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正义逆反(1)
蜿蜒的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眼前的景象彻底超出了理解范畴,简而言之,唐沢裕宕机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思维是停滞的,脑海近乎于一片空白,自然也忘记了,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让身后的人醒过来。
直到声音在背后响起:“醒了?”
低沉的声线,令人第一时间想起奏响的大提琴。
唐沢裕下意识朝后望去。
那是一双深邃的绿眼睛。是他很喜欢的颜色,变幻而富有沉淀感,像风雨将起时层层叠叠的山林。
男人的眼底沉着光亮,面容的轮廓本该是冷峻的,也在船舱的阳光下出乎意料的柔和起来。
难得的晴朗天气,银发的边缘洇出光边。
唐沢裕唔了一声。
想来那一刻很有可能是色令智昏,让他愣愣地答下去,几乎忘了刚醒时产生的疑惑。男人自然地越过他下来,经过时唐沢裕才发现他很高,修长的身形像矫健的猎豹。
绵长而苦涩的香气略过耳侧。
唐沢裕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鼻尖已经追着他嗅了嗅,那是一点硝烟和柑橘香。
银发的男人在门边倒水。船行海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尽可能固定住,水壶就用一个卡扣状的装置挂在墙上。唐沢裕下意识舔了舔唇,感觉有点口渴,嘴唇却并不干燥——后来想想,应该是有人在他昏睡时用棉签润湿的缘故,只是当时的他不知道。
两只玻璃杯从上翻的暗格里取出来,一杯水递到眼前。
唐沢裕:“……”
?
他才从智商下线的状态回过神。这时应该有某种解释,可他只等到一杯水。
男人的动作太自然,以至于唐沢裕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常识。
难道这个手铐是正常的……吗?
他故意抬起右手,铁链在碰撞中发出声响,男人的神情没有变化。他还维持着那个动作,看见唐沢裕眼中的犹疑,就平淡地挑眉催促。
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可能他没发现这个暗示,又或者他发现了,但视若无睹地忽略过去,唐沢裕不知道。总之的结果是,自己的试探被无视了。
唐沢裕有点泄气,从空中接过水,不情不愿地舔了一口。
……还挺好喝。
水里有柠檬的清甜,他又小口抿了半杯。
在唐沢裕喝水的时候,男人的杯里已经空了,宽大的手掌单手把玩着玻璃杯,以一种平静的、居高临下的目光盯着他。同样的杯子唐沢裕要两只手才能攥稳,他垂着眼看地板,对方忽略自己,所以唐沢裕也打定主意要忽略他。
只是头顶上方的眼神依然十分有存在感。半含审视,但不带压迫,只会让人觉得在不动声色地评估什么。
于是等唐沢裕放下水杯,就听低沉的声线说:“现在还记得多少?”
他差点没被刚刚喝下的水呛着。
要不要上来就这么问啊?
实话实说,现在唐沢裕能依赖的,只有脑海中少到可怜的一点常识。可常识告诉他眼前这人的身份,他却无论如何都有点信不过。
是这样的吗?可谁家男朋友上来就那么尖锐啊?
想象中的嘘寒问暖或絮絮低语都不存在,这人还故意忽略自己。
唐沢裕顿时更气了。
半身的反骨起了头,他故意摇摇头说:“都忘了。”
他没有抬头看,坐在床边的高度,视线正对着男人的腰,……似乎很好抱的样子。男人没有说话,反应听起来不置可否,唐沢裕决定先发制人,就抬眼望了过去:
“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但……你是谁?”
银发的男人垂眸吐出了一个音节:“Gin。”
似乎是一种酒的名字。
其实唐沢裕知道答案,他当然清楚面前的人是谁,男朋友的名字——这似乎也属于常识的一部分。看见男人的脸他就浮现出这个称呼,琴酒,他是故意要这么问的,有种扳回一城的小小快感。
反正也抬起头,他就不再掩饰地打量他。这个名字与银发的男人间划上等号,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看来脑内的常识姑且能认为靠谱。
那问题来了,手铐又是怎么回事?
唐沢裕没忘记这个东西,金属带来的存在感是极其毛骨悚然的。他有种异常复杂且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确信琴酒是安全的——一种残存的、蛮不讲理的直觉;另一方面,右腕的手铐又不可忽略。
他不敢低头,生怕多看一眼自己会炸毛跑掉,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在脑内天人交战,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唐沢裕依然坐在床边,没有试图去改变什么。
不过柠檬水真好喝。
他又低头舔了一口,这回是问:“那我们的关系……”
他以为琴酒会像上一个问题那样,干脆利落地给出答复,再不济也不会否认,可对方并没有那么做。
事实上,唐沢裕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他的反问打断了。
琴酒说:“你不知道?”
什么意思?
唐沢裕后颈的寒毛一炸,差点失态地从床边站起来。玻璃杯被琴酒扣在手里——他总觉得被他扣住的不仅是玻璃杯,还包括其他别的什么。
琴酒双手抱胸,微扬的眉角带了点戏谑意味:
“如果你不记得,早该跑了。”
……
所以他根本就知道我了解多少!
