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除夕这日, 宫中是从天不亮便忙碌起来的。

谢安朔递了进宫的帖子,便恨不能顷刻入宫找到芫娘。

宫宴要从中午方始,故而一早在宫门前注籍点卯的人并不在少?数。

谢安朔着一身群青圆领补服,只带着阿正一个侍从, 形影单只, 在一众拖家带口进宫与宴的朝臣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朝中风气?日变, 谢尚书才从顺天一走,昔日里围着谢家的人便忙着另攀高枝, 如今见得谢安朔出现在宫里,也甚少?有人再去搭话。

谢安朔倒是半分也没有心思顾忌旁人打量他的目光。

眼?下芫娘入宫的时间太巧, 免不得让人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先前?周悯同就?要对芫娘痛下杀手, 如今他是断不能再让她有一丝半点危险。

他守在西华门在的人群里,才一叫进, 便脱开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往御膳房的方向?去。

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四下里没有一个闲着的。

谢安朔也是找了半晌, 方从忙碌的人群里寻见管事的。

御膳房值守的黄门听?得谢安朔的来意,不由?得轻皱了眉头:“谢编修来找前?些日子入宫的姜小娘子?”

“姜小娘子已经出宫了。”

谢安朔一滞, 不由?得挑起眉梢:“宫宴尚且未曾开始, 她出宫了?”

值守黄门点下头:“正是,姜小娘子前?些时日都在御膳房里, 只是今日这除夕宴要用?的看?盘多,姜小娘子摞不来, 就?较上劲了,昨天摞了一宿, 困得都睁不开眼?。”

“好在今日的菜色也早早都准备妥当了,御膳房也不缺人手, 要她硬留在宫里是不必,姜小娘子自然已经往宫外去,眼?下怕是都到?了家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一时不置可否。

他虽不能算是跟芫娘相熟,但凭着先前?那两?三次一面之缘,他对芫娘还是有些了解的。

芫娘做事向?来是有始有终的认真性子,既然已经入宫多日,又怎么会在最重要的除夕前?一天惹出这么个乱子,连宫宴都还没过便出宫去?

谢安朔暗自思忖,心下疑惑不绝。

值守黄门见没能轻易打发走谢安朔,便索性又道?:“今日宫宴,谢编修恐不在宴请的单子上,难为清早入宫,不如带一份点心匣子回去。”

黄门二话不说,便拿着匣子塞在了阿正手中:“这点心匣子是陛下的恩赏,都是今早才出炉的点心,宫中人人有份。”

“我这还有旁的事,就?先失陪了。”

阿正望着黄门离开的背影,忙不迭低声道?:“公子,这宫中看?人下菜的东西也太多了,既然姜小娘子都出了宫,不如咱们也快些出宫去寻吧?”

谢安朔却并未匆忙下决定?,只将目光挪到?了点心匣子上头。

逢年过节,宫中为朝臣们恩赏些东西,也算得上天家恩德。如今谢家名义上已然去了应天,御膳房的黄门还愿意拿点心匣子给他,想来算不上是什?么大恶之辈。

他索性信手撩开点心匣子的盒盖,露出了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糕饼果子。

宫中的点心比民间的自然是要精细千倍百倍,可最引人目光的,还是莫过于第一层上头那几块紫色的翻毛藤萝饼。

谢安朔一滞,顺手便捏着点心拿将起来。

他已经好些年头不曾见过这藤萝饼了,可是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

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只有母亲会做,从前?兰序还在家中时,家中少?不得这糕饼。只是后?来谢家流落西南,母亲病不离身,从那之后?就?不再做了。

谢安朔的眸子一缩,过往的记忆一瞬之间涌了上来。

“大伴且慢。”谢安朔急忙抬头,“这点心……可是姜小娘子做的?”

黄门干笑两?声:“积香居的翻毛藤萝饼在顺天城里那么有名气?,若不是因此,宫里也不请姜小娘子来了,谢编修连这都不知道??”

谢安朔深深舒开一口气?,瞧着点心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复杂:“大伴方才说这点心是早晨出的炉?芫娘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出宫了么?还怎么做点心?”

黄门闻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寻思起几分不对劲来:“这……”

“姜小娘子是五殿下召进宫的,她出宫的消息也是宿辰殿的人来说的,早晨这御膳房是的确没瞧见姜小娘子来。”

谢安朔不假思索将点心匣子的盒盖丢回匣子上,随即攥了攥掌心,迫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是兰序,芫娘一定?就?是兰序。

他终于找到?兰序了,可他顾不得喜悦。

当年谢家已经弄丢了兰序一次,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丢掉兰序。

他侧目望向?阿正:“芫娘肯定?还没有出去,她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正,得快点找到?芫娘。”

