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

清瑜迟疑一下,要不要进去还是在这里等候,已经从门里转出个小厮来,瞧见清瑜忙恭敬行礼,接着就道:“主上,将军,夫人来了。”屋里的声音断了一会儿,接着陈节度使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吧。”

清瑜还微有些担心公公会不会不快,但从这句话里没听出不快来。厅内烛火依旧明亮,还能闻到酒味混着菜香,陈节度使坐在上方,陈枚坐在他下手,父子俩正在说话,瞧见清瑜进来,陈节度使招一招手示意清瑜坐到陈枚旁边,清瑜行礼后才走到丈夫身边坐下。

瞧着他们夫妻,陈节度使用手摸一下胡子才开口:“我是个粗人,比不得那些文质彬彬开口就讲大道理的人,你虽今日才见我,但嫁进我陈家也有数月,我方才问过大儿,他说你是极好的人,但我还是要再说一句,嫁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是只有荣耀,或许还有苦难,你能答应我,从此对大儿不离不弃,就算是有日成为落到地上的泥也一样陪着他吗?”

这话里透着对儿子的拳拳之心,这才是陈节度使想对自己讲的而非午间那些套话吧?清瑜没有立即回答,陈枚想开口说话但被陈节度使阻拦。清瑜开口道:“公公,媳妇既做了他的妻子,自然是不离不弃,但世间没人能把我的丈夫当做泥一样来踩,若有这日,纵然他是至尊,媳妇也要和天争。”

这么一句话别说陈枚想不到,陈节度使也想不到,望着面前脸庞上还稍微带了一些些稚气的少女,陈节度使的眼里有异色透出,和天争?这样的话已经不能用大胆来形容,陈枚的手握成拳,喊了声阿父,陈节度使已然开口:“和天争?媳妇,你的大胆超过我的想象。”

清瑜并没低头,毫不惧怕地看着陈节度使的眼睛:“阿父,天不负我,则我不负天,若天有一日负我,决意要把我打成泥土,那怎能甘愿成为泥土?”陈节度使拍一下桌子:“好,好,有这样胆色才能成为我陈家的媳妇。”

说着陈节度使对陈枚道:“你这个媳妇,娶的甚好。”这次的话就和午间不一样了,陈枚看向清瑜的眼已经有了不同,这眼里不但有温柔,还多出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清瑜迎着他的眼笑了,这笑又透出几分羞涩来。

陈节度使大笑出声打断他们夫妻的对视:“好,好,大儿,我此后就可放心了,阿父年纪已经老了,守不得几年了,阿父活着还好,若阿父有一日死了,那时你外面虽能撑得起,但若家里没有个有胆色的媳妇,前面不乱后面乱起来,那时不用别人出手对付,自己就不行了。”

说话时候,旁边的烛台照在陈节度使的脸上,能照出他鬓边的白发和额上的皱纹,陈节度使发迹晚,娶妻也晚,陈枚出生时候他已年近四旬,今年已是七十的人了,虽还有一股精气神撑着,但此时面上的疲惫是明明白白骗不了人的。

方才在席上的谈笑风生或者只是为了掩饰已然老去的事实,陈枚的喉头抖了一下,接着道:“阿父放心,儿子绝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陈节度使笑容里的疲惫更多,抬起手道:“若还是我当年一个人有什么好怕呢?可是现在还有这么多的人,除了我们这一家子,麾下的将士里有些已跟了我三十来年,他们身后不也一样有很多人?大儿,你媳妇这句话很好,天不负我,则我不负天,否则……”

清瑜和陈枚行礼起身离去,方走出数步就听到陈节度使道:“不管什么事,现在你们夫妻要紧的是早点生个儿子出来。”清瑜的脸红了,陈枚握住她的手转身:“阿父,还有阿义呢。”

陈节度使摇头:“毕竟当不得自己的,再说那孩子我瞧着不像普通人家的,你们好好养着,若有一日有人寻了来,就还了他。”清瑜的手不由一紧,虽只养了几日,又是自己亲手接生的,到时还了别人?

陈枚已经注意到妻子的神情变化,在她耳边悄声道:“阿父虽这样说,那个娘子不是说夫家已经没人了吗?好好养着。”那日那个阿轩的确是说夫家已经没人了,只有娘家,可是这旱情严重,说不定娘家也没人了,虽然觉得不该这样想,可是一想到阿义能够继续在自己身边,清瑜就把心里那一抹不该抹去。

在自己面前,妻子的心事总是藏不住,陈枚不由一笑,接着道:“阿源先让他念几日书,我见他身形灵活,等再大些就让他从军。”他想的真周到,清瑜又是一笑,两人已走到院门口。

