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正义逆反(18)

至于无影无踪的少年侦探团——他们其实发现了另一条路。

冰库的正门上锁,内部各区域间却畅通无阻,他们在另一间解冻室里找到了一个狭小的通道口。似乎是用于处理过期食材的,元太的肚子险些卡在中间。

他是被光彦推醒的。

“这里是……?我们在哪?”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随即后知后觉的一个哆嗦,“好冷!”

光彦正神情凝重地把步美挪到背上。发箍的小女孩始终没醒,皮肤在低温和冷光下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青白色。

“不能继续在这里了,我们得尽快出去。”

光彦醒来的时间比元太早,他不敢说墙上的温度计显示这里是负五十度。他们是被一个人同时打晕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濒死时刻的自救本能——光彦感觉自己像是在楼梯上一脚踏空,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漆黑的脑海,他在失重感中醒了过来,被极低的温度冻得一抖。

元太咣咣砸门:“有人吗?救命啊!”

冷库的大门固若金汤。为了保持内外的温度差,墙体和门都填充了极厚的保温材料,材料隔绝的不仅是热量,还有声音。光彦说:“外面听不到!——而且你记不记得,我们被打晕之前……”

元太一愣,冻僵的记忆缓缓回笼,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同时一个寒颤。

“我们是被那个人丢在这里的,如果他还没走,就守在外面的话,听到有人求救,会不会再进来一次?”

“那我们怎么办?现在这么晚了,不可能还有其他人过来吧?”元太明显慌了,“我喜欢吃鳗鱼饭,但我不想和鳗鱼死一起啊!”

在他旁边的货架上就摆着一筐鳗鱼——冷冻的。

低温的环境里,清醒的人存活时间会变长,因为各个器官的新陈代谢都会产生热量。但昏迷状态,如步美时,分解物质的速率会放慢到一个极低的程度,生产的热量不敌流失速度,会非常快地威胁到生命体征。

假如他们再昏迷一次,就未必有那么幸运能醒过来了。

三人的跟踪还都是临时起意,只有步美身上有一件外套。光彦的袖口碰到了一块冰,体温将水融化,用重新冻结在那上面,那块布料已经硬邦邦了。他甚至觉得睫毛上都有冰茬,让每一次眨眼异常艰涩。

“我们一起扶着步美,不能让她再躺在地上了,”光彦说,“找找其他的出入口。”

……

幸运的是,隔壁的一间解冻室里就有一个不起眼的出入口。它只有三十公分高,藏在一排货架后面,解冻室的温度同样低,但从中央冰库进来的他们就像一瞬间进了暖炉——墙上有一个方形的上翻通道,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通往哪里。

元太还有些犹豫,而光彦已经伸手进去晃了晃:“里面有风。”

密闭的环境里,唯一能产生气流的方式只有热量交换,下面的空间温度更高,一定能通往别的地方。

光彦先下去探路,用两条腿卡在通道两边,以此来抵消向下的重力。摩擦蹭得他掌心发红,偶尔还能摸出管壁上一些滑不留手的区域……他尽量不去猜测形成微生物的菌毯品种。与之相比,冻手的金属表面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紫外线灯被他叼在嘴里,头顶亮着光的出口越来越小。元太双手并拢往里面喊:“你那边怎么样?”

光彦手敲了三下管壁,以示情况正常。他感觉到前方有什么阻挡,灯光的照明收拢,露出尽头的一块铁板。

通道的坡度是逐渐放缓的,起初近乎于垂直往下,渐渐又有了一点斜度。来到末端时,应该只剩下45度角,光彦猜测它可能与位于底舱的垃圾处理设施相连,过期的食材沿通道滑到这里,被以最高效率的手段处理掉。

铁板的材质与入口的铁盖相同,这应该就是通道出口,光彦左脚抵在上面,身体向后拉开距离,双手撑住管壁,抬腿,踹!

一、两,三,盖板当啷一声飞了出去,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发出金属的嗡鸣声。

夏季的室温一下子涌了进来,光彦从没有觉得那么温暖过。他晕头转向地滚出通道,立刻转头往里面喊:“有出口,快来!”

昏迷的步美先被放下来,光彦在下面接住了她。

接着,他听到一声绕过墙壁的:“谁在那里?”

原来底下有人?

