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战
战争的真实价值和意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者,换一个说法:一场接一场,似乎永无休止的战争,到底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价值和意义,值得一代又一代的大好儿郎奔赴前线,最后大多数战死沙场?
曾经,杨川以为自己想的很明白,也很透彻,固执的认为所有的战争都是恐怖而无趣的一件事情。
然而,当他在石门障坚守三日三夜、阵斩七人以后,突然想明白了。
战争并非简单的回合制游戏,可以将彼此双方的胜负用一堆冷冰冰的数字统计出来,装订成册,作为一份历史文档保存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
战争,实际上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对抗与挣扎。
野蛮与文明,异族与同袍,铁与血,游牧与农耕,野兽与人。
在战场上,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以最有效的方式将敌人杀死,无论是使用武器,还是使用拳头、牙齿、指甲……
……
连续三天了,好像时刻都在战斗。
极度的疲倦会让人不自觉的产生幻觉,认为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皆为虚幻,认为这一场战斗会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永远都没个尽头。
反正,只要听到战鼓咚咚咚乱响,你就得爬起来去战斗;听到鸣金之声,你倒地便睡就是了。
战斗,成了人的本能和需求。
这种高强度的战斗,让杨川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让他渐渐产生错觉:‘如果这一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会不会随之而消失?’
这是一种病,后世有人称之为‘战争依赖症’。
他相信,很多石门障的老兵卒都生病了。
他在这帮老东西的眼底,看不到恐惧,看不到疲倦,看不到所谓的厌倦与反感;他能看见的,是一种极度冷峻下的疯狂,看得他心惊肉跳。
因为,在这些老兵卒的眼底,杨川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冷漠,平静,坦然面对战争与死亡……
……
石门障守将陈野是一个忠厚老实的陇西汉子,从一名良家子干起,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秩比六百石军侯,花了整整十八年,砍掉了七十八颗匈奴人的脑袋,曾经让多少老兵卒艳羡不已。
而这一次,他亲手杀死的匈奴人的数量,超过了他十八年来阵斩敌酋的总和。
根据大汉军功制度,这一战后,陈野应该可以官升两级。
至于其他老兵卒也多有斩获,杀敌最多的老项,就是当时给杨川登记的那名老兵卒,如今已阵斩三十七人。
但是,谁都高兴不起来。
匈奴人实在太多了,一波又一波的冲上来,被杀死后扔下城墙,让塞外寒风吹上一夜,就会变得又冷又硬,每一张沾满血污的、青森森的脸上,保持着一抹晦涩难明的冷笑,瘆得人心慌。
而那些战死的大汉老兵就好看多了。
这些老东西,在没有战死前没个正形,骚话连篇,总喜欢豁着半口老黄牙吹嘘他们年轻时的壮举,好像谁特娘的都曾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祸祸过的妇人没有八十个,至少也有十八个。
现在好了,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吹牛了,想想就让人心里堵得慌,就想痛痛快快的骂一句:“老东西,有本事爬起来,再战三百回合!”
可惜啊,这人死了,什么都就没了。
死的好啊。
死了就不用再拼命了,死了,这一段烂怂城墙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而活着的人,却还要战斗,没完没了的战斗,为生者,为死者,为身后的大汉帝国的疆土与尊严,战斗到底!
每一个清晨,一大群秃鹫都会前来赴宴,就像一些贵族那样,对这一场大战视而不见,大大方方的落下来,对那些冻得硬邦邦的尸身挑挑拣拣,看上去甚为嫌弃……
……
“再坚持一日一夜,我们的援军应该就来了。”
第三日黄昏时分,打退了匈奴人的又一波攻城,陈野吩咐杨川等伙夫煮了几大镬羊肉,让将士们敞开肚皮吃。
这位陇西良家子浑身浴血,甲衣破烂不堪,倨坐在一堆匈奴人的脑袋上,犹如一尊杀人如麻的老杀才,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的右手断了三根指头,他最喜欢的丈八长矛用不成了,只好换了一把大铁锤提在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将一颗敌人的头颅砸成烂泥。
对于陈野的这一恶趣味,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啃着羊肉,喝着羊汤,时不时的还会赞叹一句:“狗日的杨川炖的羊肉咋就这么香!”
杨川却开始发愁。
这一战,匈奴人损失惨重,但大汉守军也差不多伤亡大半,除去一些重伤垂死者,石门障如今能投入战斗的人数已不足五十人。
五十人能干什么?
城墙外头的匈奴人,至少还有近千人。
如果不是骑兵不适合攻城,再加上匈奴人的确不善于攻城,往往只凭着一股子凶悍之气猛冲猛打,石门障在一天前就该被攻破了……
“军侯大人,要不要让驻守烽燧的人都过来守关?”趁着给陈野端羊汤,杨川低声建议。
陈野摇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夕阳西下:“没用的。”
杨川深深看一下这位军侯大人的脸色,继续低声说道:“今夜匈奴人若来攻城,咱们恐怕挡不住,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陈野有些烦躁的骂道:“怎么个先下手为强?这么几个人就敢去袭营?你一个厨子……”
陈野还要继续斥骂,杨川翻脸了:“军侯大人,我一个厨子怎么了?不曾奋勇杀敌,还是不曾杀完敌没有给大家做饭?
咱们兵强马壮的时候,你固守关隘,本就错失良机,让匈奴人安下了营寨,此为不智。
如今,双方鏖战三日三夜,都到了强弩之末,却又不敢主动寻找战机,此为无谋且无勇,军侯大人这是要让大家白白的流完最后一滴血,然后让匈奴人踩着我们的脸走过去?”
陈野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便要大声斥骂。
杨川不动声色的摊开手掌,手心里赫然一枚黑木令牌,却正是当初崔九老贼送给他的那一枚绣衣使者令牌。
绣衣使者!
陈野脸色难看,缓缓坐倒:“杨川,你这是何意?”
杨川左右看看,低声说道:“给我十人,今夜我去一趟匈奴人的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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