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色才露了鱼肚白,解去宵禁的晨钟便传来“咚”一声闷响,沉沉传透香海县城的青檐石瓦。

街头巷尾随之弥漫出丝缕水雾,道旁店铺才陆续开张。沉寂整夜的小摊小贩却已经冒头,到处支起锅子笼屉,馒头蒸饼,馄饨大包,应有尽有。

叫卖吆喝声便也似热气般越涨越高,转眼间就给小县城染上了白日才特有的热闹烟火气。

只不过要说这街面上最热闹的摊档,还是要数白玉巷头前头。

白玉巷地处偏僻,来往的人更是三教九流。

清晨正是上工的时辰,等待的人群将摊子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半是催促,半是打趣,只围着摊子上的小女娘起哄:“小娘子,你这糖饼好是没好?咱们不似你悠闲,急着上工,可没功夫在这地方厮磨。”

小老板娘闻言,也不急脸,只立时漾出几分甜笑:“您且只多等半刻,总要新出锅的才好吃不是?”

“若是提前做好备着,现下凉了,叔叔伯伯们吃着不香,费嚼呢。”

小摊一头架着油锅,另一头则用竹木架担着面盆糖罐,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老板娘年岁不大,鹅蛋圆脸上缀一双杏眼,饱含着机灵劲,樱桃朱唇弯弯翘,见人迎面三分笑,撒一眼便令人心生喜爱。

她虽尚在留头的年纪,可浑身打理得却格外干练。鬓边的碎发皆用头油贴得一丝不苟,后头一把发丝儿,也都被红绳绑束起来。

一身短褂利利索索,腰上那围裙更是白得发亮,从里到外透着整洁。

旁的人即使不言语,也足瞧得出,她做的吃食必然干净。

她眼下虽还说着话,手里的活却仍有条不紊半刻不慌。

面团被迅速分成小份剂子,擀作大小均等的面饼。面粉赶天亮之前便使开水烫过,还揉了一挑猪油进去,如今早已醒放得色白如玉,松弛又柔软。

一排圆饼挨着个包上拌了芝麻的红糖馅料,在小老板娘灵巧的指间迅速几下翻折,再一压一擀,便立时变成了几张带馅儿的面胚子。

另一头的锅早已经热得蓄势待发,只需刷一层薄油,让饼胚“呲啦”一声摊开,芝麻合着新麦的香气,便顿时在热油的催化下扑面而来。

烫过的面剂断了生,只稍稍一烙就能出锅。

薄油并不沾面皮,小饼也烙得透出诱人的焦黄,氤氲的香气成了无声的招牌,凑上前驻足的路人也不由得越来越多。

“烫面小糖饼,流心的。”

“您拿好,仔细烫。”

新出锅的糖饼外表焦酥却不油腻,轻轻撕开,充盈清透的糖馅儿就会缓缓流溢而出。

一口下去,甜香焦香和烹过的芝麻香气便一齐在唇间弥散而开,昏睡一整夜的精神登时便被唤醒,仿佛干活也有了劲,吃得人甭管是口中还是胃中,都只一个劲觉得熨帖。

一锅糖饼顷刻售罄,新的面胚后来居上,排在后头的人也只能眼巴巴瞧着前头的人大快朵颐。

“只要两文钱一个。”

“现包现卖,又香又甜。”

人声夹杂着火炉烹油的“嗞嗞”声不绝于耳。

天色早已经大亮,小饼也一锅连着一锅,转眼之间就卖空五六锅有余。

人群来来往往,聚了又散。

上工的时辰转眼已然过了个差不多,摊子周围的人也总算是见着了边。

盛着糖饼面剂和糖馅盆碗早已见底,取而代之的,则是架子上收钱的方盒早被铜板密密匝匝得盖上一层。

眼见摊档终于得闲,小老板娘带笑的眉眼这才松了松,停下快要擀出火星子的擀面杖,捏捏发酸的肩头,长长舒开一口气。

她倾一碗清凌凌的水,只想着喝水歇一歇。

然而水还没来及灌到唇边,周遭忽得传来一阵嘈杂动静,路人们的视线纷纷被引到了街头的酒楼门前。

摊档周围的路人也跟着纷纷皱起眉头:“哟,这定是哪里来的官兵吧。”

芫娘顺着路人视线的焦点瞧过去,只见的人群里簇拥着几个身姿劲挺的行伍人,一路高调地往酒楼里头去。

那酒楼的掌柜,自也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前相迎。

白玉巷鱼龙混杂,往常倒也不少见官兵之属。

芫娘也不知这是些什么官差。

只是目所及处,这次的官兵身着绀青色的曳撒,腰上横一条革带,瞧着和往常的倒是格外不同。大抵是因为这群官差的头衔大,故而比县衙里的衙役们都要英朗许多。

但最点眼的,还要数跟在一行人最后的那个。

那小官爷在一行人中看着年纪最小,却生的最是颀长俊朗。

他眼中总透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睥睨散漫,走起路来,更丁点不似前头几个官差那般中规中矩。但饶是如此,装进他那瞧来便矜贵的躯壳里,倒俨然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羁。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可却独独挡不住这么一个人。

