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除夕

即使三个人吃不了太多,但他们还是按照以前去云盟云盛家吃饭时的规格烹饪的菜式——酥鲫鱼、红烧肉、四喜丸子、肉皮冻儿、烩三鲜、炸咯吱盒……

客厅茶几上摆好了花生瓜子、干果杂拌儿,满满当当五颜六色。

厨房里热气腾腾,白烟不停地从烟囱里向外升空,胡同里每家每户都传出“咣咣咣”地剁菜板声,附近的小孩成群结队地出来跑风,聚在一堆玩摔炮。

一家三口完成所有下锅前的工作,要比预想的晚了一个小时,按照他们的计划,现在大部分菜应该已经逐渐摆上桌了。

许是看进度有些慢,所以夫妻俩也不再故意调侃类似放多少盐这种问题,一心一意开始做菜。

虽然他们厨艺不精,但刀工极好。

云益给鲫鱼改得花刀横纵交错、深而不透,红烧肉块大小切得也是肉眼分辨不出来的差距。

虽然谢玉真之前纠结于勺子,但其实她一捏就能拿准分量,或许是多年抓药材磨练出的手感。

云苓见二人认真起来忙中有序,便知刚才绝对是故意偷闲躲静。

她无奈叹息,谁能想到啊?

刚回家时,爸妈拿她当个宝,事事以她为先,千依百顺。

结果,现在年还没过,家里的活儿便全都扔给她了。趁她在家,两人高高兴兴地出去看了好几次电影,逛了好几条街,也没想起回来时给她带点东西……

不过吐槽归吐槽,云苓反而放松舒坦许多。

她刚到家的那一阵,父母对待她就如同瓷娃娃,行为举止都带着丝丝歉意和愧疚,似乎觉得都是因为他俩的缘故才导致她孤身下乡、吃苦受劳的。

但她倒没想到这一层,因为血缘不可分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哀哀父母,生她劬劳。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试问谁天天在家里待着,却拥有对客人一样的小心翼翼不会感到拘束呢?如今这种随意的不客气反而更让她自在些。

“妈,肉馅儿和好了。”云苓把放着素馅搪瓷盆推至谢玉真手边的面案上。

他们首都是除夕夜十二点过后吃饺子,以示“交子”,应是素馅。按照老规矩,这素馅可以放姜,但必不能放算作“荤”的葱、蒜和韭菜。

虽然现在破除旧文化、旧风俗,不敬神明,但谢玉真还是准备了荤素两种——冬韭菜鲜肉和白菜木耳。

肉馅怎么做都好吃,但素馅想要好吃,就得在馅料上好好下功夫。

她按照菜谱上所述,让云益依次准备好食材。

——大白菜剁碎,挤干水分;胡萝卜用礤床儿擦丝,过水焯后,攥干剁烂;把泡发好香菇、木耳、细粉条统统切碎。

除此之外,有条件的,最好再加上掰碎的五谷排叉,或者是捏碎的油饼、油条,让素菜沾上油水,口感更香润。

这和面擀皮儿也有讲究,做剂子不能动刀切,而是用手揪。

全家人一起包饺子时,云益将洗了好几遍的干净红枣裹进馅儿里,新年图个吉利,吃到枣便预示着来年有福气。

谢玉真把全素煮饽饽先下了锅,水开沸腾,滚滚蒸汽扑面而来。

几息功夫,厨房便如云巅之上雾气缭绕。

大火煮得很快,不消片刻,便可以捞出来盛到碗里。

谢玉真在窗台边摆了三只空碗,每碗搁五只素馅水饺,这也算简单的上供敬奉了。

待肉馅饺子进锅煮时,院门外传来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云益看了看手表,“我出门放鞭炮了?”

