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卫霁被孙大军师这搞怪的反应逗的不行, 感觉秦公和卫鞅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不太适合在场,于是和公子虔打了声招呼然后起身推着轮椅出去。

“徒弟不孝顺,老夫也先行一步。”王诩老爷子摇头晃脑叹道, 待卫鞅确认竹简没有缺少然后也慢吞吞踱着步子往外走,“说来说去, 还是霁公子最贴心。”

“先生说的是, 天底下再没有比霁儿更乖巧懂事儿的孩子了。”公子虔煞有其事的接了一句, 拍了拍景监的肩膀让他留下, 然后和老爷子一起朝门口而去。

让他打仗还行, 战法战术只凭经验他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新政变法这种事情他还是不要跟着瞎掺和了, 免得到时候再闹出笑话。

院子里很快只剩下秦公卫鞅景监三人,在没人说话的情况下安静的让人心慌慌,景监搓了搓胳膊, 左看右看感觉他也不该留在这里, “君上, 要不我也走?”

“啊?你还没走啊?”秦公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在旁边,起来走了两步索性对卫鞅说道,“先生,这小院儿实在太过简陋,不如与我回宫, 书房无人打扰,你我畅谈岂不美哉?”

景监:……

正想离开的景监将军眼睁睁看着他们家君上拉着那人一同上了马车, 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也走不动了,这差别待遇太明显了,他不服。

几个内侍把案上的竹简抱起来跟在后面, 留下神情恍惚的前任得宠重臣在风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君上的心实在难以捉摸,想他景监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当年和君上同进同出那是何等的君臣相得,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然这么就被抛弃了?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他可真是惨的不能再惨了。

神色落寞的壮硕汉子拖着沉重的步伐拐到不远处的院子里,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几人轻车熟路的扒拉个木头墩儿坐在旁边,他也不说话,就在那儿托着脸叹气,公子虔瞧了他两眼,终于还是没忍住一脚踹了上去。

“长公子,日子已经这么难过了,您就不要再为难我了。”景监有气无力的说着,顺着力道就带着木头墩儿挪到了卫霁旁边,“公子,可有好酒让我一醉解忧?”

“你他娘的就是惦记那点吃的喝的。”公子虔笑骂了一句,然后同样期待的看着卫霁,不只景监,他也很馋那些酒水。

酿酒费粮食,所以秦人很少会肆无忌惮的饮酒作乐,即便是家资丰厚的世家大族甚至国君,也不会说没事儿就喝两口小酒儿高兴高兴。

天下诸侯国众多,每个国家的酒水都有不同的味道,秦国的酒水是公认的苦涩性烈,寻常人入不得喉,可性子再烈也是和这个时代的酒水比较,和后世的蒸出来的烧酒相比就有些不够味儿了。

高粱玉米大米大麦土豆米糠甚至土茯苓和葛根都能用来酿酒,可惜这些东西不是远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就是价格太高,要不是卫霁背后有整个卫国供着,他也没那么大能耐捣鼓酒水。

在这粮食宝贵、酵母酒曲和酿酒工艺都很落后的年代,除了自家能酿酒制酒的世家大族,外面酒肆里兑了水的酒都是上好的美味,因为大部分商家都是往水里兑酒然后当酒卖。

水酒水酒,有水有酒才是真的好,酒缸里虽然水多了点,但也还有酒味儿啊。

卫霁没怎么尝过酒水,他毕竟年岁还小,身边人有意不让他接触这些,所以他对烈酒根本没什么概念,直到不久前,孙大军师给他尝了一口号称最苦最烈的老秦酒。

或许是天赋异禀,也可能是他脑海中对烈酒已经先入为主有了印象,反正这所谓最苦最烈的老秦酒,对他来说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艳。

左右他整日里没什么正经事情要做,正好门口就是他的酒肆,索性便尝试着看能不能做些度数高点的酒水出来。

酒肆酒肆,没有酒算什么酒肆?