听到消息的如娘又带着人在门口迎候,难道以后每次出门进门都要这么大阵仗?虽然知道这是如娘她们的谦卑有礼,可这样难免会让人不自在,清瑜眼巴巴地瞧着陈枚,陈枚已经笑了:“以后出门进门如娘你也不用这样有礼,夫人唤你们,你们再进前伺候。”

如娘急忙应是,但还是服侍他们夫妻进了房,坐定送上茶才道:“奴已经寻了四个丫鬟去服侍夫人,夫人先使唤着,若是她们不好,夫人再行更换就是。”说着就从如娘身后转出四个丫鬟来,身上的衣衫是一模一样款式,只是颜色不同,年岁也差不多大,都是十三四岁,长的都如鲜花一样,齐齐上前对清瑜行礼。

这节度使府里的人手可真不少,清瑜心里暗忖嘴上开口:“你们四个都叫什么名字?”有个着粉色衣衫的丫鬟已经开口:“奴婢们原先的名字都不堪听,还请夫人赐名。”得,还有这一说,瞧着面前鲜花样的四个丫鬟,随便起个名字好像不能打发。

清瑜皱一皱眉,此时已是秋日,若已秋字为名难免冲了月姨,中秋一过渐渐就已入冬,索性就以冬字为名吧,于是清瑜指着她们四个道:“冬阳、冬云、冬雪,”接着对那个粉色衣衫的丫鬟道:“你就叫冬瑞吧,我瞧你比她们都大些,以后就以你做个头,茜草是陪我嫁过来的,你们也见个礼,日后就都是一家人,别分什么你家我家。”

冬瑞她们四个齐声应是谢过清瑜赐名,又和茜草彼此见礼,事情这才算完,陈枚让如娘先下去,茜草带着冬瑞她们四个服侍清瑜换衣梳洗。

终于能够躺在**,闻着身边丈夫熟悉的味道,握住他的手,清瑜往他怀里偎依去:“都说使奴唤婢各种省力,今儿这一日才觉得,力是省了,这心可半点没省。”陈枚抱紧妻子,下巴往她发上蹭蹭:“我也不喜欢这些,可是这府邸这么大,没人服侍一日也做不了多少事,你觉得心力不够,不如为夫的替你解忧?”

说话时候,陈枚的手就不规矩起来,清瑜握住他已窜到自己衣里的大手,声音已经带上喘息:“行了这么多天的路?你不累吗?”陈枚的声音带了些含糊:“就是因为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在路上没有力气,这时怎么会累?”

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东边小跨院里如娘已经换好衣衫,劳累一日本该歇息了,她贴身丫鬟却不敢上去劝,原来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已经多了位名正言顺的夫人。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已经三更了,如同石雕一样坐着的如娘终于起身,望着那蜡滴下的泪,当年就已经知道了,当王氏让自己去服侍姑爷的时候,那时就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王氏的声音又在耳边:“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如娘,我远嫁来此,身边又没有个孩子,不这样,怎能笼络住他的心呢?”怎能忘了王氏当时话里的凄凉呢?还记得自己答应之后,王氏是怎么说的?你不负我,则我也不负你,可是姑娘你终究还是去世了,所谓的不负已成了一句空话,此时我不能辜负的不过是我的女儿罢了,为了女儿,什么样的苦都能吃。

如娘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亮,听到床前脚踏上丫鬟的鼾声,如娘坐起身来,现在比不得原先,要起早去服侍夫人,丫鬟听到声音忙揉着眼坐起来:“姨娘多睡一会儿吧,才刚过了五更天呢,夫人只怕没那么早起来。”

如娘打个哈欠,还是撩起帐子起来:“现在比不得原先,再说夫人初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谨慎些总是好的。小巧,你还是去打洗脸水来。”小巧应声是,披着衣衫出去打洗脸水,刚走到院门口迎面碰见刘姨娘身边的丫鬟银儿,忙叫住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了,你们家姨娘平日这时还在睡呢,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催洗脸水了?”

银儿憋不住地打个哈欠,四处望一眼才道:“哪儿啊,什么起的早,昨夜里就一夜没睡,让人打听着将军歇在哪里?听说将军进了夫人的房,在灯下坐了一宿长吁短叹的,她不去睡我们也不敢去睡,只敢偷着打个盹,你瞧瞧,我这眼都抠了。”

说着银儿悄声问道:“你们家那位呢?”小巧撇下嘴:“她倒是睡了,可是睡的不踏实,不过呢,姑娘总是她生的,比不得你们姨娘没有孩子没有靠。”两人嘀咕几句,见张姨娘的丫鬟喜鹊也来打洗脸水,三人忙各自端了洗脸水回去。

梳洗已毕,如娘她们要去服侍清瑜起身,刚走到上房门口就瞧见陈枚走出来,还不忘叮嘱门边的丫鬟:“夫人要多睡会儿,你们别打扰她。”

作者有话要说:

姬妾制度真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