光彦心中一阵劫后余生的激动,不等出声回应,耳畔立刻炸开一声枪响!

火药爆裂的声波是致聋的,他两耳全是耳鸣。元太也从通道里滑出来,说的话根本听不清楚,光彦被他的大块头砸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抬起的视线正对上一个弹孔——

他才发现自己在一条走廊上,走廊的布局与楼上的客房如出一辙,地板上炸开一个弹孔,周围已经被高温熏黑了,漆黑的弹孔中间,里面牢牢镶嵌着一枚弹壳!

一刹那光彦连叫都叫不出来,声音被恐惧扼在喉管。

——他们真的会杀人!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

贝尔摩德也听到这声枪响,她的距离要更近,几乎只隔着两层墙壁。枪声像一场沉闷的爆炸,她稍稍侧过头去。

面前轮椅上的老人却睁开眼:“他怎么让你过来,临死之前的仁慈吗?”

贝尔摩德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老人却一直没有动静。他呼吸平缓,胸腔规律起伏,如果不是这样,贝尔摩德会认为他是尊蜡像。

不过——如果他真是这样,情况未必不会更好一些。

身侧有声音响起,贝尔摩德于是回过身。

老人正按着轮椅上的按钮让自己半靠起身,说是轮椅,其实也并不十分贴切。这架环绕着他的精密仪器看起来像是太空电影里的医疗舱,唯一与轮椅的相似之处,大概在于底下同样有四个轮子。

老人的全身连着电极,无数雪白的电线垂下,让他像一具半死不活的提线木偶,他几乎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只有右手的手指能动。

在他唯二能动的两根手指边,食指按下按钮,使身后放平的靠背升起。

乌丸莲耶靠坐起来。

在她无数次来过的经历里,老人从没有开过口,这才是他的第一次出声。“最后的仁慈”像无稽之谈,他的回应才更像一种吝啬的施舍。

贝尔摩德没有回话,现在她终于确信,眼前的人还是当具蜡像会比较好。

“既然你又来了,他打算什么时候对付我?”

“等宫野艾莲娜。”贝尔摩德避重就轻地敷衍说。她想点一支女士烟,但旁边就放着医疗器械。

细细的烟身捻过指尖,最后她还是放弃了,乌丸莲耶却森森地笑了一下:“你居然也这么听他的话?”

“……”

“我可没有想到,你居然连她也不恨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阴冷,就像把对宫野、对全世界的恶意倒转矛头,全部倾泻到她身上。贝尔摩德又产生了那种不适感,老人睡着时,至少他的外表还有种死者的安详,可当他一旦开口,那种藏不住的阴冷与怨毒就从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出来。

贝尔摩德比他高,他就从眼皮的褶皱下射出视线来打量她,如同匍匐的狼群在评估猎物。

贝尔摩德一下子抽出了烟。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以最慢的速度点了火,深吸一口,冲轮椅吐出了一口烟气。缭绕的白烟被密密麻麻的电极线撞散了,而她做这些事时的外表依然优雅,有种慢条斯理为左轮上膛的美感。

贝尔摩德两指夹着烟,甜甜地冲他笑了一下。

“恨有什么用,我有杀她的能力吗?相反,”她看着乌丸莲耶,“你就要死了,我很高兴……爸爸。”

……

唐沢裕赶到现场时才开第一枪,袅袅的白烟飘散在空气里。身后的琴酒冷声问:“什么事?”

开枪的人一个哆嗦。

“有、有外人进来,我们在……”

这时候下来的有什么人?何况附近并没有上下电梯,走廊的尽头是一片禁止误入的特殊区域,这也是他们发现有人会立刻开抢的原因。

开枪者长相普通,唐沢裕甚至连对这张脸的印象都没有,显然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但这就显得那声枪响更可疑,他抽出从琴酒风衣里顺来的伯莱塔,一个手势道:“你们先都回去。”

琴酒冷冷地扫了一眼,两人就像老鼠般贴着墙根溜了。

唐沢裕给枪上了膛,一步步朝转角走。莫名的直觉闪过脑海,唐沢裕顿了顿,来到尽头前,他垂下枪口。

绕过拐角,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唐沢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个小孩子团在一起,像三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一样在墙角,尽头是一条死胡同,这条走廊上只有一扇门,他们无路可逃,只能在角落大睁着眼,死死提防着任何可能来袭的动静。

唐沢裕的瞳孔在这一刹不易察觉地收缩一瞬,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最不想听见的话。光彦转向他右手垂下的伯莱塔,小学生的嗓音难掩恐惑:“……唐沢警部?”

