放开来。
只是一系列的变故拖住了他的手脚。至少在已知的经历里,这的确是唐沢裕没有遇到过的,被打晕,被软禁,被限制自由。之后的沉默演变成一场冷战。他可以不走,但以后呢?难道要让他一遍又一遍认识自己,在漫长的等待中空耗余生吗?光是想象这一情景本身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虚空中罩下巨大的痛苦和惶惑,而他的煎熬还更上一层,因为他说他的代号是Gin。
是他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是他让他在这个世上受苦。
世人皆苦,如果能在出生前决定生或死,绝大多数的选择可能都是后者。人间本就是一个炼狱,而他的横插一脚还让这煎迫更难耐:他才是莫大无极的恶孽本身。而在罪责之外,捋清这一切的他还有一种隐秘的释然,可能如此漫长的时间就是为了让他来等到他的。无论如何,他应该走。
——这本身就是……不正确的。颠倒的。荒谬的。
最终他把枪拿在手里,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败涂地。他输给了他,因为他根本不会朝他开枪。在这场积年累月的战争中,黑泽阵不是赢家。
唐沢裕也不是同样胜者,他没有输给他。他输给的是自己,他所付出的时间……他的爱。
他在那一刻体会到更深刻的情感,那是宛如爱一般的死。
他理解了死。因而明白了爱。
醒来的一瞬间只有晕眩,五脏六腑好像被一只手攥起来,扔进滚筒里翻搅。骤起的耳鸣盖过了所有声响,唐沢裕翻身,伏在床边呛咳。在这之后他才听见外界的慌乱。纷沓的脚步,惊慌,呼喊,白大褂的人团团冲进来,许久才一个个接连离开。
病房花了很久才恢复安静。唐沢裕似乎短暂地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在半梦半醒间失去意识,这是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的征兆,他像一缕烟,或者是一蓬灰,稍有不慎就会碎散掉。
再次恢复知觉时,他听见黑泽阵低低的自语声。
“我……有让你高兴过吗?”
他昏迷了很长时间,所以这句话并不是问他的,只是喃喃的自我诘问。难得的一次,唐沢裕没有任何梦,灵魂似乎从高空的视角看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斜靠在他怀里。他自己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也可能空气里流淌的就是冥河,那时候他已经几乎没有力气了。
黑泽阵动作忽然顿住,因为看见怀中的人睁开眼。他还很累,微阖的瞳孔半睁不闭,只是伸出手,轻轻蹭了下他的侧脸。
最后一天,黑泽阵陪他去了趟维也纳。
直升机停在楼顶,整起事件的策划过程中他是完全不知情的,唐沢裕在上面向他招手,三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这片古老的音乐之都。
唐沢裕是密谋的策划者,发起人,航线的调度瞒天过海,黑泽阵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出发前他提前打了镇痛,外表看上去除了脸色稍显苍白外没有异常,就像个生了病的普通人。
高空中只有螺旋桨的嗡鸣,机舱的噪音还很大,他在沿途中睡着了,舷窗外的天际呈现出一望无际的空旷。飞在高处,才察觉脚下的拥挤和渺小,黑泽阵让他靠在肩上,看天色从绛红、烟青,渐渐到深蓝、黛紫。
夜幕降临下来时,航程即将抵达最后的终点。庞大的钢铁机械在暗中隐隐绰绰地露出轮廓,黑泽阵一眼就认出他们的目的地是什么。
维也纳摩天轮;
坐落于奥地利首都,建成于1897年,多年来一直保持世界最高的地位,*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
登上轿厢时,薄薄的金属发出吱呀声,踏板是单层铁皮,充斥着工业化与现代风的冷酷之感。可这座建筑的落成本身又是为了一个最浪漫不过的目的,如同神话里的后工业时代,人们建造了一座钢铁之塔重登天国。
黑泽阵和唐沢裕坐在轿厢两侧。
已经是晚上了,城市的灯火亮起来,岸边的灯影倒映在多瑙河,在地面上勾勒出一道曲折蜿蜒的图景。淡淡的光亮漫进来,轿厢的天顶照得微亮,漫流的光影打湿了他的侧脸。背景虚幻在一片斑斓里,其中似乎有无言的岁月匆匆淌过。
很长时间里,唐沢裕没有说话,轿厢里极安静。随着摩天轮旋转,地面的噪音也远离了,半空中只有风声滑过。
这个时候,他像属于另一个世界,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眺望对岸。对面是盛景繁华,这一头却只有黑暗和永恒的寂静,他看着,眼神向往,却永远也不可能淌过去。
最后唐沢裕先放下支着下颔的手:“我一直想来这里。”
“有什么特殊的吗?”黑泽阵随他收回眼。朦胧的阴影罩下来,让他的神情有些柔和。
“因为摩天轮的一个传说……你肯定不知道。现在还没有呢。”唐沢裕说,“你看到那本书了?”