现在各种美味吃食都处在刚刚开蒙的阶段,后世数千年却有很多不同的蒸酒法子,大曲酿制蒸馏而成的酒水口味醇厚,大曲就是麦曲,酿成之后曲香馥郁,饮后回甘,但是用大麦来酿酒实在太奢侈,大曲酒酿制耗费的时间也长,就算有足够的粮食原料放在面前短时间内他也弄不出酒来。

以米曲来发酵酿成的小曲酒不如大曲酒香醇,却别有一番清香甘甜的风味,符合南边楚人的口味,除此之外便是麸曲酒了。

麸曲相比大麦大米比较便宜,用麸皮就能培育出来酒曲,酿成的酒产量比较高,需要的时间也比大曲酒小曲酒短,虽然味道比不过前两者,但是如果过程中不出差错,四五天就能发酵完成。

然后以浓酒和糟入甑蒸,令蒸汽上升,用器取酒滴,凡酸败之酒皆可蒸烧……其清如水,味极浓烈。

能做做酒肆生意的都不是一般人,栎阳如今的酒肆产业还没有发展起来,正儿八经供文人雅士达官显贵品酒闲话的只有他们这一处。

酿酒之法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他们能在栎阳城建起这么个酒肆,自然有自己的酒水来源,若是靠秦国本土的酒水供应,万一什么时候和卖家闹崩了,他们这酒肆也不用开了。

作坊里的活计尝试了几次便成功蒸出了烧酒,就是蒸酒容易,接却没那么好接,原料用了许多最终却只接到了小小一坛酒。

在蒸酒工具不行的情况下,酿酒的成本实在太高,因此卫霁只是尝试了一次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不准备再酿酒,成功馏出的这坛子便成了抢手货,孙伯灵尝了一点后觉得实在承受不来便退到了后面,公子虔却不一样,他们秦人对这种烈酒烧喉的感觉完全没有抵抗力。

老秦酒苦涩性烈,千百年来都未曾变过,然而匠人酿了千百年的酒,也从未酿出过如此清澈透亮的纯净酒水。

看上去和清水极为相似,入口却和刀子一样烧的人眼泪都要出来,过了最初的刺激,紧接着便是醇和绵软的后感,浓郁酒香回味无穷。

公子虔咂了咂嘴,想起上次暴殄天物直接整碗酒倒进肚子的二愣子行径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那酒劲儿这么大,他就留着慢慢品了。

“霁儿,你年纪还小不宜饮酒,孙先生不喜如此性烈之酒水,放在家里也是放着,我拿十坛子西凤酒和你换怎么样?”

他们秦国不是没有好酒,可现在他就是心痒痒想着剩下的那半坛子烧酒,公子虔试图用交换的手段来达成目的,大有不得到最后那些美酒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你要是喜欢,直接让府里来人去作坊里学法子不就行了,何必老盯着这一点?”卫霁无奈看着这人,多简单点事情,他对别人藏着掖着又不会对你公子虔也藏着掖着,何至于馋成这样?

“你只说换不换吧?”公子虔避而不答,只是坐在那里守着一个问题不肯放,小孩儿还是太心善,如此心性,还好有人在身边护着,不然还不得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吃食什么的把法子放出去也就算了,但是酒水不同,这东西和盐铁一样都是暴利,谁家得了新方子不是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怎么到这小孩儿眼里就是随随便便就能告诉别人的东西呢?

他是个好人不假,可难保以后遇到的都是和他一样的好人,万一碰到阴险狡诈之徒怎么办?

公子虔摇头叹息,看卫霁转身回屋取酒,然后和旁边坐着的娃娃脸青年说道,“若是没有军师在,霁儿这性子还不知道得吃多少亏。”

“长公子此言差矣,霁公子待人温和有礼,又不喜外出,即便想吃亏也没那个机会。”孙大军师一本正经的反驳道,这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公子虔的兵,甚至连买菜的老大爷都是军中出来的,真要有人不长眼过来挑事儿,还用得着他这个连跑路都跑不快的家伙出面?

话说回来,以前没人找事儿是外面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今日在秦国那么多臣子面前露了个面,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像现在这么安稳了。

轮椅上的娃娃脸青年眯了眯眼睛,坐正了身子温声问道,“长公子,今日坐在伯灵对面的那人是谁?”

头发花白仿佛得道仙人一般老神在在坐在那里的老甘龙很好认,毕竟秦国朝堂只有他一个如此年纪又身居高位,那个见到他们就开始瞪个不停的家伙坐的离他很近,想来身份不会低。

公子虔撇了撇嘴,切了一声然后不屑的说道,“中大夫杜挚,有事儿没事儿就想说两句酸话的混账玩意儿,我看他就是读书读傻了。”

景监手里拿着颗酸枣,听他们长公子说话这么不客气吓了一跳,长公子哎,人家好歹是咱们秦国的中大夫,您看不惯归看不惯,这么直接说出来真的好吗?

