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癫狂

虽然过了年, 但是天还是很冷,宋颂身上的棉衣并没有摘掉。

这日,前线送来了捷报, 宏仁皇帝龙心大悦, 也为这春节又添了几分喜气。

根据乾国传统,每年的元宵乾国皇帝都会到天子塔与民同乐,于是刚过初五,厉霄就开始为元宵准备了起来, 每日早早的出去,很晚才回来,宋颂除了偶尔去铺子里转转, 就是变着法的给厉霄弄吃的, 他手艺倒是遗传了他外祖父,好的很, 几乎要把厉霄的嘴给养刁了。

他喜欢吃便炉,宋颂也不怕费力气,今天熬这个汤, 明天熬那个汤, 两人就着雪色和酒,吃着暖暖的烫菜,聊完天手拉着手回屋内睡觉。

年后, 秦氏又跑去找了皇后, 总算被放进了宫里,皇后今日未施粉黛,坐在上面安静的看着她哭, 等她哭够了,才轻声道:“事情我听说了, 先坐下吧。”

等妹妹在椅子上坐下,她缓缓道:“疯王一日不死,你便一日拿宋颂没办法,你只独独针对宋颂是无用的。”

秦氏一听她这话,心知她有计较,立刻严谨了起来:“那我该如何是好?”

“我这里有一计,若能运用得当,必让陛下也保不住他。”

“什么计策?”

“世人虽然都知道陛下宠爱疯王,好像他杀了谁都没关系一样,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厉霄被控制的很好,每次发疯都恰到好处,未曾闹出来过大事。”

秦氏立刻点头,道:“这件事我明白,只是不懂,姐姐的意思是?“

皇后停顿了一下,道:“此事过于危险了些,极有可能扳不倒疯王,反而把你自己搭进去。”

秦枝荷略略沉默了一下,她连续两个孩子,一个被杀,一个被毁,心里已经恨透了宋颂,她自然是更相信亲姐一些,她自幼便不如这些姐姐和哥哥优秀,心知他们护着自己,姐姐平日里做事里有吩咐都是有了计较才会去做,也就是说,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她道:“姐姐不妨说来听听。”

皇后神色流露出几分悲悯,道:“我只是见那两个孩子实在……若不是必要,我不会让你亲自动手,我只是觉得,你心里定然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姐姐说的极是。”秦氏眼泪哗啦啦的掉,道:“宋颂杀了我阿时,又害了我歌儿……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他下地狱!”

她又哭个不停,皇后上前两步,轻轻抱着她安慰了一番,秦氏顿时哭的更大声,皇后一下下摸着她的头,把她安抚下来之后,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等陛下登上天子塔的时候,那日围观的一定很多人,那么多的人,如果疯王在那里发疯,你觉得会怎么样?”

“可,可我该怎么做?”

皇后松开她,给她擦干眼泪,道:“三妹,你恨宋颂对吗?你只要过去当着他的面,把你对宋颂的恨发泄出来,记住,一定要在人多的地方,你只要骂宋颂就好了。”

“如今宋颂是他的软肋,元宵那日他职责所在,绝不会把他会带在身边,一定会让他藏在王府里派兵守着,你去引他发疯,我会派人去王府暗杀,你如今刚刚丧子,此次去骂他,怎么也不过分。”

秦氏觉得这计尚可,就是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疯王,皇后也并不强迫,温和道:“今日疯王只会在天子塔附近活动,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他失控杀了平民百姓,我会暗中命人煽动,收集联名书上奏天子,为安民心,疯王一定会被处死……而你,丧子之痛,人人皆感同身受,根据民意,陛下绝不会动你。”

秦氏心跳加快了起来:“可,可我不敢挑衅疯王……”

“那就是你的事了。”皇后低声道:“你若不愿就算了,我也舍不得你这样抛头露面,只是可怜我那两个外甥,一死一伤……这辈子都完了。”

秦氏心思沉重的离开,皇后重新在榻上做好,接过了贴身嬷嬷递过来的茶水:“此事……三姐儿会听吗?”

“你不懂她。”皇后咬了一口糕点,道:“不过也的确还差一枚强心剂。”

“我们该怎么做?”

“你晚点差人去送个牌子,有了东卫营的牌子在手,再好不被那些官兵拦在外面。”她让嬷嬷附耳:“然后这般……”

秦氏心里仿佛揣了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不安稳的很,她知道宋国公除了会巴结人之外,根本不敢牵扯这些事情之中,这一点,从他一边巴结太子,一边巴结疯王就能看出来了,所以也未曾与他商量。

她笃定姐姐不会害她,而且姐姐也说了,此事凶险,只是看她想为孩子报仇才为其出计。

她来回在院子里走着,忽然听到有丫鬟交谈:“听说今日王爷忙里抽闲,又带王妃出去玩了,金武大营的人都认识他呢。”

“没想到大公子现在的日子居然能过的那么好,当年可是被咱们夫人踩在脚底下的一条烂虫啊……”

“这就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瞧瞧咱们夫人现在……哪儿能跟他比啊,连秦相都……”

“嘘。”那丫鬟噤声后,又小小声道:“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相为什么突然不理咱们夫人了……”

秦氏的身影豁然出现,眼神阴沉不定,把两个丫鬟吓的浑身哆嗦。

是啊,原本宋颂不过是被她踩在脚底的一条烂虫,可如今,那条烂虫却飞上了天……人人羡慕,秦氏心里想要弄死他的心思又烈了一些,难得没有处罚这两个丫头,转身回了院子。

她刚回去不久,就有人送来了牌子,秦氏接过看了一眼,陡然眼睛一亮:“姐姐送来的?”

