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智妙寺的大火, 直灭到后半夜才终于消停下来。

锦衣卫同寺中所剩不多的几个僧人连夜清理着狼藉的废墟,芫娘虽算得上是?切身?受害者,但等?她真的同陆巡瞧见那一整座经阁化为乌有的场面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把火实在来势汹汹。

经阁已经全然烧成了一片废墟, 印纸和油墨已然更是灰飞烟灭。即便还有些没能被完全烧毁的雕版, 也已经被火燎得漫漶不清, 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炭渣。

陆巡皱着眉头询问?:“是?什么人?如此无法无天,敢光天化日将姜姑娘关进这经阁耳房的?还敢在敕造的庙宇中放火?”

芫娘略做思索, 缓声道:“我没瞧见他们。”

“我只是?在发觉寺里头焚的线香和那日在假银票上闻到的一模一样,正想下山, 就被他们叩晕了。”

“等?我再醒过来, 就已经被关进耳房了。”

陆巡撇了撇嘴,忍不住忿忿道:“天子?治下, 顺天府城,竟有这样的事,真是?贼胆包天。”

陆怀熠仔细斟酌了一阵芫娘的话, 方缓缓抬头:“你是?说,突然就有人?把你叩晕了?”

芫娘忙不迭点?头:“就是?寺里师父一走开的时候。”

“他们好像还说若不是?因着我问?香的事, 他们也不知道雕版在经阁。”

陆怀熠目光一顿, 神色忽然凝重了几分。

这些人?若是?一开始便在智妙寺中,断不至于从芫娘这知道雕版的消息。又或是?他们为着那些假银票的雕版, 却更不应该未卜先知地跟着芫娘。

更何况,他们下手的时机实?在精准,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从庙中拖走,关进隐蔽的耳房, 生是?没有被一个人?瞧见,这绝不是?一种巧合。

他心下升起?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芫娘, 这些人?恐怕是?跟着你上的山,你可?有什么思路?”

“跟着我?”芫娘瞳孔一缩,顿觉有些后怕。

她仔细思索片刻,这才想起?自己?被叩晕后,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那些人?的说起?“决不能让她找回家?中”这种话。

可?这些惨无人?道的凶手究竟是?谁,芫娘一丁点?想法也没有。

她只知道,那些人?是?的确是?冲着她来的,他们想要她的命。

联想起?被锁在大火弥漫的耳房中的那种绝望,芫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真的很怕,一丁点?也不想再被困进那样的噩梦里。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陆怀熠:“我只是?想找爹娘和哥哥,这也该死么?”

“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亲人??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陆怀熠认真凝着芫娘的眸子?:“他们急了,他们已经没法子?了,芫娘。”

“这只说明你离你想要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芫娘一怔,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地望着陆怀熠。

她心下有数不清的话想说,可?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巧此时在一旁清理废墟的锦衣卫旗官们中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芫娘被冷不丁引去了注意力,便下意识顺着吵嚷的地方瞧过去。

原来是?废墟底下埋了好些莲灯。

一盏灯中灌加的灯油有限,香客们供在大雄宝殿中的长明灯若是?染空了,便会?被寺众搬到经阁来添加灯油,再重新奉到佛前,也算是?岁岁年年长明。

如今过了火,满地的长明灯已然是?面目全非。

只不过因为这灯的材质,大多莲灯还是?保留着原有的形状。

芫娘往莲灯里头瞧了一眼,忽就望见有一朵莲灯倒扣在地上,这灯虽被烟晕得黑不溜秋,但又大又精致,花瓣的形状仍旧栩栩如生。

这灯瞧着,属实?是?眼熟。

芫娘便索性凑近去瞧,随即便见那莲灯上还镂刻有“平平安安,身?体康‘见’”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陆怀熠不明所以,便跟着她的视线望过来。

芫娘不由得心下一惊,忙不迭想要掩饰自己?写错的别字。

“不准看。”

不料话音还未落下,陆巡已然顺着芫娘的视线确定了那盏倒扣着的莲灯,早她一步伸出手,将一整盏莲灯翻起?。

灯芯中挂着的“陆老六”名?牌,终于再藏无可?藏,露出在众人?眼前。

芫娘见自己?彻底露馅,连忙有些羞愧地躲开了自己?的视线。

陆怀熠勾了勾唇角:“芫娘竟还在智妙寺给我供过莲花长明灯?”

