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芫娘再也顾不上她早已准备好的面了,她又撬又拧,忙活了个满头大汗,只顾得想辄弄开这钱箱。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门口才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几个姑娘前前后后鱼贯进了姜家门。

她们穿的艳丽,又满头的朱翠,脂粉盈盈一路笑闹,一颦一笑皆是熟稔得恰到好处,瞧着便不似寻常良人家的女儿家。

他们人倒还没进门,脆生生的笑问便先传进了屋里。

“芫娘,今儿你可帮了大忙了,那牛舌实在烹的可口,掌柜方才还连声谢你呢。”

“酒楼的掌柜送了好些东西,连我们都跟着你沾了好些光。”

芫娘被这声音打断了神思,后知后觉抬起头朝着门边望过去。

来得倒也不是旁人,正是红芍带着白玉巷前头那远萝楼里的几个姑娘。

红芍缓步跟来,捏一大把铜钱搁在旁边:“这个,都是掌柜给你的谢礼钱。”

“芫娘,听说那牛舌可是做给一个极难伺候的大爷吃呢。”

“你连这般人物都打发过去了,你这手艺,果真是厉害。”

“掌柜还叫我们跟你打听打听,可愿意到酒楼里头做活去?”

几个姑娘又笑又闹,一时将芫娘团团围住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只是没说三两句,大家便发觉芫娘脸上瞧不出半分喜色。

红芍自是蹙了蹙眉头,示意大家静一静声,方瞧着芫娘问道:“芫娘,你这是怎么了?”

芫娘扁扁嘴,指着桌上的钱箱子无奈道:“箱子里头的钱,全都被禄哥拿去喝酒了。”

“我如今不知道钱还剩下多少,锁又打不开,这才一时犯难。”

红芍闻言,便勾着唇角泠然一笑:“姐姐在呢,哪还能让你犯难?”

她说着便从头上取下簪子,勾进锁孔里,三两下将锁撬了个大开。

芫娘还顾不得惊叹红芍这手起锁落的本事,目光便被钱箱子勾了去。

里面哪里还有她夜以继日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十两银钱?

左不过只一块碎银和两个铜板。

“啊……”芫娘被气得哑然,“怎么会?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我明明……明明攒够了十两的。”

“我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过的。”

姑娘们见状,方才眉飞色舞的神情一时之间也纷纷消失不见,各个都面面相觑,替芫娘忧心起来。

姜禄名义上虽是芫娘的兄长,可他待芫娘实在说不上亲厚。

芫娘的身世,在香海的白玉巷里头不是什么秘密。

她并非姜家亲生,而是姜家夫妇早些年捡回姜家来的。

当初姜家刚捡芫娘那阵,芫娘瘦得好似个小猴儿,病病歪歪差些没气。姜家夫妻跑前跑后,寻了好些偏方,才堪堪救下她一条命。

只可惜姜家的大叔大娘三年前意外身故,姜家一夜之间便只剩下了姜禄和芫娘这一双儿女。

养家的重担落在了芫娘肩上,她起早贪黑牵着摊子,想方设法地做些新奇吃食。似这般不辞幸苦,风雨无阻地叫卖,前后也不过三年时光,她不仅还清了给姜家夫妇下葬借来的钱,还供起了姜禄念书的花销。

姜禄的运势倒也不算差,去年才第一次考,他就过了院试,顺顺利利地进县学读了大半年。若是再往上考,做个举人老爷那也是指日可待。

为着供姜禄那不菲的县学束脩,芫娘从来舍不得私下里挪用积攒的银子。

芫娘知道,姜禄心下对她有成见,嫌弃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但姜家的大叔大娘毕竟于她有救命之恩,而姜禄从前瞧着尚且不算太过出格,故而平日里即便姜禄买书买纸时常挥霍,她也从不多话,免生口角。

她耐着性子吞下委屈,正是因为当初姜家的大叔大娘下葬时,姜禄当着邻里的面儿说过,只要她拿出十两银子,他便不拘着她再往何处去。

从那时起,芫娘心下就只想着攒够了银子去顺天。

为了去顺天,她不惜拒绝了天香楼那画下长契的邀请。

可如今之状,那银箱中缺失的银钱足有七八两钱,怎么可能只是被用去买了笔墨纸砚?

她往顺天去的打算,俨然就要化作泡影。

“没了这些钱,我可怎么去顺天呢?”

姑娘们见状,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芫娘。

冬及三伏,夏至三暑,白玉巷口没有一日少过芫娘的身影。要说芫娘的辛苦委屈,大家心里最是清楚。

只是如今谁也没个法子,自然只能噤声。

还是红芍先兀自思忖片刻,一把拉住芫娘的手:“你想去顺天?也是,你有这般手艺,留在香海才是埋没了。”

“依我看,芫娘,你今儿索性拿着这一丁点,我们再替你凑些,你一走了之得了。”

“顺天城那么大,谁都找不着你,再耽搁下去,保不齐连这最后一点钱也没了。”

“红芍姐姐说的是,这姜家的恩情你也换了这么多年,可不欠着姜家的。”

“衣裳在哪?我们现下就帮你装包袱。”