是禁军的令牌,有大哥的牌子在,她可以安心了。

付昭这边,他沉默的看着面前的那块牌子,这玩意儿不能说普通,但也绝对不罕见。一侧的谋士道:“如此看来,秦相的确不再信任大人,只是不知缘何要将此物送给秦青荷,好在我们在国公府安插的有人,否则这个牌子,不定会惹出什么祸端。”

“秦青荷今天去见了皇后?”

那谋士立刻点头。

“看来太子果真把本官当成了弃子。”付昭道:“既然她想为外甥报仇,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宋颂虽然遭逢前世性格大变,但骨子里却是温顺的,除非太累起不来,每日都会亲自服侍厉霄更衣,这段时间天冷,他心疼厉霄每天都要早起往外跑,特别在屋内的小炉子上弄了小炖,好让厉霄胃里能暖和些。

宋颂在屋内比较随意,披散着长发,身上穿着雪白的中衣,充其量再搭一件棉外衫,他坐在桌前,将炖盅里面的食材夹着汤水一起捞出来盛在碗里递给厉霄,道:“过了今日,大家就都可以好好休息了。”

“等我把一切安排妥当,晚上接你出去玩。”

“好。”

今日陛下与民同乐,城内所有的兵队都要调集起来,全城戒备,不知厉霄忙碌,各部各大营卫都不能闲着,陛下平日不怎么出宫,如今去了天子塔,这正是其他各国刺杀的好时机。

宋颂知道今天外面会很热闹,但他也并未出门,厉霄要率兵保护皇帝已经很忙了,他不想再惹对方为他担心。

他撒下去的花种已经纷纷长了出来,宋颂照例浇了水,忽然看到了一株嫩嫩的花茎上开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小点,若是不仔细,几乎都察觉不到,竟然是结了花苞,他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欢喜。

外头传来动静,是裹得跟球一样的纪瀛,他进来便立刻吸了一口气:“哎呀,这花儿住的地方都比我那院子暖和。”

“你怎么过来了?”

“王爷没跟你说?”纪瀛道:“今天天子塔那里会很热闹,他知道你肯定不敢出门,特别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宋颂皱眉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纪瀛问:“你浇好花儿了吗?去屋里下棋如何?”

宋颂闷闷的跟着他进了屋内,心里却因为他的话而心神不宁,连续赢了他几回之后,纪瀛也有点儿悻悻不乐:“你要是心情不好,我就回去睡了。”

“我担心王爷。”

“你担心他干什么,有谁能伤的了他?”

“我怕有人惹他生气,刺激他伤人。”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今天太师府的高手都在,不会任他发疯的。”

宋颂揪着手指,心里忽然很乱,道:“我出去看看。”

白岩和纪瀛一起跟上,宋颂走出侧门,便看到附近来了很多陌生的巡逻兵,今日事情重大,全程戒备,除此之外,内城巡逻兵也都增加了好几倍。

纪瀛道:“你大可放心,这两日,除了刺客和暗探之外,城内绝大部分人都会安分守己,这个时候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宋颂不担心这些,他只担心厉霄的病。

他转身将太后给的令牌拿起来,对纪瀛道:“你觉得我这屋里可暖?”

“?”

宋颂戴着纪瀛的大厚帽子走出门的时候,微微仰起脸朝四周看了看,确认厉霄负责守护他的暗卫已经看清了他的脸,他这才拉高领口遮住半张脸,继续朝前走去。

刚到门口,却忽然被白岩拦住,他看了一眼宋颂的扮相,道:“王爷不让您出门。”

“我心里不安。”宋颂软声道:“我知道你职责所在,但我一定要出去看看。”

他眼珠漂亮的像海里的珠子,白岩顿了顿,道:“我……”

“你回去保护我,别让别人知道我出来了。”他将白岩推回去,转身汇入了人流之中,纪瀛的衣服上一股子药味儿,真不愧是医者,熏得宋颂头都晕乎乎的。

厉霄亲自检查过了布防,路上遇到厉青,兄弟俩打了招呼,要走的时候,厉青忽然想起什么:“方才有人寻你,似乎是东卫营的人。”

“可有说何事?”