那刚才是在干什么,逗我玩吗?
唐沢裕快被他气死了,仅存的理智遏制了踹人一脚的冲动。这时琴酒却微偏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给唐沢裕的感觉也十分熟悉。
他条件反射地噤了声,然后才意识到,琴酒是在听门外的动静。
唐沢裕也听到了。
那是一种沉闷的,近乎轰隆隆滚过的雷响,其中又掺杂着急促的哒哒声,像一场平地卷过的大暴雨。
换气系统的嗡嗡声中,这些杂音其实非常的不入耳,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注意到的。
琴酒侧耳听了一会,然后说:“我离开一趟,有些事要处理。”
唐沢裕就学他不说话。仿佛听见了他的腹诽,琴酒瞥他一眼,又道:“不要出门乱跑,外面危险。”
……我又不是什么一探头就会被抓走吃掉的小绵羊。
唐沢裕故意板着脸。
这时琴酒已经干脆利落地套上风衣,他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黑风衣勾勒出凌厉的线条。睡着的时候自己被他扣着,还没有试过反抱回去,距离最近的时候没下手,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一时间唐沢裕脑子里无意识滚过许多不相关的念头,却在琴酒即将出门前说:“等一下。”
“那条领带,你系上应该更好。”
气温渐热,风衣下是一件白色衬衫。黑风衣、白内搭,接着又是条黑长裤,黑白黑的配色总让唐沢裕觉得单调。
他颔首所指的是衣柜里一条墨绿的领带,金色的暗纹点缀其上,看到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很配琴酒的眼睛。
琴酒却没有动。然后唐沢裕意识到,他是想自己替他系。
……
真黏人。
唐沢裕抬步过去。
起身后他才发现锁链活动的范围很长,足以覆盖住整个船舱。限制住他的只有出去,唐沢裕不着四六地想:难不成外面真有坏人?
他在胡思乱想中摘下领带,银发的男人俯下身,顺从地让他系好。
领带到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并不熟练,整理了半天还是乱,最后只打了个笨拙的结。
挺难看的。
唐沢裕后退半步打量自己的成果,两秒后随即泄了气。领带被他一折腾简直是暴殄天物,他想替他解开,伸手的动作却被挡下,琴酒忽然间俯身下来。
唐沢裕一下子僵住了。
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很难形容出那是什么,只能说那是琴酒……独属于琴酒的味道。银发垂落肩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笼罩在他的轮廓下,他有种小动物被天敌锁定般的动弹不得感,琴酒却只是俯下身,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
蜻蜓点水的触感一蹭而过。过了一会,唐沢裕意识到那是一个吻。
琴酒说:“我很快回来。”
……
另一个人离开了。
当琴酒还在的时候,他的存在感是很强烈的,唐沢裕觉得自己的容身之地被逼得很小。离开后他才发现船舱的宽敞,门边是一个水吧——玻璃杯用暗格收在墙里;进门的右侧是床,左侧就是他颔首所指的那个衣柜。
圆形的舷窗正对着门,舷窗外面能看到海,他正在无垠无际的大海上。
唐沢裕探头看了一会,碎金般的阳光打散又聚拢,天际环旋着几只海鸥。
海面是很单调的,不出半分钟,他就对风景失去兴趣,目光转而落到窗边。
——正对着门的舷窗下,墙边固定着一张书桌。
书桌的侧面是书柜,正好与衣橱相接,两者全都是玻璃门。唐沢裕探索的兴致顿时来了,就一扇扇拉开来看。
首先是衣柜,如出一辙的黑风衣、黑长裤。唐沢裕翻得眉头都要皱起来了,衣柜里也有那种浅淡的香气,皮革与苦涩的柑橘尾调。
琴酒的衣服没几套,紧接着就是他自己的,唐沢裕这边就比较多,夏季的短袖、卫衣,棒球服,感觉穿上后混进大学校园都没问题。
比较成熟的也有一套,叠好在底下放着,下面还压着一套警服。
……?
唐沢裕的联想瞬间上线。
他现在穿的是一套白,柔软的棉麻质地。外表看上去很单调,但他觉得舒服,暂时还不想换。唐沢裕偷偷比照了一下袖口,正好是他的尺寸,也就是说,这套警服是属于他的。
自己的职业是警察,……那琴酒呢?
说实话,唐沢裕知道他的名字,但也仅限于此,此之外一概不知。给琴酒系领带的时候,他闻到一点浅淡的硝烟味,虽然并不明显,但他立即能分辨出来。
琴酒大概惯于用其他的气息将火药味压下去,猜测得再大胆点,那款香水可能还是自己挑的。
他的职业唐沢裕猜不到,但日本禁枪,想来也不会多合情合法。再联想到自己的警服,还有他竭力暗示、却被对方故意忽略的手铐,唐沢裕发散的思绪霎时间更上一层楼。
……难道还有什么爱而不得的剧本吗?