大家也纷纷出声应和。

芫娘咬了咬唇,便也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京城顺天,她是一定要去的。

她本图报答姜家的救命恩情,可姜禄将那些钱都无度挥霍,再这样下去,她只会越陷越深。

芫娘连忙打开衣箱,顺手去翻她压在衣箱底下的菱花小匣。

这匣子比她掌心还小,因着做工精细,比往常那些纸糊的要贵好些,是她专程买回来搁贵重物件的。

匣子里放着一副白玉连环,便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然而待到打开小匣,芫娘方发觉那匣子里已然空空如也。

白玉连环不见了。

芫娘眸子一缩,脑海里一片空白,登时就好像掉了魂一般。

可衣箱翻了个底朝天,生是没见到半瞥熟悉的影儿。

那菱花匣子她收得一贯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匣子尚在,里头的东西却不翼而飞,而家中财物又不曾失窃,这玉连环的失踪俨然也同姜禄是丢不脱的关系。

“姜禄……姜禄拿走了我的白玉环。”芫娘忍不住懊恼起来,一时欲哭无泪,“若是寻不见这玉环,我可怎么去京城呢?”

红芍闻言,登时眉头一皱,忽而又先啐了一口:“呸。”

“亏他姜禄还是个秀才,读书的就没个好东西。”

她望着芫娘斩钉截铁道:“这帮狗种子全都是挨千刀的,姐姐我也不是空长的岁数。今儿这头姐姐替你出定了。”

她说着便作势要往门外头去。

芫娘一滞,连忙往前跑几步,一把拉住红芍的手:“好姐姐,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可姜禄有功名,这事咱们得先从长计议,等合计好再动身,急不在这一会。”

红芍戳了戳芫娘的脑门:“你这丫头,是不是替人攒钱攒傻了?这都什么时候?哪还顾忌得上这么多?”

“他是个秀才又怎么?秀才就能随便欺负人?你这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别拉着我,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大的香海县城,难道还能这么明晃晃地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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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白玉巷。

色幽幽地在头顶上轻**,灯火也一盏连着一盏亮堂起来,星点亮影很快连成片,更胜庚星昴宿,荧荧照室。

芫娘晌午没拉住红芍,四下里既寻不见姜禄,又寻不见她们,心下不免担忧。

眼见晌午醒的面快要坏掉,芫娘只好先将摊子在巷头摆好,零零散散卖了一下午面,一心就想等着红芍回来。

谁知等到夜色已黑,却没见到想等的翠翠她们再来。

早春倒寒,入了夜更是冷得人难耐。

卖面的小摊既无排面,四下又格外嘈杂。即便偶有食客,也是来得匆匆,去得急忙。

白玉巷里终究不比白日里人多,没有锅汽的蒸腾,冷风更一下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芫娘才擀过面,手上沾水,冻得难耐,忍不住便往呵两口气摩挲取暖。

寒意肆无忌惮地攀附在人身上,芫娘打了个寒噤,被冻得几乎要站不住脚。

她往巷子深处轻探脑袋,仍旧见不着往日的熟悉身影,终于动了收摊回府的心思。

谁料江州车打理到一半,她忽得发觉这巷口还立着个人。

这般冷的天,芫娘本来没心思关注旁的人。只是略显空**的巷子中忽然多出一个生人,俨然是错过宵禁被押在这巷子里头无处可去的倒霉鬼。

如今天寒地冻,流落街头实在可怜,便也不由得人不多几分同情。

芫娘一边轻呵一口气往手上取暖,一边推己及人,热切地招呼一句。

“郎君是在等人?别等了,现下已经夜禁,巷子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远处的人显然听见了她的言语,慢吞吞地回过神朝她瞥过来。

月色幽幽,饶是不秉灯烛,四周也被照得格外亮堂。

抬眼那一瞬。

微青的光,登时映亮了他整个人。他眉头紧锁,正郁郁寡欢地倚在墙边。

芫娘眨了眨眼,目光一时不由得定住了。

面前的人有些眼熟。

她晌午在那群进了酒楼的官差中见过他,想来红芍寻她去处理的牛舌,也正是为着这些官爷。

白日里隔的远,她没看仔细。如今站近了瞧,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小官爷生得实在好看,五官如同削刻琢磨过的润玉。

然而他眉眼间透出的目空一切,登时给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令人敬而远之的疏离,令他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瞧起来比姜禄那个秀才还要清高。

芫娘话说了半截,不由得滞了滞,又思索一阵,才终于继续道:“夜里头这么冷,怕是要冻坏了。”

“小官爷,喝一碗热汤暖暖手脚吧?”

她说着,视线便自觉飘往另一头。

只见汤锅已经熄了火,周围尚氤氲着热气。

煮过面的汤水显出几分浓稠,还透着淡淡白色。若是再靠的近些,大抵还能闻到翻腾在汤水里的微微麦香。

陆怀熠撩起眼帘,捏住原本游走在指间的两颗骰子,转而轻嗤一声,连带着目光中也染上几分嫌弃。

在府上被老头儿教训还不够,竟还要到香海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受这大罪。

香海果然是香海,虽离顺天不远,可实在没有一处能与顺天相较。不仅住的地方差,就连吃的也一塌糊涂。

除过中午那一盘盐烤牛舌,旁的吃食于他来说,实在和泔水没什么两样。

而直到眼下,竟还有人指着锅里头的破玩意儿,跟他管这东西叫汤?

陆怀熠被气笑了。

他嗤笑一声瞟过目光,随即幽幽地懒声开口:“官爷就官爷,谁是你小官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