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分

林氏走进院子时候太阳已快要落山,母鸡们扑着翅膀回窝,一畦青菜长势喜人,若不是檐下堆了几个箱子,还真看不出这是明日就要出嫁的少女闺房。

林氏停下脚步,虽曾听说清瑜在这院里种菜养鸡,但听说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倩云还当林氏嫌弃这里太乱,忙上前扶住她道:“县君,奴婢送嫁妆来的时候也曾说过这里太乱,但那位主不肯听,横竖也就进去一会儿,县君您先忍耐下。”

林氏扶着倩云的手笑了:“我不是嫌弃这太乱,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瞧见田园风光,一时有些看呆罢了。”倩云啊了一声,很快就道:“县君就是宽厚还称赞她,若是旁人,就这样改不了乡下人性子的人早……”

林氏瞧一眼倩云,倩云没有再往下说,掀起帘子道:“县君到了。”屋里没有人迎出来,林氏也不需人迎,扶着倩云的手走进去。屋内的摆设很简单,窗下一个大碗里养了棵白菜,白菜正在开花。

除了这棵白菜花,这屋内再没什么可以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清瑜站起身对林氏屈膝行礼:“县君请坐。”几年没见,这个在林氏记忆里倔强的少女虽然长高了些,人也变的圆润,但那种淡然让林氏觉得刺眼。

她怎能如此淡然?没有好房子住,没有好衣衫穿,一切的一切都和这宅子里别人不一样。林氏曾经想过数次,清瑜该是什么模样?但怎么也想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依旧淡然,淡然的就像这种差别没有发生的,而眼里的倔强虽然褪去,但看向林氏的眼让林氏有些看不懂。

有那么一瞬,林氏有些后悔怎么没下狠手,毕竟有很多次机会的。但很快林氏就调整过来,面上笑容十分和蔼:“你明日就要出阁,出阁后可要好好侍奉翁姑丈夫,操持家务,爱护姬妾,为宋家争气。”

清瑜已经坐下,瞧着林氏笑道:“为宋家争气?县君只怕巴不得我嫁过去不久就被翁姑丈夫厌弃,顶好过不了几年就死在凉州吧。”她这样带有挑衅的话让倩云登时就怒了:“大胆,县君身为嫡母,如此爱护你,可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教养到哪去了?”

嫡母?清瑜的眼冷冷地看着林氏:“嫡母?你我心知肚明这个嫡母是怎么来的,林县君,我还是那句话,想让我认你为母,就要先认了我娘,我自然会认你为母,可林县君,你敢骂?”

林氏的手紧紧抓住帕子,努力控制才让自己不失态:“清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名分已定,你还是忘了那些好生出嫁,女人没有娘家依靠,日子总要难过些。”清瑜点头:“你说的对,名分已定,但我娘当初嫁过去的时候也是名分早定,你不过仗了娘家势大,才生生抢了她的位置,你,”

清瑜的眉挑起:“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什么名分,说什么娘家?”倩云的脸已经煞白一片,指着清瑜就道:“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这样的话是不孝吗?你别以为你出了嫁就可以不管不顾?”

清瑜瞟倩云一眼,倩云被清瑜眼里的狂热吓到,吓的用手捂住胸口,对林氏道:“县君,话已经说过,还是让瑜姑娘早点歇息,以备明日的婚礼。”林氏呼出一口气对清瑜道:“你既不听我的好言劝告,我也不多说,愿姑娘你多子多福。”

清瑜并没留她,只是开口道:“明日拜别父母,县君最好称病。”称病?本已举步往外走的林氏转过身对清瑜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太放肆了。”清瑜这才起身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县君明日若不称病,我不知道拜别父母时候,我会做什么说什么?县君,到时丢脸的可不是我一人。”

这是威胁,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林氏威胁过,林氏感觉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她瞧着清瑜也一字一句地道:“到时你若做了什么,我大可说你旧疾发作,清瑜,你要知道,别人会信的是我而不是你。”

清瑜笑了,这笑带有几分狂热:“你不会的,历来以贤惠宽厚出名的林县君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况且宋家试图嫁一个有病的女儿出去结果在婚礼上当众出丑,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清露也好,宋昂也好,他们的婚事是有影响的。林县君,我一无所有,即便明日当场死去我都不在乎,但你,你不敢。”

清瑜说的那么笃定,林氏的面色变的很古怪,她瞧着清瑜,声音有些颤抖:“你怎敢这样做,你疯了吗?”清瑜瞧着林氏摇头:“我当然没有疯,难道你没发现吗?我怎能认你为母,我的娘早已死了,你没有资格在我的婚礼之上受我的叩拜。”

倩云的牙齿都开始打颤,想为林氏说两句,但说出口的声音都小:“县君乃老爷的嫡室正配,你不过一个外室之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清瑜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林氏:“称不称病?是要在我这个所谓的外室之女面前当嫡母要紧呢还是清露他们的婚事要紧?”