他喜欢他,却因为世俗的矛盾阻挠不能在一起。积蓄的矛盾爆发,摇摇欲坠的平衡被打破,最后不顾一切地偷渡私奔……又或者琴酒被白道追杀,关键时刻自己舍身相救,却因此受伤而失去记忆,被带回他藏身的黑暗中,以软禁的名义关在这里。
唐沢裕立即掀开领口看了看。
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反倒是脖子那里,指腹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痕迹。似乎是一道旧伤,但没有镜子,这个角度,唐沢裕看不到。
后一种猜测遗憾落败。
他只得一件件将衣服挂回去。唐沢裕对他自己的没兴趣,只匆匆一扫而过,却把琴酒的风衣全摊在**。有的沾了硝烟气,有的没有,他对这种嗅觉游戏乐此不疲,三件风衣都不是全新的,琴酒穿了它们应该有一段时间,他能想象出他的手拂过肩袖,挑好风衣去杀人的场景。
衣柜中也没有藏得很深的保险柜,不然他还能试试撬锁。
其实手铐的锁想打开也并不难,只是唐沢裕没有尝试,鬼使神差般,任由铁链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之后就轮到书柜。相比衣橱而言,书柜就显得寡淡很多,里面都没有几本书,上面还套着塑料膜,一看就从来没有拆过。
唐沢裕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书桌前的椅子也是固定在地板上的,或者更严谨些,这应该是个板凳。他弯腰坐上板凳,书桌正好到胸口下方,于是唐沢裕知道,这应该是他的尺寸。
是我专用的书桌吗?
他这才有了点好奇心。
肌肉记忆让他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弯腰拉了一下,几个抽屉却都是空的。中间那个大抽屉上了锁,唐沢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里面却同样空空****。
不应该啊……?
他一时陷入沉思。
琴酒一时半会不像回得来的样子,唐沢裕没有立刻把撬开的锁复原。
这个书桌,这个高度,都给他一种熟悉的似曾相识感,即使不在这里,而在其他地方,他也一定在书桌前伏案工作过。
坐在椅子上,唐沢裕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拉抽屉,因为正中的上了锁,他才退而求其次,先看了旁边的几个。
现在抽屉里空无一物,这一定不合常理。
唐沢裕忽然想到什么,手掌朝上地向里摸索。抽屉的底端没有东西,他还被木刺扎了一下,直到手伸进抽屉内部,也就是桌面底下,他才摸到了一个东西。
细腻的薄薄一层,四角用胶带固定……这好像是一封信!
唐沢裕心脏怦怦跳起来,他立刻撕下胶带,把粘在底下的信拿出来。
洁白无瑕的信封已经泛黄,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唐沢裕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的留下的笔迹:
【给失忆后的我。】
……
琴酒回来得并不慢。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唐沢裕信件才看到一半。能及时收起来是因为读信的时候他靠在门上,扫过纸上的内容时,耳朵还时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步伐一响他就把信往抽屉里扔,来不及重新粘上,只能堪堪把柜子锁好。门开时他在欲盖弥彰地看风景,余光才发现衣柜没关,他风衣挂得乱七八糟,琴酒肯定发现了。
唐沢裕面子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他凶巴巴地说:“你站住。”
门口的人果然停下。唐沢裕回想那一眼匆匆看到的内容,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就一步步从舷窗边走过去。
琴酒垂眼看着他,墨绿的目光平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
他的硝烟气又浓重了点,尾调的柑橘香已经盖不过了。回来之前他应该散了散味,但依然呛人,这种味道就像是伴着他的骨髓而生的。唐沢裕闻到铺天盖地的枪声。
嗡嗡的排气扇中,只有一点锁链滑动的金属声响。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看到他的眼睛,唐沢裕都能感到条件反射的细微心悸。刚醒时的那点色令智昏完全能够理解,因为直到现在,当他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还是会下意识屏住呼吸。
黑风衣在自己接触的时候一颤。大概琴酒也没料想到他的动作,唐沢裕慢慢走过去,忽然双手环过腰,抱紧了他。
——时间在那一刻拉得极长。
漫天尘埃沉落,这大概是全世界走得最慢的一秒钟。唐沢裕的感知好像不是很灵敏了,因为过了很久,琴酒才抬手回抱住他。
他能感受到喉结的滑动,用力的,近乎叹息,又好像在死死忍耐什么。
唐沢裕半张脸埋在颈窝里,声音也因此有些闷闷,他说:“你好熟练。”
其实根本是倒打一耙。身下的胸膛颤了颤,他却以此作为某种耀武扬威的证据,张牙舞爪地兴师问罪:
“是不是不是第一次了?”
一只手在他后颈上按了按。
有那么一瞬间唐沢裕觉得,他似乎想让自己更紧地埋在里面,揉进骨血,直到谁也带不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银发男人的绿眸呈现一种近乎浓稠的深黑色,他连指节都泛起白,呼吸不动声色地粗重少许,才慢慢按捺下某些杂糅着恶意的想法。
然后头顶上方,大提琴一样的嗓音叹息着说:“是。”
那只手移上来,轻轻捋了捋他散落的黑发。
“上一次没接到。”
顿了顿,琴酒又说:“这次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