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极恶之人(下)
方白鹿不抽烟:纸卷的烤烟、晒烟与混合烟都十分昂贵。没有尼古丁和心理成瘾的他,并没有多少主动开始这个新“爱好”的兴趣。
而酒,他多多少少喝一些。只是没有多少朋友的他,一般在闭店之后才独酌上一两瓶啤酒。恢复了正常肝功能的方白鹿,莫名对酒精下肚后与世界拉开的微妙距离感情有独钟。
至于双修模拟器带来的超过人体极限的**时间、改装观想机与电子极乐给予的终极体验、或是购买“金瓶掣签”彩票,获得转世灵童身份一步登天的那一丝可能性……
这些**方白鹿通通敬而远之。
倒不是他有多么自律:有时候所谓的“自制力”,不过是对更大欲望的屈服。对方白鹿来说,这种吞噬他的欲望是生存——他怕死,怕到足以克服其他的恐惧与需求。
除了嬉皮笑脸下实则如履薄冰的店铺经营外,他的日常实属乏善可陈。
毕竟这第二段人生,并不全然属于方白鹿自己:与他一同共享这条生命的还有沉眠前父母紧贴在白棺棺壁上,用力到五官变形的脸;也有数百年来横跨山川湖海,却不曾将他抛下的不知多少代血裔;甚至这间朝夕相处,已经如同“家”一般的方氏五金店。
有时在空闲时,躺在摇椅上小憩的方白鹿脑海中会蹦出一个奇妙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能够卸下这些难明且复杂的重量,自己迎来的会是释然还是崩溃呢?
但思来想去,这个问题也没有找到答案。
毕竟他虽然生还了,却对如何再次生活一无所知。
……
前任店主拨了拨脑门上的眼镜,让它滑到鼻梁。镜片随着昏黄的灯光一闪,遮住他眼里老年人的暮气。
“祖宗,嘘……没事了,没事了。”
他把布满褐黄色斑点的手拍向方白鹿的肩头,却如试图抚动空气般直接穿了过去。
前任店主微微蠕动的嘴唇愣住了片刻,望向正剧烈喘息的方白鹿发出低涩且迟缓的声音:
“祖宗,我是不是——”
“小东,你在追思盒里……对不起,你已经走了。”方白鹿抹了一把流到嘴角的鼻涕眼泪的混合物,“但是……我有点需要问你。拜托了,是急事。”
没等前任店主回答,他急切地一指白棺:
“我是怎么醒过来的?还有我的病、病是怎么好的?”方白鹿伸直的手微微地抖震。
前任店主把双手收回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就像是学堂里的学生。
方白鹿望着他被老花镜遮住的双眼,试图透过那层树脂看进他的瞳孔。
那双昏花的老眼避开了他的逼视,向白棺望去:
“您是在用VR设备么?那……请自己听吧。”
卧室的墙壁像是蜡油般融化,水泥与漆灰向下滴落,露出其外的空无。转瞬间,方白鹿与前任店主包在无边之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
前任店主还坐在那张破烂掉漆、坐垫掉出棉絮的铁凳子上,本在泡脚的脚盆却消失了。水珠从他肿胀的脚踝上滚下,无止境地坠落。
这是前任店主开始了回忆。
“咯……额……”
人声忽地炸响,稀薄且失真。那是某种无知觉的尖叫,混合梦中的呻吟。
前任店主指了指耳朵,又用力地紧紧阖上双眼。方白鹿明白他的意思:这段记忆,只被耳闻却不曾被目击。
“咳……咳……”剧烈的咳嗽从四面八方传来。
前任店主指了指方白鹿,又点了点喉咙。
“……咳嗽的是我。”方白鹿曾与前任店主朝夕相处,有着极深的默契。
咳嗽之后是一股满布痰音的呼吸,如同破败的风箱:
“呼——嗬——呼——嗬——”
方白鹿只觉得自己的气管里也满布粘液,说不出的难受——
突然间,似有无数人齐声念诵的合鸣声传来,交叠在一起:
……
“安得普赐鼎中丹,醍醐灌醒痴愚辈?”
……
这合鸣声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在方白鹿的脑海里像一辆卡车似来回鼓**了数圈。
无数金属、水泥与塑料的碎块不知从哪浮现,向两人拢来。那些细密繁多的碎片重新搭建起那老旧的房间——
两人又回到了卧室中,窗景里的虫鸣与鸟叫格外欢脱。
短暂的回忆结束了。
“就是这样。”前任店主跨出脚盆,把双腿放在水泥地上。
“这是祖宗您苏醒时我的记忆……那时候我正在睡觉。”他把头转向白棺旁的单人床,“但人年纪大了,睡得也浅……”
前任店主一手撑住椅面,一手扶好工作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方白鹿收回下意识想上前搀扶的双手,等待他的下文。
“发生了什么您也听到了……那是我半睡半醒间听到的声音。”
他一手撑住膝盖,一手重重拍了拍白棺:
“等我起来之后,这‘老房’也开了。只是……”
前任店主的深深叹出一口气,摘下眼镜在眼窝上抹了抹:
“只是……里面有两个‘你’。”
“……”
“一个三魂七魄已散,店里又没有呼吸机。而且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光是看着就知道时日无多……后来没多久就走了……”
三魂七魄的消失,也就是医学定义上的脑死亡。而脑死亡的不幸者,已经无法自主呼吸了。
“另一个么,却非常健康,也就是……”
前任店主仰起脸,对方白鹿默默点了点头。
“另一个就是这个我。”
“您的神智昏沉了几天才回复,或许记忆的遗失是那时的后遗症吧……”
方白鹿脑中的迷惑、惶恐、恐惧一扫而空,冷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有些像“前世”高考的成绩终于出炉时,那瞬间诡异的事不关己感:
“小东……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前任店主拿起搭在一旁的毛巾,细细擦拭着腿上的洗脚水。
“五十八代人。”
他整了整身上衬衫,把它弄得平整:
“从您到我,整整五十八代人。我父亲说他是第五十七代,那我自然是第五十八代了。”
“我没有子女,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您会在这时醒来,只能说我打折时候提升的命格发挥作用了。我希望您能够安全且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不要主动去追索什么麻烦。不管您怎么想,对我来说都只有一个方白鹿……”
“但……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会瞒着。毕竟这是您自己的命……而我也年轻过。”
方白鹿张开双臂,笼在前任店主的幻象外——这是他能做出最类似于拥抱的动作了。
无论是否有相左的意见,两人终究已经是天人永隔。
……
方白鹿摘下VR设备,揉了揉脸。视觉模拟部件在他的眼窝旁留下深深的压痕,未干的泪珠还在上头转动。
他点开手机的飞行模式,让它悬停在自己面前。纯黑色的显示屏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出方白鹿的脸: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肤上黑眼圈格外明显,就像是化了一圈浓重的眼影。
“啧……老了好多。”他挠了挠下巴上冒出的胡渣。“无所谓,也算死过一次了。”
扑……
手机像是雏鸟般飞回方白鹿的掌中,发出淡淡的敲击声。
生命只有一次的话,是该格外珍惜还是该恣意度过呢?他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却有了新的思考。
自从他又一次有了记忆起,就谨慎地收敛对周围事物的关心。
新马来的其他城市,是怎样的景色呢?其他的国度,又成了什么样?
这个世界,又怎么演化成这个样子的?
此起彼伏的问题在他脑中踊跃举手,争夺着方白鹿的注意力。
“安得普赐鼎中丹,醍醐灌醒痴愚辈……”
方白鹿心里默念着这句诗,许久不见的兴奋与好奇莫名地涌上心间。
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情况复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