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Extra1
倾斜的椅背放下了。
唐沢裕坐直在长桌前,挑眉,十指在空中相抵。他似乎是为黑泽阵的态度而诧异——可极短的时间里,那种细微的惊愕又沉下去,他神色如常地一挑眉:
“需要它的人不要了。我不走,继续在这里留着做什么?”
黑泽阵沉默片刻,他在这反问里感到一种无声的拒绝。
“也有邀请的成分在吧。”唐沢裕说。接着他转过头,似乎对桌上半圆的餐盘盖产生了某种莫大的兴趣。
空气微妙地冷了下来,像粘稠而沸腾的**熄火,黑泽阵在原地站了一会,默默揭开了那个铁盖。
这态度明显是敷衍过关。黑泽阵清楚他这份做派,一旦被问到不想说的,就似是而非地把话题带过去。
唐沢裕划下一条线,线的后面是令行禁止,他不想说,就不能说,当然也最好不要再问。
餐厅因此而微微冷场。很快唐沢裕就打破凝滞,他谈起那座素未谋面的大学,专业课、研究和富有名望的教授。以他的口才,想要说服某一个人,别说是去上学,就算是上战场,也能煽动得冲在前线。而在此期间,黑泽阵却微微出了会神。
他的话一向不多,沉默半会也没有异常。
这的确是一座最顶尖的学府,顶级的设备才支持得起最尖端的研究,无数的天才汇聚于此,人类的文明在塔尖熠熠闪耀星火。当他说起那些新翻修的建筑,和爬满青苔的旧图书馆,黑泽阵放下刀叉——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是盯着空气中悬浮的粒子,然后他点头说好。
“要是你觉得不自由,一些课只要通过考试,我可以打招呼给你记全勤……呃,你说什么?”
“好,”黑泽阵淡淡说,“我去上学。”
他曾经抵抗过,但他抵抗的,只是这一提议后某种隐藏的可能性。
他在唐沢裕身后太久,与社会并无交际,一方面,自然是他不想也不屑于此,不情愿在上面花精力;另一方面,唐沢裕也会认为是自己的责任。
所以他让他学习、社交,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当一个正常在人群生活的普通的人。
当他能顺利融入社会,他也会像离开彼得格勒那样离开他。
黑泽阵拒绝的,是他离开的这个结果。可他的拒绝能改变什么?并不能。
他无法左右唐沢裕的决定。
对他递来的选择,黑泽阵能做的只有拒绝与否。……他能让他给出另一种可能吗?他能影响他思考的经过吗?答案都是否定的,他永远被动。
这种无能为力感变成焦躁,张牙舞爪地盘踞胸口,此前,他用杀意去盖过它,从不深想,并简单粗暴地将其归为所有问题的终极解。
他错了。
——唐沢裕讶异地向后一仰。黑泽阵很少有反悔的时候,他说起学校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这一改口属实让他诧异,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到在椅子上摇来晃去的那种愉快:
“既然这样,那么晚餐也不用劳烦你做了,我可以来。当然,如果你能从食堂带回来会更好。”
天色黯淡下来。
夜空因寒冷而愈加清澈。灯火一盏盏熄灭,这座繁华的工业城市正在一点点陷入睡梦里。薄薄的云层浮上来,像游弋的白鲸浮上海面;月亮无声地收敛光辉,因而也遮住街巷间快速移动的影子。
黑泽阵来到杀手身后,谁也没窥见他的踪迹。只是一刹那的事,连一句惊呼都没有,人影手起刀落,砖墙溅上了一捧飞泼的血。
唐沢裕入睡后翻窗而出;在他不知道的夜里,黑泽阵曾经这样做过很多次。
组织的追兵一直都在。身处繁华的大城镇,他们随时能锁定位置。唐沢裕隐居乡间的那几年没有杀手,组织丢失了他的线索,可他一旦与人群建立联络,这种追杀就无穷无止。
这是他的错,黑泽阵在回来的路上做出了一些改变,他放跑了一个杀手。
杀手当然能通风报信。可那个时候,他还仅仅用杀意解释一切。
唐沢裕的决定,他不能改变它;唐沢裕的隐瞒,他也无法去追问它。他在被动的弱势中,以假想中的谋杀来取得高人一等的审判感,他向杀意来谋求心理平衡,这样做只是饮鸩止渴。
他能杀死他,却并不能改变他,可黑泽阵真正想要的却是后者。
怎样……扭转这种,单方面的施舍、跟从;
怎样让唐沢裕需要他?