“是……你,”他磕磕绊绊地说,“是你吗?”

唐沢裕的心像掉进冰水,一瞬间猛地沉下去。

他虽然这么说,可抬起的眼神分明在问:你是谁?

……

贝尔摩德笑起来像小女孩,颊边转起酒窝,眼角眉梢都漾着笑。她已经不记得年岁了,但用豆蔻年华这个词来形容,并不会觉得有分毫违和。

她先是笑起来,眉眼里有那种纯粹的快活神色,接着,笑容又慢慢潜下去。得逞以后就是失落,她轻轻吐了口气:“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等等,”乌丸莲耶叫住她。

贝尔摩德回头时,看见极快的神色从老人眼窝中一闪而逝。不过那快得令人难以觉察,他说:“你帮我倒杯水。”

孤零零的射灯在他头顶,房间里只有这一束光源,于是其余的地方都沉在阴影里。贝尔摩德抬眼,面向墙壁的角落中,静静停着一个保姆机器人。

——其实贝尔摩德不去倒这杯水也可以;他虽然在轮椅上,只有两根手指能控制进退,自己却还连在覆盖房间的神经网络中。

也就是说,他能控制机器人完成所需,喂水、翻身甚至是更换衣物,只要乌丸莲耶愿意颤颤巍巍地去指挥那条机械臂。

可控制机器的感觉哪比得上指挥人?人类服务的好处在于他们有自主性,只需要一句命令,就能端着水杯绕过上方的脆弱电极。

贝尔摩德最终替他倒了水,高跟鞋哒哒踩在地上,她走向墙边的固定架。

正如替乌丸莲耶倒水的从人变成机器人,他的权力也在长达几年的博弈中被慢慢蚕食殆尽。他控制组织就像控制自己的躯体,这个比喻在现在依然有效——乌丸莲耶如日中天时,组织的行动如指臂使;而他现在在轮椅上,组织于他而言能控制的部分,也就是仅剩的两根手指。

这两根手指就是这艘船。

至少在不久前,这艘邮轮还是乌丸莲耶唯一能全权掌控的东西。

水杯用挂钩挂在墙上,贝尔摩德端着水走回来,心里有一些不知所措。——对于这个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她甚至很多年没有进入过对方周围的两米范围内,她在这时终于感到了自己的笨拙。

倾斜的杯沿只是沾湿了老人嘴唇,喝完乌丸莲耶又说:“下面的保险箱,里面有一个东西。”

这时贝尔摩德已经有些警惕了。

倒水是机器人能做的,所以她才会出手代劳,而那个墙上的保险箱,机械臂却远远要够不到。

组织已经被那个人握在手里,即使她还有权限拜访房间,能做的也只有力所能及的事,乌丸莲耶问她恨不恨,可他不知道,贝尔摩德的心里连恐惧都提不起来。

在邮轮还归他掌控的数十年里,乌丸莲耶一直让它漂在海上,且从不空船。络绎不绝的旅客是他的盔甲,他在停靠的母港上卸下一批护身符,又换上另一批;这方法是如此行之有效,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这样戳中了那个人为之忌惮的软肋,却不想他不是不动手,只是一直在埋伏而已。

收网的那一天琴酒登船,最高控制权随之易主。

“你真以为——”

“在所有水密舱装上炸弹,就能有筹码鱼死网破?”

银发的男人上下抛着三个装置,那是个长方形的显示屏,算法生成十位的随机数,以半分钟一次的频率刷新变化。

琴酒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墨绿的瞳孔中眸色很冷:

“引爆装置已经启动。不过,我不需要你取消计时,而是改一个时间。”

因为登船的是琴酒,所以他只是不带起伏地照读台词,像没有情绪的通知机器。如果来的人换成他,那个人亲自到场,以其惯常的调侃、揶揄,对老人的自尊心或许是一种顶级的羞辱。

他不需要乌丸莲耶在恼羞成怒下引爆炸弹鱼死网破,他拿走邮轮有别的目的。

所以,他为什么一直将这条船留在乌丸莲耶手中?

