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照人如照水(上)

在躺椅上摇了半晌,带着些晕眩的方白鹿有股呕吐感涌上喉头。

全然的空白。

没有一丝一毫自己如何脱离冬眠,又从白棺中爬出的记忆——

似乎从进入白棺中沉眠的下一秒,自己就在吉隆坡无尽的雨夜里生活了。

方白鹿把脚在地面卡稳,让躺椅的摇动停下来,随手双手一撑站起身:

“……他妈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间隔感,像是宿醉后的断片:那块记忆被从自己的脑中掏得干干净净。

“记忆抹除手术?还是……”

方白鹿走近背后的墙壁,摸了摸“和气生财”喷漆下的暗箱:

前任店主的追思盒就在里头。

“小东应该知道……吧?”

蹬、蹬、蹬——

满脑子乱麻的方白鹿被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安本诺拉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步伐震落了楼梯缝隙里的灰尘。

她把五指插进额前金得发白的短发间,将它们梳到脑后:

“聊完了?”

方白鹿第一次发现,安本诺拉似乎比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

“是因为没绑道髻么?”

“嗯。你和寿娘是怎么认识的?”

“寿娘”两个字,方白鹿特地发了重音。

他盯紧安本诺拉的脸:**面孔中微表情透露出的信息,有时并不比言语与文字少。

安本诺拉提起道袍的下摆,并腿在阶梯上坐好。

她把小臂并起搭住膝盖,眼眸避开了方白鹿的目光,在门外砸下的如瀑雨幕上打转。两颗光滑洁白的门牙咬住了细薄如刀的淡粉色下唇:

“……你看电影吗?”

“直接转移话题了。”

方白鹿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烦躁地搅动在一起:

“看。老式的,新式的,都看。”

所谓的新式电影,更像是电子游戏的一种——

观众可以走入其中,并作出比老式电影更多的交互,乃至自由地改变剧情的走向。

“我更喜欢老式的,看起来轻松得多。”

安本诺拉细长苍白的手指抚上嘴唇与鼻尖,神情中带着些许怅然若失。

“什么意思?”

方白鹿感到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要远远比以往多:这种类似于常人的情感状态,很少在安本诺拉身上出现。

她站起身,拍了拍道袍臀部处沾上的尘埃:

“问点别的吧……关于TA的事,我不做评论。”

安本诺拉的视线重新迎上方白鹿。

她的眼中,之前一闪而逝的迷茫已被某种更为锐利坚硬的东西替代。

这次倒是方白鹿把目光移开了:

他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安本诺拉不是那种能用话术说服的人。

方白鹿换了一个问题:

“安本,你听过‘苍阳子’这个名字吗?”

苍阳子既是练气士,又是偃师俱乐部的会员。

最重要的是,安本诺拉曾经想和他交易仙人内丹——虽然从后面来看,所谓的“交易”,更像是黑吃黑。

羊头人身、阴神出体、身外化身……

从慈悲刀口中说出的种种信息,都说明这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危险人物。

他手下的阴灵与黄五爷方白鹿都对付过,搭载的部件都强悍又离奇。

“你从那个精怪嘴里问出来了是吧……他是个麻烦。但他的那些仆从,该都被咱们解决了。只要你不进数字空间,短时间里他也拿你没办法。”

犹豫了一下,她又补上一句:

“虽然他不是研究会的成员,最好还是不要招惹……”

方白鹿一摊手:

“我知道。精怪的记忆体里,有一具他的身外身。”

“然后看了我一眼,他人就没了……”

安本诺拉上下扫视一圈方白鹿,发出一声惊讶的轻笑:

“哈!方老板,不愧是你啊。这种玩意,也敌不过你的手段么……也是,我都栽在你的手里过。”

她抱起双臂摇摇头,似乎极为震撼:

“以后还是别冒这种险了……如果我事先知道记忆体里头有这种东西,我就自己想办法处理了。”

“如果等我摸清楚电子身躯到底是怎么回事,再看看怎么对付苍阳子好了。”

犹豫了一下,方白鹿还是掏出了魁先生硬塞给他的那张麻将牌:

“这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店里的反侦查设备,都连接到了方白鹿耳内植入的拾音器里。

如果在这张麻将牌里扫描到监听器或其他监控设备,都会对他发出警报。

目前看来,这只是一张普通的麻将牌。

安本诺拉在赤红的“發”字上盯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来……你见过的东西应该比我多才对。”

她走到法台旁,一手拎起面罩,一手敲了敲桌面:噼啪作响中,法台变回了手提箱的模样。

安本诺拉把面罩放在眼前端详着,将英气混杂着柔美的侧脸对着方白鹿。

她肯定咬住了牙关——下颌处的线条紧紧绷起,像是锋利的剑刃。

“先走了。”

安本诺拉重新戴上面罩,把神经导线系成高耸的道髻。

方白鹿望了望摇椅:扶手里还有一件寿娘口中的“订金”,自己也还有事想问问追思盒里的前任店主方向东……

有安本诺拉在,这些事都不太好处理。

“可是……”

方白鹿把手撑在腰间,用脚尖用力蹬了蹬地面:

“这么大的雨……要不等小一点再走?”

可是此时的他,莫名不想一个人呆着。

叮!

安本诺拉右手坚硬的陶瓷皮肤停在玻璃门的铁把手上,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没事,一点小雨而已。”

她定了定,推开门跨入雨幕:

“谢了……”

话语被白噪音似的无尽雨点淹没,再听不见。

……

方白鹿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抚过摇椅:

光从样式上看,它在方白鹿的时代也称得上古旧。靠背上被磨得光滑,还被汗渍染上一层黑色。

拼接的木材上涂了一层清漆,露着一种低劣的廉价感。

摇椅的扶手虽然厚实,但也不过十几厘米宽,几厘米厚。

从尺寸上看,这个所谓的什么“订金”恐怕也就巴掌大小。

“软件?芯片?什么信息?”

最重要的是寿娘怎么放进去的……还是说,她只是得知了这个信息?

从方白鹿苏醒时起,这张摇椅就已经呆在柜台后,供他或前任店主在没有顾客上门时休息。

虽然其貌不扬,但它好歹也是旧世界来到现在的遗物之一。

店里的每一件物事他都用扫描器嘻嘻检查过,但之前可没有发现过端倪。

方白鹿捏起拳头,用食指的指节在把手上轻轻叩了叩。笃笃!凝实的声音表示里面并无空腔。

摇椅他躺了三年,要是有什么机关他应该早就发现了。

“……算了。”

被烦闷、焦虑、狂躁占满的方白鹿打算直接用暴力手段来寻找把手里的东西。

至于会不会弄坏其中“订金”的风险,也离开了他的考虑范围。

他甚至懒得再上楼取切割工具,直接把摇椅靠住墙边,以免它继续胡乱摇动。

方白鹿双手撑住椅背曲起左脚,接着狠狠地踹在扶手上——

啪!

扶手应声而断。

他捡起扶手,放在眼前打量:断口的木屑里露出了一个卡在其中的异物,与周围的木材融合得天衣无缝。

“还真有……”

方白鹿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扶手里抽了出来:

这东西巴掌大小,边角圆润且光滑,一面是黑色的显示屏。就像是——

“手机?”

在方白鹿醒来之后,还没有见过这东西。

各种智能设备中,唯独“前世”最流行的手机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方白鹿把它翻来覆去地查看:他从没有见过这种型号——既没有扬声器和麦克风,甚至连充电的插口都找不到,周遭光滑一片。

只有背面刻着两句笔触尖利的诗句,恍若刀劈斧斫——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