————————

宿辰殿中雕梁画栋,陈设考究,无论是香炉花插,还是镇纸笔架,没有一样是不精细的,宫外头的那些地方同这里怎么都比不了。

可这里纵是再好,芫娘也没心思欣赏。

她被关在了宿辰殿,只能眼?睁睁望着外头的太阳高高升起。

门被人牢牢守着,她一推开就?会被人挡回来。

若说不害怕难过,那是假的。

可她却始终瘪着嘴,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哭出来。

英国公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陆怀熠却从未消沉颓靡过。

他胆大心细,永远都在想法子和解决问题的路上,故而这世上对他来说仿佛没有难事。

她才不要在宿辰殿里头只会哭,从前?的苦和累不能白白受着,这世上的路,本就?该有她的一条。

她攥着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慌乱,开始试图弄清楚五皇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宴会的流程迅速在芫娘脑海里流淌而过。

宫宴中的菜样都有试毒的规矩,如若菜品不洁,或是菜品有异,在这一步就?会很快被察觉。

但虾包的问题却不一定?能被揪出来。

因为虾包每一只都是独立的,宫人女?史们只要拣一只没问题的来试,这一步便能算过了。

所有的菜奉上去,只有圣上动了第一筷子,与宴的朝臣们才会陆续用?。

故而若是虾包中有问题,只怕也是冲着崇仁帝去的。

芫娘眸子一缩,顿时隐隐害怕起来,谋害圣上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白日御膳房人多眼?杂,将东西撒进菜肴中免不得要引人注意,可晚上将东西撒进青虾的缸里,无疑是神不知鬼不觉——

除过被她瞧见的这个意外。

那包被撒下去的东西绝非等闲,只怕是毒药也未可知。

否则怎么会值得五皇子如此大动干戈?

五皇子定?然是怕她会走漏风声,才会将她关在宿辰殿中。之所以?还未灭口,大抵是还要留着她做个替罪羊。

等这虾包当真被奉到?陛下面前?,若是事成,五皇子自然不会留下她这个知情人的性命,若是事败,她还可以?被推出去顶罪。

留在这宿辰殿便只有死路一条,她决不能就?这样任人鱼肉。

就?算五皇子发了慈悲来日不杀她,她难道?真的要背着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去见爹娘吗?

不!爹娘从来不会这样教她。

她决不能为着一己之私就?去害人。

芫娘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逃,她绝不能让这虾包被陛下吃下去。

她在宿辰殿中仔细打量起来。

殿内铺着地龙,可殿外却冻得人直打哆嗦,哪怕穿着厚靴戴着暖耳,站在外头受风只怕也受罪得很。

芫娘盯着外头守着的人,发觉他们每隔一阵便要换一换去喝酒暖烤火。

眼?见时辰匆匆而过,她心下免不得焦急起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瞅准机会,终于趁着午后?换人的空挡,顺着窗子偷偷爬出去。

冷风在旷旷的庭院里死命得吹,刮在脸上便好似刀割一般疼。

芫娘一点也顾不上外头的天寒地冻,只顾着死命往外跑。

她一点也不敢停下,生怕五皇子的人很快就?能发觉她外逃出来,更怕她有一丝一毫迟疑,就?会被宿辰殿的人重新抓回去。

可这座皇宫实在是太大了。

饶是进宫两?回,芫娘也只熟悉了御膳房一片,如今她犹如被丢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单单是宿辰殿就?足以?让她找半天出路。

她根本不认识这宫里头该怎么走,要找到?办宫宴的地方,更无疑是难如登天。

偏偏偌大一座皇宫,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除夕宫宴的缘故,跑了半晌却也硬是碰不见一个能求救的人。

芫娘衣衫单薄,很快便被寒风卷走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她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连牙齿也打起战来。

她的鼻尖和耳朵早已经冻得发红,可她还是给自己鼓鼓劲,又朝手心里呵两?口气?,便使着全身的力气?往前?跑。

她不敢停下,荟贤楼百余口人的性命还在她肩上,她不能停下。

但甬道?的尽头还是甬道?,红墙的后?头仍是红墙,她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头。芫娘眼?前?一阵阵发黑,腿也逐渐有些抬不起来。

芫娘腿下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

她想,这回完了。

她真的跑不动了。

可芫娘才一歪,忽然又被人一把搀扶起来:“芫娘姐姐?”

芫娘迟钝得定?睛一瞧,方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熟悉面庞。

“玉露!”

玉露点点头:“芫娘姐姐,你怎么在宫里?上回幸亏你交代我仔细留下的金锞子,我送到?宫外给我娘治病,救了我娘的命。”

芫娘顿时强撑起精神,也顾不得答玉露的话,只忙慌慌问:“玉露,我有急事,你可知道?今日宫宴在哪?”

玉露道?:“在乾清宫,芫娘姐姐是要去那吗?”

“宫里的人都到?乾清宫凑热闹去了,虽然我当着差,可四下跑跑也没人发觉,不妨事的。我们有宫人走的小路,去乾清宫一点也不远。”

“走,我带姐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