不是顾忌,不是戒备。一船无辜的人命从来不在使他畏手畏脚的考虑范围,真相比贝尔摩德所想的更果决、更冷酷:那个人一直留有余地,只是一直没有将对手逼到死角。让猎物一下子陷入穷途末路的境地是很危险的,所以他一直留着邮轮,让乌丸莲耶以为自己还留有翻盘的余地。

殊不知所有的温水煮青蛙都是一点点走向绝路的。

贝尔摩德的拇指摩挲着玻璃杯口,她把水杯放回固定挂钩,已经想就此一走了之。在她身后的乌丸莲耶没睁眼,却又说了一句:“密码是你的生日。”

贝尔摩德的眼神一动。

转身时衣料摩擦窸窣,这具有强烈指向性的声响被捕捉到老人耳中,轮椅上的人飞速睁了一会眼。贝尔摩德背对着他,因此也忽略了,老人眼里诡异阴沉又兴奋的光。

……

“……”

“没有事。”

唐沢裕慢慢地蹲下身,“现在没有事了。”

他把枪别在后腰上,一时居然感到了某种如有实质的进退两难。刺在他眼里的目光是警惕的、防备的,少年侦探团先是不明就里地被人开了一枪,紧接着自己就持枪走过来……唐沢裕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有神经在跳。

他单膝蹲在地上,高度与小学生平视,没有刻意去拉近距离。

他可能似乎在等,可具体要等什么,唐沢裕自己也不清楚。他像蹲候在猫窝外,看警惕的小猫探出爪子,过了一会,两个人慢慢地走过来。

唐沢裕站起身,才感觉冰冷的血液从四肢回温。

他看向步美:“她怎么了?”

“昏迷后一直没醒。”光彦说,他和元太一人一只手扶着步美,跟在唐沢裕身后,其实由唐沢裕来带的话速度更快,成年人的体力总比小孩子好,但唐沢裕没有这么做。

他简单试了下步美体温。

“失温的症状不严重。我先带你们回去,之后记得找人给你们拿一个热水袋。”

退出走廊前,他仓促地与琴酒对视一眼。

其实唐沢裕不知道琴酒有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枪声之后,无论多做什么都会提高孩子的警惕心,他只能先将人带回去,匆匆赶来时情况仓促,他身上没有带手机,连绕过三个人单独交流的方式都没有。

电子音也同样没有回应。

唐沢裕在心底骂了一声,领少年侦探团前往最近的一架电梯。

他的系统仍处于下线状态,然而柯南的漫画还在。新的一页中,他正凝重地翻开入口。

冰库的地面有一层霜,很容易发现几个小学生的踪迹。通道在解冻室墙上,宽窄仅够小孩通过,他在安室透担忧的眼神里滑下去,实际心中的忧虑只多不少。

柯南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漫画与他所在的世界是什么关系?

看到空无一人的冰库那一刻,他几乎从虚空中感受到近乎于某种恶意。难道连载中的漫画就真能记录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吗?故事有插叙、有倒叙,甚至于还有叙诡,全盘接受一切,把上面记录的事情当真实的自己才钻进了牛角尖。

通道里漆黑一片,柯南无师自通地将漫画挂在前方,既能监控剧情动向又能够当照明。

他没有撑着管壁,所以下滑的速度很快。转过一个弯道就是出口,出口的外面是一双鞋,看景象似乎是走廊一隅。

柯南一瞬间瞳孔一缩,这双黑皮鞋意味着通道的外面守着人,而且绝不是元太步美!他立刻手脚并用地让自己停下来,掌心与管壁相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琴酒:“……”

墙壁里传来诡异的动静,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唐沢裕的意思很明显,通道里能下来少年侦探团,就同样能钻出一个柯南。底舱绝不是供他乱跑的地方,琴酒的左手拿着铁盖,光彦下来时踢飞了它,实际出口的衔接物理的,用力就可以再卡回去。

漫画就在这里跳出新的一页,银发的男人冷冷地垂着眼,目光锁定在出声的可疑通道口上。管道中柯南往后退,蹑手蹑脚,一点大气也不敢出,然后他就看见前方的光亮落下来。

琴酒半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扣上了墙上的通道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