他眉宇间虽带着几分傲气,但又和香海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一点也不一样。

他分明跟在官差最末,却反倒像是这一群官差的头儿。

芫娘再香海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觉得有趣儿,目光便一下子在那小官爷的身上定住了。

只等着一行官差都进了酒楼,外头驻足而观的路人仍尚未离开。

掌柜生怕扰着贵人用饭,直等着他们都进了厢房,这才支使小二们忙不迭将门口的路人纷纷驱散。

如今这莅临酒楼的不是旁人,那是京中来的锦衣卫官差。

能伺候京城的官差一回,是足以侃侃而谈好些年的资本了,故而掌柜是半点也不敢出错。

眼见的官差们才安置妥当,掌柜连忙打了个千毕恭毕敬进门,带人将各类好酒好菜鱼贯奉进屋中。

掌柜长袖善舞,深知京城来的大人们见多识广,寻常的菜色于这些官爷而言都是稀松平常。

故而先前就特地准备了上好的牛舌,令厨师制成了上好的菜色,只欲放作这席面上头的压轴菜。

自有朝以来,耕牛一直是杀不得的,牛肉一直算是稀罕物什。

而近些年朝堂安定贸易繁盛,外头的牛肉源源不断贩进北方,便兴起了吃牛肉的风尚。

如今这牛肉早已成了稀松平常的食材,为着别出心裁,掌柜这才将目光锁定到了牛舌上头。

如此与众不同的菜色,该当得京中官爷们的青眼才是。

眼见菜色上了桌,打头的总旗官草草夹一筷子,忙不迭抬眼望向了一群官差之中年纪最轻的那位,顺势朝着他做出个请的手势:“这牛舌难得。”

“陆小旗也试一试。”

被点名的陆怀熠正坐没坐相地歪在椅子上,闻声才抬眼,瞥向桌上的盘子。

“牛舌?”

掌柜见那领头的总旗官待这位爷格外不同,也不由得打起十二分小心。

“这是今儿新到的牛舌,月前专门吩咐厨房里头准备的,炖了滋味最是鲜美。”

“还请官爷趁热用。”

陆怀熠轻轻挑起眉梢,这才像来了阵兴致,将面前那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舌夹了起来。

天知道这香海的饭食有多摧残人。

能有牛舌,还真是意外之喜。

他慢条斯理地正要尝试,可唇尖仿佛才碰到筷头的东西,一阵浓冲冲的腥味便扑面而来。

那腥味实在能冲进他的脑仁。

陆怀熠蹙起眉将筷子搁下,登时掩住鼻尖,几要作呕。

他半点也不掩饰言语中的嫌弃:“你们管这玩意叫牛舌?”

陆怀熠说着便忙不迭地灌茶漱口,来回三次方消停下来,仿佛慢个一时半刻,就要立时“毒发身亡”。

掌柜本笑呵呵地伺候在一边,还等着官爷们来几句赞赏,谁知费时费力地准备了这么一场,到头来却触了来这么个霉头。

他不动声色地擦擦冷汗:“官爷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若是不合官爷胃口,不然替您换道旁的。今儿还有上好的海捕黄鱼,请官爷千万赏脸……”

陆怀熠这回才一闻言,眼中便漾出一抹敬而远之的神色。

牛舌已经腥成这模样。

鱼虾哪里还敢恭维。

“免了,实在无福消受。”

“您有多远,拿多远。”

“这……”掌柜一时无言,这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领头的总旗大人。

片刻后,整座酒楼的大厨们,便跟着掌柜的在酒楼后头合计起来。

“那牛舌除过炖,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旁的做法?那旁的做法做出来嚼都嚼不动,这炖牛舌又软又烂,怎么就不能吃?”

“这人到底识不识货?”

“慎言慎言,你可别看这陆爷只是个小旗官,听说家里头官位大着呢,这爷胃口又金贵,在京城里头什么都吃过,这天底下可就没他吃不得的东西。”

“唉,你们倒是说现下怎么办?撒了那么多银两,好不容易才换个伺候一回官差的机会,怎么偏偏碰上这烫手山芋?咱们还真给办砸了?日后咱这生意还怎么做?”

一群人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有人暗戳戳低声道:“要不让红芍请姜家那小娘子来试试?”

“听说那姜家小娘子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说不准做出来的就能叫这爷满意呢?”

“巷头上那个卖糖饼的姜家小娘子?”

“正是呢,听说天香楼的掌柜请那小娘子去掌灶都请了几回了,愣是没请动人家。”

“才多大的小丫头片子,能做得了牛舌?这牛舌找来可不容易,可不要平白糟蹋了东西。”

“都别吵了。”掌柜拍了板,“如今都到了这一步,若真伺候不好顺天来的这群爷,咱日后就甭想赚钱了。”

“咱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赶紧让红芍找人收拾烂摊子来吧。”

街上日头渐高,来往的人群也愈发繁杂。

芫娘的糖饼已经卖完了。

她擦干净盛放面剂子和糖馅的木盆,打理着摆摊用的江州车正欲回家,便远远听得有人叫她。

“芫娘……”

芫娘闻声回头,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红芍姐姐?你怎么来了?”

红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拉住芫娘的手:“芫娘,你还在,太好了。”

她说着连忙双手合十:“我记得你会做牛舌的,对吧?”

“芫娘,街里街坊,救场如救火,帮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