芫娘顿觉得有些局促,可?又不知该再讲些什么将他们的话题彻底岔开,便只好乖乖道:“这是?我上回来智妙寺,花三十文?钱专程供的。”

“那会?才刚到顺天,认字认得不熟……”

一想到上头那些字迹,芫娘都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她的神思和目光在四下里飘忽不定,便忽然又瞧见废墟里似乎还有什么。

她连忙伸手指了指:“那里好像还有什么,你们看。”

陆怀熠循声望去,顿时不禁眯了眯眼。

那废墟中央竟躺着一块假银票的雕版,因着被莲花灯扣住,竟然破天荒地从这场大火里幸存下来。

他忙不迭让陆巡捡起?,又仔细打量两遍这完好无损的雕版,顿时忍不住弯起?眼角:“芫娘,你可?实?在是?供了一盏极好的莲灯……”

“不,应该说实?在是?太好了。”

芫娘闻言,便也不由得笑起?来:“可?不么,要三十文?钱的。”

“三十文?的莲花灯,果然是?不一样的。”

陆怀熠弯着眼角,唇边的笑一时间**漾开来。芫娘见着他笑,眼睛便也跟着一道儿?弯成了月牙。

陆怀熠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捧住芫娘的脸颊,轻声朝芫娘道:“芫娘,想害你的人?,跟这些印假银票的人?定然关系匪浅。如今咱们有了线索,那些图谋不轨的牲畜,我都会?抓回来。”

“他们这般不择手段,就说明你是?对的。”

“芫娘,做你想做的事,一定要坚持下去。”

芫娘望着他眸子?里头映着的她的影子?,便使劲点?了点?头:“我知道,如今虽然做出了翻毛藤萝饼,可?是?还不够。”

“我还要迎头向上,我要让自己?的手艺变成一块名?扬天下的金字招牌,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到时候谁也挡不得我,就算我找不到爹娘和哥哥,他们也一定会?找到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些伤天害理的恶人?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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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

周府。

周悯同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手中的奏章,连多一分目光也不曾自手上分出去。

屋中沉浸在连绵不绝的静谧中,只有奏章时不时被翻过一页,还在映证这屋中尚有活人?。

吴管家?立在一侧,饶是?早已经汗流浃背,他却不敢有丁点?大动静。

时令早已经是?深秋,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实?实?在在比被架在油锅上烹煮还要热。

时辰慢慢流淌而?过,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桌上的蜡烛“噼啪”一声炸了灯花,周悯同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眼。

“还没走?”

吴管家?早已站得两腿发直,闻言终于膝下一软,不销半个字,便自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息怒……”

周悯同嗤笑一声:“息怒?我何怒之有?”

吴管家?忙不迭磕了三个头:“是?属下办事不力,好不容易逮着表小姐落单的机会?,却没料到英国公府那个进了智妙寺,将表小姐给救下了。”

周悯同合住奏章,慢吞吞地将奏章立在桌子?上磕了磕。

“难道只这一件?”

“你告诉我,谢安朔跑去积香居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还是?他已经知道了积香居里头那个的真正身?份?”

吴管家?一愣,将头又往低埋了埋:“这……表少爷兴许只是?碰巧……”

“兴许?”周悯同冷笑一声:“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说什么‘兴许’,‘应该’的话。”

“先前那点?心都送到了谢府家?的床头前,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该弄干净的你弄不干净,该打听清楚的你又打听不清楚,你该不会?忘了我先前究竟给你说过什么话吧?”

吴管家?眸子?一缩,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他替周悯同办的缺德事实?在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他被周悯同攥住的把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周悯同要杀他,简单的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心思细,背地里定人?生死的事情从不曾少做,如今偏偏栽在一个半大黄毛丫头的身?上,他实?在是?不甘心。

“老爷饶命。”

“您就看在我跟着您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您没有丁点?后顾之忧。”

“如今你还让我拿什么信你?”周悯同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吴管家?,就像是?看着自己?养的一条狗,“等?你将事情办妥,我的脑袋就该搬家?了。”

吴管家?忙不迭解释:“至少……至少智妙寺的经阁烧干净了,苟七现在也躲回了五皇子?身?边,绝不会?被人?找到……”

“老爷,咱们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至于表少爷那边,求您再容小的想想办法。云笈小姐和积香居那位交好,想来表少爷定然是?因着这关系才会?去。”

“若是?能想法子?让表少爷离开京城,再让表小姐出个意外?身?故,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就算往后谢家?能发觉真相,一切也都迟了。”

周悯同听着吴管家?竹筒倒豆子?似的言语,便忍不住嗤笑一声:“罢了,你也算是?个有心的。”

他起?身?拍了拍吴管家?的头顶:“往后动动脑子?想,别总让我白养着你。”

吴管家?闻言,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周悯同垂了垂眼眸:“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的耐心有限度。”

“先前你派去盯着谢家?的人?就折了一个,若是?再让旁的人?觉察出丁点?线索,你就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