虽然是提问,但他语气用的是肯定句。黑泽阵低低地应了一句:“是。”
他在等他的下一句,可唐沢裕说完以后就没了下文。轿厢在安静地往上升,黑泽阵抬眼过去,忽然从那漆黑的瞳孔里领悟到所有的未尽之语。
——如果等他真正的遗忘一切,再让他去领悟这件事,而那未免也太残忍。
想说的话没有人听,真正想倾诉的那个人,他自己也已经不记得了。
“……”
“我似乎永远在背道而驰。”
心脏霎时间传来针扎般的疼痛感,黑泽阵感到一阵从胸腔漫起的干涩,过了许久才开口。
“如果让你更需要我,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他低声说,“我无法让自己不这么想。”
他在被需要的情绪里,才能察觉到这种安全。所以他会为此不惜做很多事;
过去的岁月里,他的确以独属于他自己的方式在他生活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唐沢裕无法否定这一点。
“你会这么想,是我的荣幸,”最后他说,“但是,这并不是必要条件。”
“……不是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才会需要你。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特殊的,不管你怎么做,做什么。你先是你,”他顿了顿,“然后才是我……眼中的你。”
黑泽阵霎时间错开视线。望过来的目光里几乎有某种让他难堪的东西。他说:“我有什么?”
——地球人口有三十亿,他只是三十亿分之一,再平平无奇不过。
唐沢裕想:
可是,我就是为你而来的啊。
一种隐秘的、旷日持久的爱,因绵延的时间过于漫长而演变成一场战争,他走过漫长的拉锯,自己与自己的牵扯对抗,清醒又荒谬,深邃像一枚写在石头上的刻痕。
黑泽阵依然侧着脸。既不看窗外,也不看他,唐沢裕无声地叹息一下,走过去。
轿厢在重力的作用下微微向他倾斜。恍惚中几乎给人一种错觉:
就像一颗交付出去的、自己的心。
“你累了。”他轻的像歌唱一般的语调说,“你会不会累啊?”
黑泽阵一动不动地在座位上,忽然被从上方抱住。那是一个夏季的末尾,高空中裹挟着一种单薄的暖意。他知道他赢了。当他们开始对峙的那一刻,结局早已以一种自我陈述的方式写在终点的里程碑上,他注定是胜利的那个人,代价则变成他的死。
一片模糊与昏暗中——他得到一个吻。
恍如神明的恩赐。
摩天轮继续向上升去,无数朵烟火也升起来。还是他们逛街的那一次,黑泽阵踌躇满志地望向前路,却从唐沢裕口中得到他要走的消息。那一晚的烟火如何,他并没有去看,后来才知道那些烟花其实是唐沢裕特意放的。他错过一次,又补上一次,似乎要用这微不足道的方式弥补那些错过的遗憾的过去,和漫长而无休止的未来。
他即将走向失忆,走向死。又一次轮回结束了,可日后这样的结束还会有很多次。独独这一次他没有给自己故步迷局,世上的所有谜题中,爱,一定是其中最深微、最难解的那一个。
摩天轮升上最高处,唐沢裕蜷在黑泽阵怀中。他似乎只是睡着了。
慢慢地万籁俱寂。光影止息,风声止息,时间在此刻失去度量,虚空中似乎有静默的神佛睁开眼,无声地俯瞰这一对过客。
黑泽阵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
他似乎看不到、听不到。世界离他而去。很久以后,他才看见窗外绽放的烟火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