“秦国老氏族许多,甘氏和杜氏皆是其中翘楚。”景监将军咬了口果肉,为了避免他们家长公子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一边吃一边和孙伯灵介绍杜挚究竟是何人也。

秦国有文化的人不多,官吏大多是识几个字就能走马上任,如上大夫甘龙和中大夫杜挚这般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人并不多。

别国朝堂想要为官需得涉猎好几家才行,他们秦国不一样,不用精通,只要识字比其他人多,就能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吵架是个技术活儿,读书人和他们这些粗人站在一起对比何其明显,耍嘴皮子他们还能斗得过那些读书人?

卫霁带着带有泥封的酒坛子出来,看到的就是景监将军条理清晰的分析秦国朝堂的形势,孙大军师饶有兴趣听着,即便有公子虔时不时的打岔也依旧听的津津有味。

他经常在酒肆里闲坐,秦国好不容易和魏国齐国一样有了能让风雅之士畅谈国事的地方,所以酒肆里能听到的消息非常多。

甘龙杜挚巡礼守旧,说什么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他们在秦国很有人望,朝堂中大部分人都和他们一样,觉得“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秦国几百年都没怎么变过,没道理新君继位就要将之前所有的政令全都换了,先君在位时已经有了不少改动,秦国在战场上虽然胜多败少,但是国力的消耗也是空前巨大,新君要是再来一下子,秦国怕是要亡啊。

景监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开始叹气,他们家君上想要强秦,如今有了卫鞅便是如鱼得水,新政似乎指日可待,可朝中不想变的人更多。

“你家君上还没有急,你在这儿愁什么?”卫霁笑着将泥封拆开,拿了几个小碗将酒倒出来,然后看着苦着脸的秦国汉子说道,“给,借酒消愁去吧。”

“霁儿,我也愁。”公子虔幽幽叹了一口气,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年人表示他现在也愁的不能行,朝堂上那么多人想给他弟下绊子,他这个当哥的能不愁吗?

借酒消愁怎么能少得了他?

“长公子,我不傻,相反还很聪明,所以你骗不了我。”卫霁朝他眨了眨眼睛,给孙伯灵倒了小半碗,然后直接把坛子递了过去。

秦国的老氏族虽然势力不小,但是国君如果铁了心要办什么事,他们就是全部凑到一块也阻止不了,因为在这个国家,最强大的还是赢姓公族。

因为秦国上上下下都很穷,除了国君没有多少氏族能养得起私兵,就算秦国没有限制氏族私下里发展,他们也发展不起来,谁让他们从上到下一脉相承的穷呢。

秦公继位至今依旧没能让老氏族们安稳下来,但国内却不至于用动**二字来形容,秦国老氏族为何称之为老氏族,便是因为从秦国先祖获得这片土地时,随他一起打西戎抢地盘的是谁,如今辅佐秦君的就依旧是哪几家。

山东诸国因为各种新郑变法,国中氏族诞生覆灭者数不胜数,几百年来不知道已经换了几番,但是秦国没有,山东诸国瞧不起这个西陲小国,除了打仗之外秦人也很少和他们有交流。

因为这从上到下一脉相承的穷,老氏族和庶民之间的生活水平差距也不像山东诸国那般大,所以这片土地远比崤山以东循礼数尊教化的中原大国稳定的多。

秦人骁勇善战,不管是公族子弟还是氏族子弟亦或是庶民,但凡有仗要打都得拎着武器冲上去拼命,没有谁的性命更珍贵,所以秦国即便穷成这样,也依旧能屹立于此撑起一方诸侯国。

他们迂腐守旧、顽固不化、守着祖宗的规矩不肯改变,但是没有谁会说他不想让秦国强大起来,甘龙如此,杜挚亦是如此。

秦公如果决意变法,即便朝堂上下全部反对也没人能拦得住他,更何况他还不是孤立无援,魏国齐国楚国先后变法强国秦人不是看不见,只是大部分人不敢冒这个险罢了。

毕竟推行新政可能会让国家强大,还有可能让本就贫弱的秦国就此一蹶不振乃至灭国,魏国觊觎他们已经很久了,万一趁他们新政未施旧政未改的混乱之时前来攻打该怎么办?