倩云此时已经不是扶着林氏了,而是紧紧抓住林氏,身子都开始缩成一团,这样的人倩云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怎么对付,所有的心机算计在此时全都不起作用。

林氏比起倩云终究要镇静些,她的下巴收紧,看着清瑜道:“好,我称病,可是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爹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又怎会嫁过来,你以为我想吗?嫁那么一个脚上的泥都没洗干净的乡下人,你现在瞧着他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可你知道在这背后我教了他多少?你以为这一切都是轻易得来的吗?你只看见你娘的委屈,怎么就没看见我在背后的辛劳?宋清瑜,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一样的只顾自己,一样的毫不在意。”

这些话已埋在林氏心里许久,一旦说出林氏就觉得心里好受很多,清瑜的眼抬起,看着林氏道:“你可以不嫁的。”不嫁?林氏冷笑一声:“你现在可以不嫁吗?你真以为这两个字说的这么轻易?”

清瑜的面色还是没有变化:“不一样的,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但你和我嫁不嫁的不一样的。”林氏刚积起的勇气被这一句话就打断了,她低下头有泪从眼角流出,看见她的脆弱,清瑜没有说话,倩云觉得这屋里怎么这样冷,这寒意像从心里发出的一样。

林氏用手抹一下眼角的泪,抬头时候面色又重新恢复:“其实,我真的不想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你……”清瑜挑高眉:“你不想?是,当初嫁给父亲可以说和你无关,但后来呢?每年的二十两银子不过是刚够过日子,我娘去世时候,墓碑上不能刻上宋字,还有,”

清瑜的声音放的很轻柔:“我,是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进到这个宅子的,林县君,你这个嫡母当的好心安理得啊。”听着清瑜讽刺的话,林氏也觉得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瞧向清瑜,直到现在林氏才觉得让清瑜平安嫁出好像不是什么好主意。

清瑜的手在腰间握紧:“说到底,林县君,不管你有多少无奈、多少不得已,我母女二人的境遇都靠你所赐,你苦苦不肯承认的不过是我娘的原配之位,既如此,我又怎能认你为母?”

林氏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去:“你口口声声说都是我的错,那你怎么不怪你的父亲,当初若不是他贪慕荣华富贵应下婚事,你娘也不会郁郁而终。”清瑜的眼十分清亮:“林县君,纵然当日是父亲贪慕荣华富贵,可也是你林家先去寻他,把那荣华富贵递到他的面前,并不是他一考中就上了林家的门求亲。林县君,你怪来怪去,该怪的更多的该是你的父亲吧?”

林氏几乎被清瑜完全击垮,这样的话哪是十六没满的少女能说出的,可林氏也不得不承认,清瑜的话有道理,林氏勉强站直身子回头望去:“你的话我记住了,你要讨债就向我身上讨,清露他们没有欠你。”

清瑜笑了:“林县君,我明日就要出嫁了,只怕这一世你我都不能相见了,我怎么向你讨债?你也知道我不过孤身一人,所能求的不过就是明日你称病,让我顺顺当当嫁了,你也不用再见到我,多好。”

清瑜的笑很温和,从林氏所在方向看去,清瑜的笑和宋桐几乎是一模一样,这让林氏想起洞房之时,纨扇打开,看见俊美英挺的宋桐时的心动。林氏用手蒙住脸,当手放下时候声音也变的冷冽:“你明日出嫁,愿你从此在凉州落地生根,今日一别,再不相见。”

说完林氏快速地往外走,步子越走越急,倩云像见鬼一样看了眼清瑜,这才急急忙忙跟着林氏走了。

清瑜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汗已经湿透衣衫,娘,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在出嫁的时候不认别人为母,别的,就什么都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