“未曾。”

厉霄便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厉青却又开口:“大皇兄。”

厉霄再次停了下来。

厉青长得高大威武,一张英俊而冷硬的脸,哪怕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几分隐隐的威严,平日处事也如他的长相一般,毫不拖泥带水,他并不与厉霄亲近,兄弟俩平时很少说话,此刻却忽然不知为何,道了一声:“今日人多,你……小心一些。”

厉霄颌首:“多谢提醒。”

今日盛事,民众众多,所有人都担心他会不小心犯病,连老五也一样。

天子带着御林军,乘着龙辇而来,笑着跟民众们打招呼,四周山呼万岁,到了时间,他缓缓登塔。

他的身子其实已经越来越不好了,今年很多大臣都联名建议元宵这次活动不如罢了,可乾国自建国起便与人民休戚与共,同享盛世的传统,若是突然罢了,只怕天子病危的传言会弄的人人惶然。

天子协同几个儿子一起登塔,父慈子孝的场景让民众欢呼,老迈的皇帝一步一步,目光忽然与下方的厉霄撞到了一起。

在厉霄还未发疯之前,他们兄弟几个都会跟着父皇一起登上这天子塔,天子塔共有九层,传言上到最高可摘日月,但自打他发疯之后,就再也没有跟上去过。

厉霄静静站在下方望着他,天子短暂的停顿了一下,面上划过一抹难忍的悲恸,便又重新调整表情,笑着看向了远处,看向他的子民,他的江山。

宋颂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被人群挤得左右摇摆,眼睛追随着厉霄的身影,远远看去,能见到赵寅一直伴在厉霄身旁不远处,便略略放下了心,只要无人故意刺激厉霄,今日想必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十分突兀的怒骂:“宋颂,你不得好死!”

厉霄比他动静快,顿时就冲着那声音而去了,宋颂几乎被人浪卷着,完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直接被挤到了那边。

“好像是宋夫人,她在干什么?”

“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一幅画,半遮半掩,**十足,而上面,赫然画得是宋颂的脸。

她还在骂:“此人□□不堪,到处勾引,此前我们宋府一直不敢声张,不让他露面便是担心他败坏了宋府的名声,直到他前两日居然砍了我儿的脚!我知道没有人相信,但宋颂就是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平王殿下就是被他这样骗到手的……今日我要大义灭亲,将真相揭露于众!”

“她疯了吗?”

“她在做什么啊?”

赵寅听到动静便立刻朝这边赶,果然便见厉霄额头暴起青筋,眼珠扩散呈蛛网状,若非怒极,他的失控是有过程的——

他的身影快如闪电,一直暗中保护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落下来,却被他一掌派了出去,那倒霉侍卫被他一掌拍了出去,秦氏也被赵寅险而又险的拉了过来,厉霄陡然咆哮了一声:“该死!”

他发上紫金冠已经将落未落,真气震**,离得近的瞬间被震飞出去,宋颂好巧不巧的正在旁边,喉间几乎溢出一口鲜血,他擦了擦嘴角,听到赵寅慌乱的声音:“先把人驱散!”

无数官兵持枪冲了过来,开始列队试图把厉霄围起来,一边顺便将人往外疏散,几个高手重重咳了一声,谨慎的凝望着厉霄,厉霄的眼珠却如魔鬼一般盯住了赵寅身旁的秦氏。

秦氏脸色苍白,陡然一推赵寅,飞快的顺着方才被震开的守卫缺口跑去,她在把厉霄往那边引——

厉霄果真抬步走去,又因为几个高手出手而被困在原起,他的身影陡然拔地而起,然后又陡然俯冲下去,宋夫人挤入人群之中,所有民众被厉霄吓的肝胆俱裂,他们疯狂前涌,宋颂却在拼命的往回挤:“殿下!殿下!!”

秦氏根本不敢回头,她按照皇后一开始教的,拼命的朝前跑,心跳快如擂鼓,姐姐说过,只要呆在人群里,就是安全的,疯王就不可能一下子抓到她——

她心里此刻已经有了报复一般的快感,如今宋颂名声被毁,只要疯王杀人足够多,陛下亲眼所见,疯王绝对活不过这个春天!

她脑子里几乎开始幻想疯王被当街砍头的情景了。

宋颂头上的帽子被挤了下来,宋夫人陡然侧头,顿时脸色大变——

“王爷!厉霄——!”

有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平王妃!!”

“快让他过去!!”

“听说他可以治疯王!快放他过去!”

他身边的人瞬间让开一条大道,厉霄沿途借力,目光凝聚在他的脸上,神色短暂的变化了一下。

他陡然落了下来,眼里癫狂的杀意一点点褪去,却依然有点迟钝。

宋颂方才被震出了一口血,这会儿嘴角还带着血迹,脸色苍白,他望着厉霄,道:“殿下……是我,你看,是我,我是颂儿。”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似乎担心厉霄听不到宋颂的声音一样,动作也放缓了,赵寅抬手制住后方要上前的人,目光紧紧盯着中央的两人。

宋颂又咳了一声,他抬步朝厉霄走去,试探的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道:“你看,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在作大死……