他在唐沢裕拒绝的那一刻意识到,继续跟下去没有用。
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多么热情诚挚的挽留,他依然神色不变地说走就走。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
如果了解他到细致入微没有用,那么就干脆换一条路。尽管不知道这是否行之有效,但原来的方式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黑泽阵不可能继续在上面走。
唐沢裕是个凉薄的人。
他本质上不在乎自己,更不会在乎,是不是有个人在乎他。
下一个开学季,黑泽阵顺利进入了这座高等学府。至少唐沢裕的估计没有错,只有他本人回彼得格勒,这所大学才会递出珍贵的橄榄枝。
黑泽阵没有学籍,没有之前的教学经历,但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专业很契合他的天赋。他早已对冷兵器如指臂使,又在拿到枪支后彻夜拆解其中的原理。他熟悉每一把枪,自然也熟悉那些将它驱动的理论。曲柄连杆,飞轮撞针……通常的学习方式是,先理论再实践,到他这里恰恰是反过来。
他的行动要远远走在那些天真的学生之前,他先是成为一个实战者,随后才弥补那些基础。
所谓的理论与公式,早已在潜移默化间运用纯属,对他而言仅仅是多记下一个概念的事。
他换上学生的装束,白色衬衫和深黑长裤。统一的制式装束,在他身上却意外风度翩翩。事实上,虽然独来独往,但他在入学之初就已经广有人气,走过种满白桦树的林荫道,会有自以为隐蔽的视线和话语声投诸过来。
黑泽阵一概不理。
他的心神从来只分给一个人,其他则一概敬而远之。年轻的男女漫步在小道上互诉衷肠,带起的风轻轻吹动银发,而他抱着书匆匆走过。
只有唐沢裕来的时候,他的脚步能稍稍慢一些。唐沢裕给自己找了一个闲职,“涉及安全的高度机密”,由于工作本身的性质,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汇报本身就是泄密;因此他能理直气壮摸鱼,除了一个月必须露脸一次的例会。
从前在乡间怎么过,现在他生活依然如此,只不过相处的时间更短。黑泽阵的一天不可避免地被课业占去,所以他会来食堂蹭饭。
冬雪之后是初春,法桐的树叶落了一季又一季。时间在太阳的偏移中逐渐流逝,某些改变却已经静水流深地在发生了。
唐沢裕抵达时在下雨。字面意思的大雨滂沱,列宁格勒的雨从没有这么大过,恍若云层被捅了窟窿,数以千万吨的水倾泻下来。
檐下连成了一片雨幕。他登上台阶,走到教学楼的门口处,收起的黑伞滴着水。
他手中还有另一把伞,伞面是干的,显然来的路上没有撑过。悠长的铃声响起来,说笑的人群从身边走过,他在等人,百无聊赖,就转过头去数天上的云。
黑泽阵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
漆黑如墨的云层在他头上,恍若整个世界阴沉沉倾轧下来。学生都散光了,台阶上只有他的背影,他的身前是晦涩的幽蓝雨幕,身后则照着教学楼里的暖光,深蓝与浅橙的交界之间,他像置于整个画面之上的前景。平静,孤独,与世隔绝。
黑泽阵在门口停了半刻,接着就抬步走上去。他脚步放得很轻,背影中的人却依然头也不回地问:
“考完了?”
“嗯。”黑泽阵回了一声。
他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眼镜。并不是近视,镜片是平光的,而是为了遮掩某些时候在年轻的同龄人间过于冷厉的眼神。
他将眼镜摘下来,折在胸前的口袋里,又弯腰接过唐沢裕手中的伞。
“接下来要去哪?”
唐沢裕随口道:“最后一门课结束了,带你庆祝。”
黑泽阵一抖伞面,一条裂隙就露出来。破损的位置顺伞骨蜿蜒向下,这里长期受力,布料老化了就会漏雨。
他看向瓢泼的雨势,又转向手中的伞,“……”
“我这不是没注意,”唐沢裕略带心虚,“况且它就在鞋柜上啊。”
的确是黑泽阵放在上面。伞面破了,他本想顺路带去给伞匠修理,看到窗外堆积的云层,拿起的手才突然换了主意。
现在它如期实现,唐沢裕匆匆出门,果然就拿了这把用不了的伞。黑泽阵当然不会承认那是他自己特意放的,他说:“合打一把吧,我来撑。”
唐沢裕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经倾身下来,微凉的发丝擦过侧脸,又如同流水般滑了下去。鼻息霎时间蹭过耳畔,唐沢裕愣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列宁格勒不是笔误,按时间线推进。具体请搜这座城市的更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