南边楚国也时不时想过来沾点便宜,北边义渠和周边草原部落更是难缠,新政新政新政,要是这新政不适合他们秦国,到时候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最让人担心的是连竹篮子都没有了。

他们不怕苦不怕穷,就怕连最后的国土都守不住,最终成了亡国之人。

事有好坏两面,在秦国朝堂上显然抱着悲观想法的人比较多,他们几百年都不曾变过,陡然来一场伤筋动骨的大变,这谁受得了啊。

景监愁的就是这个,看卫霁依旧眉眼带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危急,抿了口酒水继续发愁。

孙伯灵对烈酒敬谢不敏,他更喜欢的还是温和绵软的中原酒水,卫酒宋酒都很不错,酒香弥漫间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君子之风。

之前在卫国时他以为景监是个单纯的武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毕竟见他们家老师第一面就能直接抱着大腿让人跟他走这种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后来接触的多了,才明白这人虽然大部分时候的确傻不愣登,却还有少部分是大智若愚。

看公子虔这有了酒水就乐呵呵恨不得能上天的样子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除了打仗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管的人,在秦国能打仗已经是很大的本事,若有变故发生,兵权比其他什么都有用。

只要公子虔坚定的站在秦公这一边,别人闹腾就闹腾,只要不掀起来民变,就秦国老氏族的私兵总不能明知道打不过还非要冲上去送死吧。

当局者迷,那么大个人还没公子霁一个不理政事的小孩儿看的透彻,果然,天分这种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家老师什么时候能如愿以偿。

话说回来,老师呢?

轮椅上的娃娃脸青年靠在椅背上,终于意识到有哪儿不对劲了,他记得老师方才还在这儿,怎么一会儿时间就不见了,“诸位,可曾留意老师去了何处?”

公子虔抱着酒坛子,眸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醉意,“我和老爷子一起进来的,应该就在这儿,总不能被神仙抓跑了吧?”

卫霁回忆着王诩老爷子进来后的场景,听见公子虔提到“神仙”二字眉头一跳,想起来他们家傻兮兮的小护卫然后抬眸问道,“小甲呢?”

不只老爷子不见了踪影,他们家小护卫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卫霁四周找了一下,发现不只小甲,连小乙也跟着不见了。

小甲经常跑出去玩儿,丢了也不打紧,反正他自己能跑回来,但是小乙没事儿绝对不会离开太远,那小子在家里能给自己找到各种活儿,从早到晚一刻也不肯停下来,现在俩人一起消失不见,肯定有问题。

老爷子平时除了看书下棋便是琢磨哪儿有好吃的,最近还添了个爱好,有空了就跑来问他要不要拜师。

难道他们一起跑出去玩儿了?

不至于。

“先生,咱们最近没弄什么新鲜吃食吧?”卫霁有些迟疑的问了一句,他这里从来留不住剩饭,从来都是现做现吃,再说了,他老人家想吃东西也不用偷偷摸摸啊。

孙伯灵捏了捏下巴,好一会儿才看向公子虔问道,“长公子,您家几位小公子今天有人看着吗?”

老师现在隔几日就要给小公子们上一次课,那几个小家伙儿闹腾起来厉害的很,小脑袋瓜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连他都经常被戏弄。

如果小公子们过来,老师肯定会和他们一起想法子折腾人。

公子虔有些莫名其妙,扯了扯头发然后疑惑的问道,“那几个小子这会儿应该在家念书,鬼谷先生每十日给他们上一天的课,其他时间也不能闲着。”

“长公子,给小公子们讲学的夫子是公孙贾,那人刚从这儿离开。”孙大军师摇了摇头,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老师前几日提到您府上园子里种了不少好东西,近日恰好成熟了一匹,若无意外,人怕是都在隔壁。”

话音刚落,隔壁院子就传来几声惊呼,几人动作一致的往那边看去,越过墙壁,一缕黑烟正袅袅升起,如果任这烟的势头扩散下去,他们待会儿就能出门喊“走水啦——”。

破案了,人果然都在隔壁。

公子虔磨了磨牙,将酒坛子扔在桌子上,随手找了根棍子就要过去教训孩子,说好在家读书写字呢,这才多大一会儿就都溜出来了,当他说话不管用是吧?

然而还没等他出去,脸上花成小灰猫的奶娃娃就扑腾着小短腿跑了过来,小家伙儿没发现危险,边跑边喊开心的不行。

“霁哥哥——驷儿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大伯府上昨天收了好多大蛋蛋,驷儿留了好多,谁也不给都给霁哥哥吃。”

公子虔:……

臭小子,谁稀罕你那点东西?

还大蛋蛋……那叫红薯!

公子虔切了一声,撸起袖子就要把人拎过来,然而才走了两步就猛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不对啊!

臭小子,老子府上的东西还用得着你来这儿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