谢玉真在厨房收尾,头都没抬,“去吧,放完之后拿笤帚扫到咱家门口,堆成一堆。”

云苓也跟着出去凑热闹,“妈,我也想出去看。”

“你也去吧,离远点,别被炸到。”

“知道啦——”

隔壁邻居家的郑爷爷正巧踱步出来放鞭炮。

云益见状:“郑叔,咱俩一块儿放,到时候我顺便一起收拾。”

“那辛苦你们了。”

郑叔叔步伐缓慢,云益怕他到时候被崩到,便帮他点了火。

火柴一划,点燃瞬间,声音乍响,震耳欲聋。

云苓两根食指堵住左右耳,淡唇扬起微微弧度,明眸皓齿,白皙的脸庞时不时闪过火光的焰色。

浓烟顿起,弹指一挥间,地上只余残碎红纸片,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和磷硫的燃烧气息。

爆竹声残天未晓。

云苓父女俩各扫自家门前雪后,施施然地溜回到堂屋,帮忙端菜盛饭。

“忙一下午了,你先坐下来吃饺子,那灶台台面不用非得现在收拾,等吃完我去打扫。”云益轻轻把谢玉真摁在椅子上,温声细语地劝说道。

每人面前都有两个杯子,一盏只有一点底的小白酒,一杯用来喝茉莉花茶。

谢玉真看着面前的空碗,倏忽想起:“欸,橱柜还放了一碗接年饭,我去拿出来,咱仨分着吃了。”

云益连忙抬起屁股,“我去,你坐着吧。”

“行。”

谢玉真从他手里接过来白碗,分成三份,说着吉祥话:“吃完这碗二米饭,家中年年有余粮,一年到头吃不完。”

云苓等长辈动筷,云父云母开始吃之后,她才就着饭,夹了个四喜丸子。

虽然说是四喜丸子,但却只有三个,正好一家三口团团圆圆。

家常版和喜宴上大厨做的那种不同,但都是用猪前腿肉作为主要原材料,加上嫩滑的豆腐,鲜脆的葱白末,揉进鸡蛋清和湿淀粉中,再加其余调味料,捏成团状。

先炸后煮,既有肉质的鲜美,又有酱料的醇厚,一口咬下去软糯爆香、紧实弹牙。

陆陆续续尝了其他菜之后,云苓才给予高度赞赏:“今年的年夜饭是最完美的一次。”

谢玉真是高度的律己者,“确实有进步,但和你大伯母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云益立马反驳:“我觉得咱仨做得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玉真笑笑:“你总得把话说得尽善尽美。”

“人活一世,总得让自己和别人都开开心心的。”

话落,云益举杯祝词,语重心长:“今年发生了很多事,但好在否极泰来。这让我们意识到这个家里,最小的苓苓也从一颗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足以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了。”

闻言动容,谢玉真跟着举起酒杯,眸中含泪:“说起来,以前我们还总是担心你毕业了怎么办,工作了怎么办。甚至会时不时坐在一起,焦心忧虑你的事业,婚姻,儿女……还产生过要不就把你一辈子留在家里的念头,反正我俩养得起。”

“但是如今的你,让我们刮目相看。或许我们早就该放手了,再让你困囿于家庭之中,反而是阻碍了你钩深极奥的步伐。”

云苓凝视着面容姣好的父母,但乌黑墨发之间隐约露出几根银丝,这是在她离家之前从未出现过的老却。

父母以前是骄傲的,为自己的职业和贡献引以为豪,但如今低调得只敢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生怕有一点行差踏错,终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上次若不是她开口问实验室,恐怕云益永远不会再去触碰研究,说什么顺便的话也都是给她听,生怕她心里有负担。

他们以前可是恨不得住在研究所和医院手术室的人啊……是拼了命也要为国内医学赶超国际贡献一份力量的人。

可这次一回来,父母好像一瞬间就沧桑了许多。

她不敢想象,当他们的终身信仰被摔落,当他们被关闭在黑洞洞的小屋子里等待问话,当他们被质疑坚定的理想时,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云苓吸了吸鼻子,手背抹去即将坠落的泪花,有些泣不成声。

怎么回事?

明明当初,她看父母被带走审查的时候没有哭,即将上火车的时候也忍住了落泪,在乡下秋收时手脚都被磨出血泡了也没痛到哭号。

偏偏在如今团圆美满之时,就忍不住地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